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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桷垭老街的故事丨朱一平:前世还是今生|香港

 品谋图书馆馆藏 2022-05-17 发布于湖北

  前世还是今生

  朱一平

  童年是记忆胎记。

  几十年过去了,我梦境中的幼年场景总是那条暗夜老街,路灯发出幽微黄光,将磨损的石板路映得凹凸不平,将两旁陈旧的木板房晃得鬼魅魍魉,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街,晚上九点多钟便几无人迹,小小我孤零零站在街上,不敢回家不敢呼叫不敢哭······有一个女孩说我婆婆是地主是坏人,让其他小朋友不跟我玩还不准回家。等他们消失很久,我才回家,受到大人的责骂!我不敢还嘴不敢询问,幼小的心灵有了伤痕,以至同样梦境一再显现。其实我家在老街也就住了三年左右。

  我却在这条长江之南的高山老街穿行了二十余年,从头到尾以及侧巷叉道都烂熟于心。在没有公路和公交车的时代,这条青石板老街是黄桷垭人下山的必经之路,清晨黄昏,上班族挑菜担粪族嚓嚓脚步声,早年的马蹄哒哒,轿子咿咿呀呀······回响在深山峡谷般的老街中。那时老街人流如织,大都是匆匆过客。我也曾是其中一员,石板上叠加我从小到大的脚印累积了我的情感。成年后有公路后,老街少了人气滋养,加速衰老,眼见得就要摧枯拉朽了······在二十一世纪某一吉日吉时老街回阳,草鸡变凤凰了,并隆重开街召告天下。

  冬日暖阳总是诱惑人出门。

  这还是我千百次往来过的那条街吗?冬阳柔和明亮,照得缓坡两旁节节攀升的木质翘檐小楼金碧辉煌!家家门脸光鲜喜庆,彩灯、花伞、红纸对联、各色各式灯笼,身着华服霓裳的孃孃妹妹们熙来攘往;夜晚,老街更是灯火璀璨,一家更比一家明艳闪亮······我有梦回唐宋鼎盛时期的长安、洛阳,明清的扬州之错觉······这就是所谓的盛世容颜吧。

  这到底是黄桷垭老街的前世还是今生?!古人信奉一百年一个轮回,那么这条千年老街,已经在历史的长河中循环几何?!曾经,黄桷垭老街与“飞流直下三千尺”黄葛古道,承接着渝黔、渝桂、渝滇的繁重商务,古巴渝贵重的青铜、瓷器、丝绸、蜀绣;贵州的上等茶叶、药材、皮毛、土纸······穿梭这里,那时,商贾小贩、马帮背夫日夜来来往往,人欢马叫,好不热闹。老街是给气踹嘘嘘登上千余步黄葛古道的过客准备的,来碗井水豆花加大刀烧白还有回锅肉,再喝半斤高粱白酒,酒足饭饱,倒头沉睡客栈木床,清晨起来又是一条好汉,背起货物牵引骡马继续上路。滚滚红尘,千年积累,黄桷垭老街能不商铺连绵,客栈林立吗?据说从唐宋到明清,老街曾有过清明上河图之美誉。的确,眼前的繁华富足场景,让人瞬间产生幻觉既视感:这真的不是千年中的某一百年老街再现吗?!智者言:人类所知的只是沧海一粟;未知的却是汪洋大海。科学还没有参透一切。

  还好,黄桷垭老街的命运轮盘转到了世纪高光时刻,没有比较就没有幸福,我有幸看到了它的最坏与最好。

  我抬脚进入老街,才走几步便停住了。左边的房屋虽然改头换面,但我清楚记得,那里曾是我中学闺蜜胡幺妹的家,我们经常一起上学放学。幺妹有几个哥哥罩着,豪爽侠气,常替我呵斥调皮的男同学。可惜她五十岁便患病早逝,没有看到老街的好时光。我心一酸,眼睛潮湿了。转过头,记得右边斜对面坎上那家,满门高颜值,父母体面丰腴,几个男儿浓眉大眼,立于门前,便是一道风景;再往上向左瞅,曾经让我过路便要窥视的母子俩当然不在,记得他们白皙洋气,母慈子孝,看着养眼。一路往上,左顾右盼,那些曾经居住左右木房中的俊男靓女仿佛开门而出。别看黄桷垭山高偏僻,老街上居住的人却面相不俗。海纳百川,上千年的商贾过往,总会遗珠留痕;抗战时期,老街成为全国文人、爱国志士还有逃难来的各色人等的栖息地。后来,因各种原因,有的滞留此地,成为了黄桷垭人。这些落难“公子小姐”,神情落寞矜持。可以说,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黄桷垭,是相貌出众者云集地,其密集程度不亚于现在的解放碑。赶场天,大学、研究所、中小学及小街小巷的男男女女,聚集老街,他们大都端庄大方,举止文静,谈吐中还夹杂各地口音。他们络绎不绝穿梭购物,让灰头土脸的老街顿时蓬壁生辉。

  终于爬完缓坡,进入老街的中心地段,这段延至黄葛古道的老街比较平坦,银行、饭馆、商会等穿插排列在民房中,这不,端头那家依然是杂货铺,幼小的我常用几分钱换回几颗水果糖。登上左边几步石梯,就可看见黄色条石围起的消防水池,我很小就熟悉它,我一小学同学的家就在旁边,母女相依为命,我常到她家做作业。现在,水池的条石边沿都圆润了,猜想有百年左右历史了吧。回头往正街举步,我少女时常去的黑色小洋楼银行已经被木质楼房取代了。那时,香港的姑妈每月给婆婆寄回100元港币,小脚婆婆让我陪着去取,那时,香港还没回归祖国,一百元港币只能换到36元左右人民币。再往前,我想起居住于此的小学同学胖妹,她胖不是因为家境好,因为冬天她也穿得单薄,冷得发抖。某天,她的手腕惊现红色毛衣袖口,我们拉住她的手想摸摸,她猛地缩回!后来有同学发现她的所谓毛衣只有袖口。我低头默默而行,地面铺满阳光,猛然想起幼年时看见的地摊,零星摆着绫罗绸缎珍珠玛瑙金银首饰,摊主是位略施脂粉女子,不吆喝不劝买,只是默默地守着,小孩围观也不驱逐,现在推测,可能是山盟海誓者溜了,她只有变卖细软另谋出路。

  终于走到我记忆中的暗夜老街了。没有梦境中的空旷落寞,满街撒满金色阳光,两旁商铺延绵,人们喜笑颜开。我寻找幼年的栖息地,也搞不清到底是哪 家了,虽然多次梦到又生活在那个木板房里。我是在襁褓中离开解放碑与母亲坐滑杆上的黄桷垭,最先居住在凉风垭山头一栋外国人留下的别墅中,待我长到四岁吧,应该受教育了,就下到老街租房而住,我就近上了街道托儿所。那时家里日子过得艰难还遭人白眼,有三个在读大学生一个初中生及我。虽然父母都在工作,比老街好多家庭略胜一筹,但过去大手大脚惯了,不会精打细算。母亲用从小画丹青的双手操持这个家,她将自己的绸缎花旗袍拆了,给我做了件小衣服,我穿出门,被其他小孩指指点点骂妖精十八怪……我哭着回去脱下衣服,坚决不再穿,气得母亲含泪将把衣服撕了。三年自然灾害中,我从来没有喊过饿,但父母说我从托儿所吃了饭回家要守嘴,而且全身浮肿过。

  后来一周从山下回家一次的教书父亲嫌街边吵闹,我们便搬到粮站背后的马家花园,最后,婆婆父母在此寿终正寝。

  过去的辛酸被眼前的繁华与阳光驱散,我登上左侧一坡梯坎,再右拐穿过小巷,寻找哪所带给我快乐的托儿所。记得那是一个用黑砖砌成围墙的幽深院子,靠里是一栋黑色洋楼,旁边有一棵巨伞般的高大黄桷树,遒劲的根须牢牢嵌入土地石缝,横斜的枝干如巨人手臂,上面挂着孩子们喜欢的秋千。我喜欢上托儿所,第一次去也不想哭,但看到其他小孩哭,也干嚎几声。至今记得那秋千,我们比拼谁荡得高,我奋力曲蹬,身体前仰后合借力,风在耳畔乱串,我荡得好高呀,秋千都要从高处翻过去了!这些美好记忆让我独自微笑,不经意间便来到目的地。可是,不见洋楼秋千小院黄葛树,满眼都是高低房屋,一个甲子的岁月,让很多事物面目全非。我不甘心,妄图找到突破口,但家家关门闭户,只好延着墙根往下走,拐过一壁被青苔染绿的红墙,再往前,“三毛故居”惊现眼前!我一直认为三毛一家逗留黄桷垭时,是住在凉风垭山头的洋房里,还为我们为前后邻居而窃喜,认为我之所以还能写写小文,得益于三毛遗留的灵气熏染。没有想到三毛家就在我开蒙的托儿所旁边。看来我与三毛还是有点缘分的。徜徉在三毛故居,感念她的散文为我洗脑,懂得生活要追求诗与远方。

  站在老街尽头也可以说是起始——场口,与老街同年岁的黄葛古道就从这里往下直到山脚,这些我走过千百次的石梯坎,如同老街一样熟悉,它是黄桷垭人通向都市的纽带。小时候我和小伙伴喜欢站在场口,白天看渝中半岛的高楼林立,夜晚看渝中半岛的夜景。那是我们山里人心向往之的圣地。人生轮回,如今归来,仍是少年?!非也,老得不想多照镜子的时候,我们回到高山,与小镇老街与森林田野,朝夕相处。我本想回归黄桷垭,但老公非要回归歌乐山,犟不过,只好偶尔在歌乐山顶极目远眺南山山脉。

  此山彼山;此街彼街。心所在,惟吾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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