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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是我最好的老师

 上官子木 2022-05-17 发布于北京

   (泰国)于瓦蒂·童萨库尔荣让  文

                               上官子木    译

     我充满深情地看着眼前的这封信,那奇特的书法使我想起了与之相伴随的独特的声音。这手迹是我母亲的,她的书面语言象她的口语一样没有错误。她目前说的泰语唯一的缺陷是还稍稍带点广东口音,而她的书写则不仅字迹工整还相当地漂亮,让人很难相信这是出自外国人之手。

     我的母亲是六十年代移居泰国的,我从小就听她讲述了很多有关中国的各种各样的故事,结果使我觉得自己似乎就是生长于那里的人。母亲总是非常自豪地赞美她的祖国,犹如几千年前的中国人那样认为中国是世界的中心。在泰国的其他中国人也同我的母亲一样,认为自己比泰国人优越。

     我小的时候,母亲的泰语非常糟糕。每逢邻居和当地人拿她的发音寻开心时,我总是满心充满着屈辱和愤恨。然而,我的母亲却从不为她的发音感到羞愧。实际上,她别无选择,如果她要在泰国生活,她就必须得会说泰语。

     学泰语对于我母亲来说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居然与泰语是那样地格格不入,就象两条截然不同的水流一样。如果泰语是滔滔不绝的奔流,她则是细流慢淌的小溪;如果泰语是迸发喷射的水柱,她则是喷淋而洒的水点;如果泰语是热情奔放的海浪,她则是拖泥带水的岩浆。   

     即使是我的父亲,作为一个泰国人,对母亲那蹩脚的泰语也非常看不起。父亲是个有学问的人,曾在英国受过教育。我始终不太明白,父亲为什么要选我母亲这样的女人作妻子,而一个受过教育的女人恐怕更适合于他。不过,在当时的泰国,同时具备头脑与美貌的女性是非常稀有的。另外,无论是泰国人还是中国人,女人受教育的程度都不如男人。所以,男人们在选择妻子时,只能在聪慧与美貌之间选一项,而我的父亲则是选择了美貌。可惜的是,随着时光的流逝,父亲所面对的生活伴侣是一个既难以交流沟通而又色衰貌褪的中年妇女。

     我的父母难以就近期的政治、经济消息进行讨论,他们也不可能因同一个笑话而共同大笑。当我母亲的亲戚来访时,只有我和母亲能与他们聊天,父亲因不会中文而只能躲开。当然,反过来也一样。在泰国,当我父亲让我母亲为他办些事时,母亲总是因她那差劲的泰语而把事情弄得一塌糊涂。

     在当时还很幼小的我看来,与相互间存在着巨大差异的父母一起生活是相当糟糕的。然而,更为糟糕的情形还在后面。

     上小学前,我从未觉得母亲不会读、写泰文于我有什么麻烦。可是,一旦我开始上学,开始识文断字之时,母亲立刻利用起我新学的知识,而我却很快就厌倦了她那无休止的要求。譬如,她让我解释课本上的每一幅画,还让我为她朗读家中来往的信件。

     最最糟糕的时候莫过于来公文,尽管我能读下来,但对于刚上小学低年级的孩子来说,根本不可能懂公文中的内容。问邻居也没用,因为当时大多数泰国人的识字水平并不比我母亲强哪儿去。

     母亲最使我厌烦的是当我们一起看外国电影的时候,我必须没完没了地回答她的问题:“她说什么了?”或“他们在谈什么呢?”等等,就因为她不认得泰文字幕。

     有一天,当时我还在上小学,母亲开始用我过去的课本和课外读物学泰文。与此同时,我非但没有生出替她骄傲之情,反而倍感犹入苦海。因为我被她认作老师,那年她36岁,而我还不到10岁。教她泰文是相当费劲的,她不仅是不懂词的词义、语法规则,而且还存在着严重的语音方面的问题。

     她把学习安排在晚饭后,这也是我写作业的时间。我们一起坐在餐桌旁,驱蚊药那讨厌的烟雾令人头昏。母亲读着我的旧课本,并把她不懂的词向我大声拼出来。有时她拼的不对,我则不得不放下自己的作业来辅导她。当我做发音示范和解释词义时,她就匆匆记下。很快,我的旧课本里就布满了她的笔记。

     现在,当我回过头来看那段与母共学的日子,发现那是一种高效的学习方式。教母亲泰文实际上是给了她一种生存的工具,而与此同时,我也进一步学习了中文,因为我必须用母亲的母语来解释泰语的精细之处。由此,我的中文水平得到了出乎意料的提高。

     对我来说,还有一个额外的收获,即当我们用泰文翻译“伊索寓言”的时候,母亲总要向我讲一些内容相近的中国寓言。于是,在母亲学泰文的同时,我也学到了许多中国的谚语和格言。实际上,她是以这种方式来给我讲述有关祖国的层出不穷的故事,以使我不至于因长大而淡忘了中国文化。

     我现在很清楚地意识到,在餐桌旁的那些夜晚使我获得了多么宝贵的东西。但在当时,我却觉得这纯粹是浪费时间。我上的是教会学校,作业很多,譬如数学、泰语、英语等,帮助母亲就必然要影响我的功课,所以对于母亲的打扰,我感到非常地气恼。然而,母亲并不怪罪我,也或许是处于我当时的年龄还无心注意母亲的心理。我记得,当她这唯一的女儿对她不耐烦和发牢骚的时候,她只是平静地坐着听,然后又接着坚定不移地提问。

     如果是我,恐怕早就放弃了,可我母亲却始终坚持着,她的进步真是令我难以置信。在短短的五年内,她已能阅读泰文的任何读物,从小说到历史书、报纸等。一旦她掌握了泰语,就又转向于英语的学习。

     从内心深处而论,我从未想到母亲能成功地学会读、写泰文。因此,我把她寄给我的每封信都视作奇迹。母亲象她那一代的大多数女人一样,只是一个家庭妇女,很少出门,每日的生活内容就是做家庭杂务和听收音机里的肥皂剧。她们这一代女人的世界往往就有两样内容:干家务活和等待丈夫、孩子回家。而有时,丈夫要到后半夜才回来。

     母亲在与我一起学泰文之前,常常连续几个小时独自一人沉默不语地坐着,眉头紧索,一副愁苦不堪的样子,这使她看上去要比她的实际年龄老得多。我至今还记得,小时候有一次看着她沉思默想地坐着,就问她:“你在干什么呢?”却不料她怒容满面地冲着我大喊大叫,赶我出去。我当时真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对我发这么大的火。

     后来,我逐渐理解了母亲的苦衷,同时也意识到,一个移居异国他乡的女人,要想摆脱内心的困境,就必须学习当地的语言以及适应当地的文化。

     自从母亲学会了泰文之后,就犹如开辟了一个广阔的新天地,她开始能够了解她所定居的第二家园并适应泰国的生活方式。她那无忧无虑的面容向旁人展示了她新生的快乐。她已能自如地与周围人交往;能自己服药而无需央求别人读说明;能独立地看报、看电影而不再打扰别人。最重要的是,她能够自己签署公文而无需求教于他人,从而避免了上当受骗的可能。总之,她再也不是别人的负担了。

     如今,母亲又在创造奇迹,这就是教育我的孩子。我由于工作忙,拿不出很多时间来陪伴孩子,于是母亲就干脆搬过来,帮助我照料孩子。她把自己当年学语言的艰难经历作为重大的人生经验传授给孙儿们,她说:“当你刚开始做某件事时,你总会感到非常困难。在最初的艰难努力中,你还会觉得自己永远也不会成功。但是,如果你坚持做下去,总有一天你能做得非常好,而且一切都会变得相当容易。”

    看着母亲用纯正的泰语向孩子们讲述她的经验之谈,并教孩子们的泰语,我舒心地笑了,同时也不禁回想起当年我和母亲一起学泰文的那些闷热而难受的夜晚。尽管我觉得母亲很了不起,但母亲对自己的成绩却看得很淡,她说她仅仅是不想成为一个让孙儿们努力向上而自己却萎靡不振、笨拙无能的祖母。

     母亲的言传身教对我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首先,早年那夜晚的泰语课使我获得了优于一般人的语言学习能力,这使我只需花很少的力气,就能很轻松地掌握任一门语言。第二,我深深懂得了无知的危害,所以在指点和帮助孩子们时,我总是很耐心。第三,我建立了一种信念,即学习不受年龄限制。如今我已36岁了,与母亲当年开始学泰文的年龄正好一样,目前我也在开始学习一些以前从未有机会学的专业内容。我的自勉是:我有能力也有信心掌握新知识。

     知识的果实仅仅是离你有一段距离,并不是永远够不着,只要你付出一定的努力就一定能摘到手。另外,知识的果实什么时候摘都不晚,只要你能正视困难,坚持不懈,晚摘的果实也一样甜。

 译自美国《读者文摘》1997年10期, 译文载于《文萃》杂志1998年第1期

 (注:此译文于2015-09-23 22:00:59发表在上官子木新浪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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