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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点什么回去给她呢？衣食住行，几乎找不到什么要买的东西了，姐姐妹妹把她照管得仔仔细细、舒舒服服，好像什么也不缺。但我还是左想右想，今天买一点，明天买一点，总好像买不全，买不准。等到回家的时候，弄得自己像个逃荒的。这几天就有点心神不宁，仿佛时刻就在回家的路上了。我在异地生活了三十一年了，分配、娶妻、生子、买房、交友，似乎“却把杭州作汴州”了，其实，我在心里有一个真正的家，那就是妈妈的家，我十七岁前一直生活的家。所以，尽管一年只回去两三次，在我心里，那才是家。除了熟悉的乡风乡情，最主要的，就是妈妈。 
年近半百，而有妈妈可叫，这是上天给我最好的眷顾。
前几年，有一位同事，母亲去世了。我去看他，满脸的哀戚，黯然，凄伤。原先乌亮的头发，一夜憔悴、花白、稀疏。我走的时候，他凄然一笑，说：“没有了妈，我在第一线了。”我听了，心里一紧，想，他说得对，没有了妈，你就没有了最后的依靠，没有了最后的软弱，也没有了最后的慰藉。不论是谁，只要有妈在，他永远是个孩子，是妈的孩子，哪怕他自己已花甲、古稀，甚至期颐。去年，我的老友从上海打了个长途给我，说自己正和妈妈、姑妈喝酒，说好像又回到了少年，说有长辈真好，说她们开心，自己更开心-----我听得高兴，就好像身临其境一样，却不知眼眶里全是眼泪-----人上了年纪，感情却变得脆弱起来了。家里人嘲笑我迎风流泪，老眼昏花，我也不辩解，你们懂什么呢？
说是回家呢，其实也不愿意。每次回家，妈妈都会病一场。提前告诉她吧，她几天前就要忙东忙西，我还没到家，她就累坏了，免不了姐姐妹妹一顿埋怨。不告诉她吧，她心脏有毛病，一点准备没有也不好。现在我一般行前一晚打电话，这样比较稳妥。但是，每次来去匆匆，所以往往只好抓紧晚上的时间谈谈。半年，甚至一年的事情，母子俩总要说到大半夜。妈妈说的家长里短，我有的早听姐姐们说过了，但还是想再听听。有的事情妈妈讲起来才更有意思。虽然我经常听到妈妈讲错了，讲颠倒了，讲重复了，自己偷笑一下，还是听得津津有味。妈妈一年有几天看到儿子呢，讲错了是应该的。她讲的，无非是猫狗的打斗，猪羊的争吵，张家的儿媳，李家的孙子，女儿的孝顺，同邑的趣事，老辈的损减-----我一一应和，补充，解释，感慨，如果有人听见，可能觉得好琐碎，好庸常，好无聊，可他却不知道，这才是我们母子最快乐的时刻。直到她讲得迷迷糊糊了，前言不搭后语了，又或者是鼾声微起了，我才恍恍惚惚睡去。
最难的是回程。和一个八十岁的妈妈告别，太难了。虽然，总体说来，我妈妈身体很不错的，在同龄人里，算是健康的，至今还有不少黑发。可是，毕竟八十多了，中国人说，七十不留饭，八十不留宿，这是有道理的，风烛残年，这就是我踟蹰为难的地方。但在城里我还有个家，还有自己的事，还有多少牵挂，不能不和妈妈说再见。她就拿出自己种的米、豆、菜、瓜、油、鸡、鸭、鹅------凡是她有的，凡是她认为好的，包包扎扎，叫我带走。我不停地劝，她就是不听。我有时被她弄得心烦意乱，恨不得大叫起来，但我知道，不能叫。女儿和我一起背，她不愿意，说都能买到，为什么这么远背着这些东西回去。我不解释，但不准她在奶奶面前说一个不字。每次车行很远，我总还能看到妈妈日渐矮小的身影，脾气就变得特别坏。“白头老母遮门啼，挽断衫袖留不止。”韩愈早就这样说过，他也和我一样，一定是硬下心肠，掉头不顾的。因为，只要一顾，你就无法迈开脚步。
我很怀疑自己一生的价值。孟子说，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我对孟子的王道本没有兴趣，读了这句话我就觉得很对胃口。“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无父何怙，无母何恃”，《诗经》这样说道。我当初努力的动力就是不甘心老实的父母受人欺侮，不甘心他们困苦的生活，可是，我现在究竟做到了几分呢？十多年前，父亲猝然去世，带着对我的忧虑。这已使我深深痛悔，现在，老母已八十有二，我还不能日夜看顾，为人子者，难道还有什么可以为自己辩解的吗？
今年夏天，我妈妈说，你还有几年退休啊？我算了一下，说，还有十二年。她说，还有十二年啊！我说，快了，还有十二年。十二年后，我的妈妈九十四岁了。那时候，我也应该是白发苍然的老翁了。李贺曾经牛车载母，逍遥田间，我很向往这样的日子。我把老屋修修好，把身体养养好，准备那时能和母亲徜徉故乡，在三春的柳荫下垂钓，在荷风的水田里挖藕，在金黄的稻田旁散步，在白雪皑皑的老屋中喝酒-------妈妈，你要好好地活下去，你有长寿的基因，外婆活到了近百岁。祈愿上苍，让我们这些游子，都有一个长寿的妈妈。 作者简介 眭剑平，1979年入学南京师大中文系，毕业后在南京市燕子矶中学、南京市人民中学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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