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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无所依

 清风湖畔有人家 2022-05-17 发布于山东

晚饭时,因一件小事将女儿批评了一顿,后来谈着谈着便将话题扯到了衰老和死亡,女儿突然“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爱人感到莫名其妙,问她是不是爸爸批评的不应该啊?她哽咽着说不是,“我只是不想你们变老,我想让你们永远陪着我。”女儿越说越伤心,爱人便开始安慰她:只要你懂事听话,好好学习,妈妈就会很开心,就不会变老。

成人的世界和孩子不同,我每一次想到宇宙、永恒、死亡这个话题都会陷入极大的恐惧,同时也会有一点平静和安慰。恐惧来自于无法避免的灭亡,来自于永远的消失。而安慰来自于,就算今天多么辉煌的人也跟我一样无法避免同样灭亡的命运,在宇宙和永恒面前都是同样的无助和微不足道。可是孩子呢?在他们的眼里只有恐惧和无助,因为孩子还没有力量独自去面对这个世界,他们必须需要成人的爱护和抚养才能生存。

孩子幼时需要父母,等父母老了,父母又将依靠谁呢?这让我想起了一个悲伤的故事——关于刘先生的故事。刘先生是我爸的大姨夫,也就是我奶奶的姐姐的丈夫,我这个人一直对各种远房亲戚的称呼很糊涂,对于刘先生也是,故事中的主角就请允许我称呼刘先生吧。

(一)

刘先生是一个普通的农村老头儿,头发稀疏,身材伛偻。但人很难想象刘先生年轻时是远近有名的商人,据说,年轻时他曾租了整整一火车皮从东北往关内倒运木材,那时他梳大背头,穿大头皮鞋,春风得意,踌躇满志,搁现在是不折不扣的成功人士。

第一次见刘先生大约是1998年,那时我还上初中,刘先生见我说的第一句话我还记得:长得真白,像白人。

刘先生一生养育了六个子女——四个女儿,两个儿子。除了三女儿天资聪颖,学习努力,考上了大学,吃上了“皇粮”,其他子女皆是农民。老伴和大儿子去世之后,刘先生一个人在村里生活,后来年事已迈,身体越来越差。刘先生的养老问题摆在了五位子女的面前。

大女儿的年龄已近60,而且患有心脏病,自己的生活尚需别人照顾;二女儿的丈夫一身重病,不仅身体不好,而且脾气不好,经常和二女儿发脾气;小女儿虽在县城生活,但一直没有正式工作,经济条件比较紧张,一家四口蜗居在十余平米的小房子中;小儿子在本村居住,但子女较多,儿子的彩礼钱依然没有着落,顶着满头白发还要外出打工。

三女儿提出的轮流照顾的方案并没有得到众人的响应,无奈之下,三女儿只好将刘先生接到自己家里。三女儿住老式居民楼,不带电梯,自从刘先生上了楼之后基本就没下过楼。一辈子生活在农村的刘先生是无法适应城里的生活的。自从刘先生进城之后,越发的沉默了,女儿女婿上班,外孙上学,家里就只剩他一个人,在他传统的的认识中,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女儿家毕竟是别人家,因此他有很强的拘束感。除此之外,我想他最大的痛苦就是孤独。在农村老家,吃过早饭之后,一群老头老太太就会坐在南墙跟,晒着天阳,聊着家常,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生活平静而自在。而在陌生的城市呢?除了女儿一家外,谁也不认识。叔叔说刘先生进城之后那是享福去了,这就是作为一个底层老百姓的认知,在他眼里只要吃得饱、穿得暖,人还能有什么追求呢? 

三女儿早已看出了刘先生的痛苦,便和他商量,打算送他去养老院养老,在养老院生活有人照顾,而且还有一群老头老太太陪着聊天。周末有空,大家还可以看望他。这样生活就不会太无聊,刘先生欣然同意。

(二)

三女儿在城郊给刘先生考察了一家养老院,地处农村,环境清静,周围是一片田野,下了班三女儿也随时可以看望他,刘先生很开心。暑假时我曾去看望刘先生,刘先生的房间很小,里面堆满了他带来的柜子和杂物,第一次进去,你会有一种进了古董店的感觉。

其实我一直很喜欢这种感觉的,我一贯讨厌什么“断舍离”,我从来无法理解那种家里空空荡荡的所谓“极简”风,我喜欢有点凌乱、有点拥挤,被熟悉的东西和照片所包围,那样才像个家啊。

刘先生很健谈,因为这里的环境和农村老家并无区别,周围来养老的老头和老太太情况和他大体相同。据我所知,经常来看望刘先生的也就只有三女儿,三女儿自己也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自己尽自己应尽的孝心,至于其他兄弟姊妹怎样,她也不去攀比了,但求问心无愧吧。

快乐的生活总是短暂的,后来听说,这家农村养老院因资质问题被当地政府查处了,刘先生又回到了城里。

刘先生在农村就像一只快乐的小鸟 ,可一进了城,就像被关在了笼子里,那种痛苦不亚于坐牢,他每天只能隔着窗户看看外面的风景。虽是自己的女儿家,但他还是感到不自在,但他别无选择。

后来刘先生在洗刷间摔倒了,胯骨粉碎性骨折,医生说年龄大了,不适合手术,建议卧床休养,刘先生的余生只能卧在床了。三女儿和爱人都要上班,孩子也要上学,抛掉工作天天在家里照顾刘先生也不现实。当时三女儿为何不找一个住家护工呢?具体原因我也不得而知,万般无奈之下,三女儿只好将刘先生送到另一家养老院,在市区内。

这家养老院地处闹市,但老人的活动空间仅限这上下三层楼。刘先生住的三层的一间单间,不到十个平米,窗户朝东——楼下就是马路。或许是年久失修吧,屋顶因雨渍有连片黑斑,地面是水泥面的,整个房间阴暗潮湿,刘先生半卧在病床上。他抬头看去,视力所及,永远是窗外的那棵梧桐树。如果窗外的风景一成不变,说好听了叫“时间凝固”,但这个词的另一个解读就是时间飞逝——你回头想想,如果过去几个月什么都没有发生,时间感觉上就像是加速地快进。

对于一个临终的老人来说,这样的生活不就是加速奔向火葬场吗?刘先生见我来看望他,他很开心,指着桌子上了水果和点心让我吃,在他眼里,我依然是那个没长大的小孩。

刘先生依然很健谈,甚至跟我谈起了郭巨埋子的故事。众多子女中唯有三女儿是他的骄傲,他的话语中提到最多的是三女儿,但无意之间他也流露出了些许的凄凉,一辈子辛苦拉扯了几个孩子,有儿有女,但在生命的尽头怎会又住进了养老院呢?刘先生虽然嘴上不说,但他心里无比凄楚——无儿无女没人照管的老人才会进养老院。但他是个善良的人,他只是以最大的善意去理解子女们的难处吧。我便安慰他,在这里好吃好喝,身体很快就好起来了。

刘先生说隔壁有个老头晚上疼的大声叫唤,吵了一宿,今天被拉走了,死了。平时基本没人来看他,有病只能苦熬着,护工们爱理不理。刘先生说出了一个残忍的事实,没有亲人看望的老人,在养老院绝对是弱者,是一定会被欺负的,不管养老院的硬件、软件看上去有多高大上,人——势力的、残忍的人类,永远是最大的威胁和bug。刘先生在养老院应是一等老人,属于养老院鄙视链的最上层,因为子女们还能经常看望他,甚至还可以打电话投诉。

说到这儿刘先生有些许的伤感,或许他也意识到来到这个地方的人就是等死。

我不知道没人看望他的时候,他一个人躺在这阴暗潮湿狭小的房间里是如何度过的。刘先生虽然识文断字,但视力不好,读书看报这种高级的精神娱乐他是无法享受的了,躺在病床上,除了回忆还能干什么呢?

(三)

没过多久,听弟弟说,刘先生老了。

“怎么死的?”我惊奇地问。

“上吊。”

“在病床上怎么上吊呢?”我愈发惊奇。

“把绳子栓在床头的栏杆上,自己坠死的。”弟弟长吁一声。

葬礼自然我是无法参加的,据说众多子女纷纷赶来,极尽哀嚎,而我却很是平静。看望刘先生时,我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一个饱受病痛躺在病床上的老人是不会寿终正寝的。刘先生是一个传统的农村老头,他有五个活得好好的子女,在农村老家也有自己的房子,他一定困惑的是,为何到老时自己会躺在养老院一间阴暗潮湿的房子里呢?

故事讲到最后,突然想起伍迪艾伦的老笑话,人生充满了孤独、苦难、折磨和不快乐,而且一切都结束得太快。或许,到最后我们都是自己孤独一人,老伴老友会相继离去,孩子有自己的家庭,面临孤独和死亡的只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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