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在那个年代里,像我们这些世世代代生活在边远农村的普通家庭,除了一年四季缺吃少穿,缺钱少花以外,就连家中日常烧水做饭用的柴禾、煤炭都是一个很难解决的大问题。像我那有八口人之多的大户人家,每天烧水煮饭仅凭生产队每年按灶头多少分得的几十斤棉柴和二百余斤烟炭(每年生产队都要派车马去北山给社员拉些煤炭)是远远不够的。指望冬季取暖就更不用提了,那简直是梦想。于是村里的一些大户人家,便利用冬季农活不紧的时候向队长请两天假,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自发地结合起来,各自拉上自家的小平车(两轮人力车是当时社员家必备的劳动工具)再带上麻袋、绳索、干粮和买煤用的钱款等。步行到二百余里远的河津县北山去拉煤炭。一般身强力壮的能拉八百余斤,身子弱小的也能拉回五百斤。在路上互相帮扶着,来回有两天工夫便可以顺利地将煤拉回家。 那年,我十九岁,参加了三年的文化大革命,高中毕业,回到了我那边远的农村。那天正好遇到了生产队在碾麦场给社员分煤。在父母的吩咐下,我便拉着自家的小平车,兴高采烈地随同其他社员排上了队。眼看着场子中间堆放着一大堆乌黑的煤炭,耳听着队长大声宣布着分煤的规定:按规定,经队委会研究,不论家中人口多少,每个灶头一百五十斤。听了这个不合常理的规定,我的心里不由得有一股什么东西往上涌。看到人家两口之家分得的一百五拾斤煤,而我的八口之家也只能分一百五拾斤,心里总觉得这个规定明显不公平。按捺不住心头的怨气,便放下小平车的辕杆,走到队长跟前,大声地质问队长:'我认为你们的分煤规定很不合理,不按照人口多少,分明是对我们大户人家的不公’。队长眼见着一个刚回村的毛孩子,竟敢当着多人的面来质问他,便板着一副死人样的阴沉脸,用讥讽的口气,瞪着牛一样的眼说:'你还有脸来质问我,你们家人口多,劳力少,是队里有名的欠款户,你不问一问你的父母,一家那么一窝子,吃谁的,喝谁的,今天能给你们这些欠款户分上煤算是照顾你们了’。这时我看到了许多社员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也分不清是同情,还是幸灾乐祸。在众目睽睽下,我只觉得脸上一阵阵发烧、发烫。心口憋的直喘粗气,真想马上跑上去狠狠地踹上他几脚。可最后还是忍住了。我用小平车拉着分得的百余斤煤,垂头丧气地走出了打麦场,一路上,心里好像吃了苍蝇一样,很不是味道。走着,走着,双眼中不由地流下了心酸的眼泪。于是,在我的心中产生了要上北山拉煤的想法。再不想受队长的气了。 回到家中,我放下小平车,父母见我脸色十分难看,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便问我:“你怎么啦?和谁吵嘴了”。我便将队长羞辱我的话告诉了父母。父母听后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生气的反应,反而告诉我队里的欠款户经常听到队长的羞辱话,已经见怪不怪了。也不在乎了。可是我很在乎,这明显是欺负我们欠款户。在吃午饭的时候,我将想上北山拉炭的事告诉了父母,可父母死活不答应,并说:'你从小念书,从来没有下过苦,那敢让你上北山拉炭,那是大力气活,路上的困难你是想象不到的,况且现在正是农忙季节,队长根本就不放人,你就是想上山也得等到冬季农闲时多结合几个大人’。我说:“没有人去那我可以一个人去么”。父母说:“哪里敢一个人去拉炭,咱村还没听说过”。我接过父母的话茬:“文化大革命,我背着很重的行李,步行串连到北京,两千余里,已经练出来了”。我决心已下,父母最终没有扭过我,便答应了我的请求。于是当天下午我便开始了上山前的准备工作。又是给小平车轴加润滑油,又是准备拉绳、麻袋、捆挷绳索等必备之物,又去到邻居家(他上过几次山)询问上山路况,母亲也下厨给我烙玉米饼(那个年代家里很少有细粮白面)以做路上干粮用。我下午六点便提前入睡,以便明天提早动身。 次日凌晨四点多钟,我准备上路了,母亲把她平时积攒的一把零钱塞给我,我略粗数了一下整整有五元钱(当时五元钱就能买一千斤煤),母亲再三嘱咐我:“把钱装到里面口袋里,在路上要紧紧跟着同路拉炭人,千万不要单独行走。”天还未亮,我便带上干粮,拉起了小平车上路了。 我一个人拉着小平车出村后,行走在一条向西方向的小土路上,这条路不但窄小而且两边杂草丛生,仅中间有条低出地平面的公路还坑坑凹凹。我就这样一颠一跛地不到一个小时便到了一个叫孙吉镇的地方,这时东方已经出现发白,我借着那东方鱼肚白的光亮似乎看到了孙吉古镇的基本轮廓。那黑压压的一片农家房舍一眼望不到边。间或还能听到远处的几声公鸡叫鸣声。过去常听长辈们说孙吉村很大,到底有多大,没有人丈量过。可在我上学的时候,班内的同学在一起炫耀自己谁的村子大的时候,有一个西王村的同学说过,“天上数玉皇,地上数西王”。说天下西王村最大,必定西王村太远,谁也没有去过。可孙吉村就在眼前,着实很大。虽然没人丈量过,但本地流传着孙吉村“七池八井十二条巷,弯弯曲曲不打帐”却是真实的。孙吉村的古集市在这一带是十分有名气的。由于它紧临黄河的对岸是陕西合阳县,所以前来赶集的人涵盖秦晋两省,四面八方,十天两次。据说孙吉集上卖什么都有,既有明市场,也有黑市场,什么骡马牲口市,羊市、猪市、鸡鸭市、石料木料市、菜市、粮食市、杂货市……,应有尽有无所不有。整个集市由早到黑,挤挤嚷嚷、热闹非凡。最有趣的莫过于骡马市的买卖交易过程纯粹是一部艺术小品剧,足以使周围的孩子们笑破肚皮。大凡买卖双方要经过一场艰苦的价格战方能成交。在讨价还价的方式上很特别,买卖双方在讨价还价的过程中必须是手嘴并用,买卖双方对给价和要价不能语言表达,必须将双方的一只手藏在一方的衣襟内或一只草帽下用手指进行交易。你从他们的语言上能体会到交易的艰苦程度。卖方一会儿叫叔叫伯一个劲叫再添点,买方一会称兄道弟叫行啦、行啦。有时卖方嫌买方价格咬的太死,连辱带骂、脸红脖子粗,有时买方嫌卖方不让步,挖苦讽刺,谈嫌货的优劣,可有一点,不论上边语言轻重恶劣,其衣襟或草帽内的讨价还价却在激烈的进行着,当你看到卖方脸上出现了笑意,嘴上喊出了“成啦!”那这个交易战才算宣告结束。双方背过人群买方从裤子里掏出票子点好交给对方,对方笑着说今天照顾你了,另一方笑着说好哥咧,我可没有少给你,然后接过牲口绳心满意足地回家了。这个民间的交易过程原始地体现了人们在贸易上的防止不正当竞争和保护买卖双方在价格上的隐私权和知情权。所以老百姓说孙吉集上你只有想不到的没有买不到的。 一条公路挡住了我的去向,我便拉着小平车上了公路。又朝北方向踏上了去河津北山的公路。说是一条公路倒不如说是一条填满小石子的土路,时而有一辆大卡车飞驰而过,随车而飞扬起的尘土好长时间难以散去。一路上不断地有北上的,南下的拉炭车,有才去的,有已经拉回来的,大路两边有川流不息的人力小车,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大路中间不时的有四套子骡马胶轮大车经过。大凡在公路的那一边从山上回来的人,你看他们一个个脸上除了能看到眼睛和露出的白色牙齿外几乎全是黑乎乎的,他们拉着满载煤炭的小平车,其动作和专门经过训练过一样,都是那样双手驾着车辕杆,大曲度弯着腰,死瞪着双眼,低着的头几乎碰到地面,看着前面不到两米远的地方,肩膀上套的拉绳绷的展展的,使劲地蹬着两条腿,嘴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步一扭地缓慢前行。尽管看到了回来人的艰难相,但丝毫没有影响到我要上山拉炭的决心。我还是紧紧地跟着路这边上山拉炭的同路人继续向北。虽然一路是慢上坡,但由于是空车,再加上我的心劲正浓,也不觉得累,始终没有掉队,尾随着同路的几辆小车不到三个小时便到了赫赫有名的“薛村”【念夏村】坡顶。 说起“薛村”,我很小的时候,常常听大人们说“薛村”七十二挣。其实说七十二挣实际上是说在“薛村”发生的七十二个笑话。现在说的万荣笑话实际源于薛村(属万荣),这些笑话无不表现万荣人的大智若愚,笑话中无不埋藏着万荣人的智慧和才华。我在上高中的时候,我们数学老师就是正股正道的“薛村”人,他曾经给我们班同学讲了一个薛村笑话。他说在农业学大寨的高潮中,那时农村的老百姓干的很苦,上面要求学习大寨经验,实行“一出勤、两送饭,晚上连轴转,地头开会不能坐只能站。”因为社员已经筋疲力尽,一坐下来就睡着了,大凡生产队长领着社员在地里干活时根本就不让休息,如果哪个社员实在累的干不动了,便假借要去大便,向队长请一会假,然后跑到附近或周围草丛中有遮掩的地方稍歇一会。队长也知道这管天管地老天爷也管不了拉屎放屁。一次有一个社员实在累地撑不住了,便向队长请假去大便,在取得队长允许后,他便跑到附近一个看不见人的小崖底下,一下崖便靠着崖根睡着了。在地里领着社员的队长见这个社员好长时间未上来,害怕这个社员有意偷懒,就一边大声喊着,一边向崖边走去,这时这个社员突然被队长的喊声惊醒,就知道队长来了,又看到自己并没有拉下屎,便着急起来,他忽然发现在离自己不远处有一堆牛屎,于是便急中生智,赶快跑到那堆牛屎跟前,迅速地将自己的裤子拉了下来,将光着的屁股对着牛屎。队长走到崖边,朝下面一看,看到他屁股下面拉了一大堆屎,便大声喊:“你狗日的是拉井绳哩,半晌了还没拉完”!再仔细一瞧,这个社员的屁股下分明是一堆很粗壮的老牛屎,于是便大声问:“喂,你怎么拉了一堆老牛屎”。这个社员见队长看破了他,脸一下红到了脖子根,扭过头,笑着对队长说:“好我的队长哩,这人到急处,啥屎都能拉出来,别说拉牛屎,就是狗屎、羊屎也能拉出来。”队长一听,一下子给懵了,心里想,也是。于是这个社员顺手从地上拾了一大块土胡基疙瘩,装模作样地在自己的屁股上来回擦了几下,便提着裤子上了小崖,一边跟着队长,一边不停地说:“我今天拉时间长了,你可不敢扣工分”,老师讲完这个笑话后,同学们笑的栽倒起来。 说起“薛村”的名气,还主要是“薛村”村旁的这条大坡,因为这条大坡是上北山拉炭的必经之路,一般来讲,只要拉炭人的车上到坡顶就叫到家了。这条坡的显著特点是陡而长,再壮实的汉子,再大的力气也很难将一车炭拉上去。不知道有多少拉炭人因为上“薛村”坡而被累的喊天喊地,叫爷叫妈,还听说我村有一个小伙上了坡后,放下车,面向北山,跪在地上,连磕了几个头说:“北山爷,我再不来了。”因此这里流传着这样一首顺口溜:“薛村陡坡五里半,累死了北山拉煤汉”,还有,'李家院骡子盖“晋陕”薛村坡前吓破了胆,可见上坡难,难于上青天。所以这就给薛村人提供了挣钱的门路,他们抓住了这个机会,各队都买了小毛驴,做起给拉炭车盘坡的生意,一次能挣四角钱,由于拉炭人太多,常年不断,每天下来也挣不少钱。 我一到坡顶,顺眼向下一望,果不其然,一面陡坡直伸向远方,坡底的“荣河”古镇尽收眼底,在青烟缭绕中时隐时现。再看整个五里长坡坡面上,由上至下,由下往上,犹如雨前的蚂蚁寻食,到处人头攒动,车流不息。南上北下来来往往,那一边盘坡的毛驴小车一字排开,一辆接一辆,那绷紧犟绳的毛驴,一步一点头在主人棍子下费力地向前冲,主人口中一个劲吆喝着呆、呆……的喊声,双手架着小车辕杆的拉煤汉子,弓着腰,双手紧紧地驾着车辕杆,乌黑的脸上露出了咬紧的白色牙齿,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汗水,任其冲流,形成了黑白相间的斑马线。在坡面的主车大道上,更是热闹非凡。一辆接一辆的四套子骡马胶轮大车,满载着凯旋的喜悦,向最后的胜利冲击,听那赶车把式叭、叭、叭的甩鞭声在空中来回回荡,那踏踏踏的马蹄声足以使整个路面振动。那一片吱扭、吱扭的车轮转动的声音周而复始从不间断,那驾、驾、驾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再看那下坡的大马车,车夫高高地坐在车前的辕上,一手拉紧着闸绳,一只脚死死地踏着闸柄,口中一个劲地喊着靠、靠、靠,生怕车闸失灵,那闸瓦的摩擦声几里外都能听到,其声音的刺耳度足以使路人紧咬后牙,心跳加快。时而有载满煤炭的大卡车经过,不停地打着喇叭,车的尾部排气管突、突、突地喷着黑烟,车的发动机发出费劲的吼声。在路的这边,我们这行拉空车下坡的人,尽管都将车辕杆抬的老高,尽量让车尾和地面摩擦而增大阻力克服惯性,但在下坡惯性的作用下还是身不由已的快步小跑,和竞走比赛一样,脚下尘土随着脚步的起落四散飞扬。难怪拉煤人给薛村坡编了个顺口溜:'夏村坡,陡而长(念chuo),下坡小跑上坡挪,晴天白日不刮风,一边无尘一边扬(you)'。原来是那边上坡的拉煤人的汗水已把路面浇湿,再经过拉煤车的长期碾压已光而无尘了。这边由于下坡不费力当然不流汗,路面的尘土足以淹住脚面。 我们车到夏村坡底,便是荣河古镇,这个古镇原来是一座古县城,解放后和万泉县合并,才改为荣河镇。它紧临以西是黄河,赫赫有名的“秋风楼”就竖立在镇西的庙前村,因汉武帝当年渡黄河巡视路过,见秋风楼如此神奇便在楼内赋辞 “秋风辞“而名声大作。又加上荣河镇是北山拉煤的必经之地,又是上薛村大坡的歇脚之地。大凡运煤车辆,不论大小,在上坡前,都在这里吃饭、喂牲口、整修车辆,所以这里做小生意的人很多,有停车场,有修理部,有各类饮食摊,卖茶水的,卖油糕的,卖凉粉的,卖饼子的,光卖热锅的就有十多家,到处青烟直冒,人欢马叫,十分热闹。我们一行在一个热锅子摊前停了下来,我不由自主地回头朝坡上一望,透过缭绕的烟雾,整个五里坡面,好似一幅悬挂在天上的动态画卷,那蓝天白云下面人流如织,车马穿行,金鞭响处,膘肥体壮的骡马,仰头奋蹄,一边盘车的毛驴小车,一辆挨着一辆,好像天上飞着的大雁,一字排开。一边下坡的车辆顺势而下,好似一条长蛇,直达坡底。由于奔驰的大卡车扬起的飞尘,似乎还给人以朦胧的感觉,这时在我的头脑中不时地显现出了宋代“清明上河图”的画面片段。 我们在一个卖热锅子摊旁停了下来,我学着同路伙伴的动作,向卖热锅师傅要了一个大老碗,将带来的玉米饼扳成小块放在碗底,然后将二角五分钱放在饼块上,排在一个条桌上,挨个让师傅给盛上冒着热气的热锅子汤,看着同伙狼吞虎咽地吃着,我也不敢怠慢,害怕人家吃完就走,自己掉了队。大伙吃完饭,稍加休息,看到同伙抽完烟,各自驾着车开始赶路,我也紧紧地跟了上去。 前面的路越来越难走,因为修路,整个路面垫了一层很厚的松土,松土上面又垫了一层烂砖块和乱石子,还未进行过碾压,路面上除了大卡车轮胎碾压的两条平行线外,其它全是厚厚的松土层,拉车人为了省力,只好将小车的一个轮子顺着汽车压过的胎辙,另一个轮子只好陷进松土中前行。虽然比后面走过的路费劲很多,但毕竟是空车也没有影响到前进的速度,因为在下午四时必须赶到山根下一个叫“西峪口”的小镇上。又经过了近五个小时的行进,我们总算在下午四时前到达“西峪口”。 “西峪口”不大,但很红火,它是拉煤人上山和下山的中转站,又是四面八方拉煤人的交通要道。在这个小镇上到处能看到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小镇整个看来很脏,到处都是煤灰,但街两边卖饭的,开店的(车马店),修车的,卖炭的,盘车的,补胎的无处不有。大凡上山的人马要在这里吃饱喝足为上山积攒力量。下山的人马要在这里休息过夜,喂养牲口。我紧跟同路伙伴,又在一个很小的热锅摊旁停了下来,每人又掏了二角五分钱吃了一大老碗热锅子泡馍,为了省钱多吃,我也学着同伙们先将碗上面的清汤喝完,然后再叫老板添汤,因为添汤不用花钱。大家吃饱喝足后各自靠着小车,有的在抽旱烟,有的滚在车辆下呼呼睡觉。为了上山有劲,这次足足休息了近两个钟头。下午五时多我们开始踏上了上山的路程。 据说从山根的“西峪口”到山里的“毛则渠”煤矿区有五十余里路,一条盘山公路一直把你引到存放煤炭的露天库场。大约要走近五个小时才能到达,盘山公路是沿着山边顺势炸出来的,名义上叫公路,充其量还不如山下的土路,先别说忽宽忽窄到处坑坑洼洼,光看一边悬崖峭壁,另一边万丈深渊就够吓人的,一不小心掉下去绝对没有存活的可能。路途艰难程度用语言难以形容,虽然是空车,但十分费力气,上坡时一不使劲,车子就往后倒,我紧跟着前面三辆车,和他们一样大弯着腰,头几乎碰着地面的石头,两条腿使劲地往后蹬,大口地喘着气,一个劲地万不敢松劲,缓慢前行。由于是盘山公路,其实有时顺山势也有下坡的时候,在走下坡的时候也不比上坡省力,由于坡度太大,不能弯腰,直直地挺起前胸,两条腿向前撑着,要不车子由于惯性可能将你推倒,完全验正了老年人常说的“上山容易下山难”的道理。 我们就这样摸着夜色,在晚上十时左右到达了矿区。在阴暗的电灯光下,我看到了到处人头攒动,车来车往,有牲口的嘶叫声,有人的喘气声,装满煤的各种车辆一辆接一辆地从我旁边闪过,还没有装煤的空车足足能排二里长,我们一行几辆车总算排上队了。 随着前面车子不断有装满拉走,我们的车子也不断地向前挪动。在无意中我听到我们的同伙在互相低声地交谈着,说什么“装煤的时候将大块的装在麻袋里,将沫子煤装在车厢里。装的时候眼睛放明亮一点,小心山猴看见,矿上的山猴很凶,他们会砸坏你的车子轮胎的……。”我虽然听了莫名其妙,心中有些惊慌,来的时候没有听说过北山居然还有“山猴”,但我还是产生了防止“山猴”侵袭我的心里准备。好不容易我们几辆车子靠近了山丘一样大的煤堆,周围有好几十辆车子在同时各自装煤,我模仿着同伙的动作,先将沫子煤用手刨过,将露出的大块迅速地装进麻袋,当我庆幸将麻袋快装满的时候,听到身后有吼声。还未来得及转身,只听“咯喳”一声,我的麻袋腰部出现了一个大窟窿,大块煤从破洞中滚了出来。借着阴暗的灯光,一个只露着两只眼睛和白色牙齿的黑大汉又吼着向别处走去。这时我才明白,这可能就是同伙们说的“山猴”吧。其实“山猴”是煤场管理的职工,由于来势很凶,所以拉煤的人戏称他们叫“山猴”。他们往往不叫人们只装大块,要求大小一齐装。趁着“山猴”到别处去,我快速将麻袋重新装满,和路友一起将麻袋抬上车,然后用麻绳捆牢,一起将车拉到过磅房过磅,我足足过了六百五拾斤,交了三元陆角钱,我们将车拉下磅连气都未喘便踏上了下山的路程。 下山的路上,其艰难的程度就远远不是我来时想象的那种“步行串联到北京,一天行百余里路还带着行里,已经练出来了。”步行串联和上山拉煤根本就是两回事,拉着六佰斤重车子下山就不是挺胸撑腿的问题,必须用自己的一个肩膀使出吃奶的力气,死死地撑起一个车辕杆,让车的尾部紧紧地贴着路面摩擦而增加阻力,克服因惯性而产生的推力,有时尾部和地面能摩出白烟来。遇到顺山势而拉上坡,腰和头几乎挨着地面,眼珠子都快要爆出来,好像肠子都快要从肛门处挤出来似的。拉绳冲断了几次,想前进一米都不容易,真真实实的不进则退,没有办法,眼看着同伙们互相帮扶着将车子盘上了坡,丢下我一个人将车子扭到路边以免挡住后面的车辆。干着急,人常说急中有智。我从口袋中拿出仅剩的九角钱,大约计算了一下,下山花上五角钱,剩下的四角钱足够上薛村五里坡的盘车费用了。于是,我挡了一辆四套子骡马大车,说好五角钱到山底。我用一根绳子将一头拴在马车的尾部,另一头拴在我的小车一根辕杆上,我双手驾着车中间,可未料到车夫一甩鞭,拉车的牲口一个猛冲,我的小车立即失去了平衡,来了个大翻身,小车的一个辕杆将我打倒在地,多亏赶车师傅杀车及时,我侥幸没有受到伤害。我迅速爬起来,看到车厢里的煤和麻袋全部扣到车厢下面,我不知如何是好,不由得两只眼睛模糊起来,在大车师傅的帮助下,我们一同将小车翻起,我用大车上饮牲口的小水桶将翻倒在地上的煤一桶一桶地装进小车厢里,又将麻袋抬上车,然后用麻绳捆牢靠,重新拴好拉绳,特别小心地驾稳小平车的辕杆,在马车的拉动下我便轻松地下了北山。山根离西峪口镇还有四五里路,赶大车的师傅没有停下车让我解掉的拉绳,我我也顺便不言传,继续借大车的力,埋着头向西峪口行进。快到西峪口的时候,大车突然停了下来,大车师傅杀住车,跑到车后对我说:把拉绳解掉吧,街上车马太多防止出事故。我忙笑着说:好吧,谢谢您。于是,我便解掉拉绳,立刻感到肩上的分量大了许多。离天亮还有近四个小时,按照通常规律,凡半夜下山的人或车马都在西峪口镇小住一休,一是因为下山人和牲口体力消耗太大,二是大车牲口也要喂饱喝足以备第二天赶路。所以一般都要住店(指车马店)。我摸着口袋中仅剩的四角钱,心里想这四角钱不敢花,还要用作薛村坡的盘车费,绝对没有住店钱了。束手无策之际,我壮着胆子,紧紧地跟着大车后面生怕被大车甩掉。我一只手牢牢地驾着小车的一根辕杆,另一只手死死地抓紧大车的尾部走进了一个挂着“河津县地方国营西峪口车马大店”牌子的大门。大车师傅给门房交了住店费换了一张床位票,吆喝着牲口进了停车场,也不知是门房店主一时疏忽,还是认为我们是一伙的,反正没有人挡我的小车,也没人给我要住店费,我便紧跟着大车顺顺当当地进入了停车场。这时我的心跳加快,难以停止,也不知是激动还是惊慌,说不定一会有人查房时我就露了马脚,或者被赶出店门。我将我的小车紧紧地停靠在这个大车车旁,急忙帮着大车师傅缷牲口,这时我才看清原来这个国营车马店如此的简陋,所谓的停车场,就和生产队的碾麦场一样大,在长着杂草的地面上,停放了几十辆大小车。在停车场的东边盖有两排砖木结构的小瓦房,场子的西边对应两排用席棚搭建的厦子,四周没有围墙,每排厦子的前面都有用砖砌成的长槽,里面用木格子隔成了许多小槽,槽的上部有一横木是供栓牲口用的。我帮着大车师傅将四头骡马分别栓在四个小槽上,然后给每个槽里添足了自己带来的草料算是将牲口安置完毕才走向东边的客房休息。这时我才发现,整整齐齐的一排由于劳累、疲乏、饥饿的骡马,它们顾不得嘶叫,顾不得喘气,都将头深深地埋在槽内,左右不停地挪动着脚步,狠劲地咀嚼着槽内的草料以补充体内的能量消耗。大凡住店的车夫有的将喂牲口的草料添足后去客房休息,有的干脆就睡在自己的大车下,一是防止自己车上东西丢失,二是能及时给牲口添加草料。我帮着帮我下山的车夫将容易丢失的东西送往客房,原来客房设置也十分简陋,和我们学校的学生宿舍相差无几。每个房间用砖土砌成的两个土坑,炕上铺着的草席已破烂不堪,靠用废报纸表糊的窗户下放着一个单桌,在粘满炭灰的桌子上放着一个七扭八裂的竹皮暖水壶,壶旁边放着两个大口糖瓷缸,是供客人饮水用的,同时还可以开水泡馍用。房内到处扬满了炭灰,用白麻纸和浆糊装裱过的开花板,已被耗子咬的千疮百孔,四面用细泥和白灰粉刷的墙壁被炉烟和炭灰熏成了牛皮癣一样。然而,十分疲劳的拉炭人,他们从来就没有想过什么是享受,他们劳累了一整天,睡觉连做梦的时间都没有,那还顾得上计较人家房子的好坏,只要能遮风挡雨,有个展腿伸腰的地方就感到很满足了。 我回到我的小车旁,拿出仅剩的一块干粮,又用大车上饮牲口用的马勺从牲口棚的水缸里盛了半勺水吃喝了一顿,托着疲倦的身子合着衣服就滚在我的小车旁,强制着睡意,似睡非睡,时时警惕着,以防店主前来讨要住店钱。 据说河津的店在本地是最差的店,外面就流传着这样一段顺口溜:侯马的饭二两半,河津的店脏而烂,万荣的戏不能看,临猗的气象站不如老汉的关节炎。可见河津县的车马店脏烂是出了名的。 天麻麻亮,我听到开店大门的响声,我翻身起来,伺机准备逃跑,我隔着车厢,猫视着看门师傅的一行一动,只见那老师傅一手提着裤子一手将大门拉开,我趁着看门人去厕所的机会,迅速拉起我的车子,飞快地拉出了大门。也不知力从何来,一个劲地小跑步,不时回过头看,只怕有人赶来讨要店钱。一崩子拉了近五里路,确定不会再有人赶来,我才放下心放慢了速度缓缓前行。又行了近五里路,车子进入了修路地段,在那填满厚厚松土的路上,我尽了全身的力气,一步一步前行着,说是前行其实是挪动,整个身上的衣服全都湿透了,和在水里泡过似的,完全贴在了身体上。小车的左边轮子沿着汽车碾压的痕迹,右边的轮子深深地陷入到松土中,每小时最多能行进二里路。尽管这样费力,这样慢行,但万万不敢停下来休息,因为想在天黑前一定赶回家,我就这样一直用两条疲倦的腿狠劲地蹬着疏松的路面,一扭一扭地向前挪动着,口中不断地念叨着:不怕慢,只怕站,不怕慢,只怕…… 也不知是我在“西峪口”车马店吃干粮时喝了凉生水,还是过于疲劳体力透支,或是路上排汗过多,体内水分不能及时补上,我不但感到一阵阵胃痛,而且每走几步老想大便,后重的不得了。但这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将车子扔掉空手跑回家吧。我还得强咬着牙,大尺度弯着酸疼的腰,低着头,狠劲地蹬着两条发涨的腿,似乎两只眼珠子快要挤出来了。肛门处实在难受,好像肠子快要努出来似的,就这样一扭一扭地向前方挪动着,心里面还是念叨着“不怕慢,只怕站”的精神警句。突然感到车子轻了许多,好像有人在后面推动,不由的回过头来看,确定发现有一新娘一般的女子,双手抓住我的车尾,弯着腰,低着头,随着车子的摆动,两条大辫子一甩一甩地,使劲地帮我推着车子,那位女子见我回头看她,便放大声音说:我是到前面村回娘家的,我看你拉炭娃娃好牺惶,一个人拉这么多,又无人帮车,路又这么难走,前面十里是我嫁家村,能顺路帮你一段。我强打着笑脸,嘴上忙说:大姐,太感谢你了。叫“大姐”这是我有生一来第一次向一个陌生女子称呼的。但我确信这是发自内心的,是潜意识的爆发。就这样我抓住了这个天降的运气和机会,强忍着一阵阵的胃疼,强忍着大便处的难受,将一切的不适扔到脑后,借势加快了脚步,连一次腰都舍不得展,一口气走了十里路程。到了前面的十字路口,那位大姐才放开了手,从车上拿下了她的小竹篮子说:不能帮你了,到我村口了。她下了公路,一只手提着篮子,一只手向我打招呼:在路上别着急,慢慢走,累了停下来歇一会,以后再拉炭要多相跟些人。这是何等亲切的语言,这分明是妻子对丈夫的临行前嘱咐,这是母亲对儿子临行前的告诫。我停下车,一面向大姐说些感谢的话,一面心里…… 遵照那位好心大姐的嘱咐,我走一段便停下来歇一会以恢复一下体力,然后再拉,就这样不停地向前挪动,到下午四点多钟,我便回到那个叫荣河镇的地方。车子仍然停靠在来时那个买热锅子摊旁,这时我只觉得胃疼疼一阵紧似一阵,心跳一阵阵加快,一阵阵饥饿,一阵阵口干舌燥,我知道身上没有能让我吃一碗热锅子的钱了,仅有的四角钱只能够上“五里坡”的盘车费,我在一个买醪糟大佰的摊周围,转过来,转过去,眼看着来往的拉炭人坐在一排小板登上,一个个端着碗,低着头品喝着那热腾腾,甜丝丝的鸡子醪糟汤,我肚子里不知有什么东西一个劲一个劲地往上攻,我那干渴的口腔内突然分泌出一股苦涩的酸液来。我不由自主地用那干燥的舌尖来回不断地舔着那上下干裂的嘴唇,一只手塞在裤兜里将那仅有的四角钱捏过来,捏过去,恨不得拿出来也买一碗醪糟汤来喝。但心里却不断地告诫着自己,这几角我万万不敢花,绝对不能花,如果将那四角钱花掉,就上不了“五里坡”了。另一只手却在上衣口袋里不由自主地寻找着什么,忽然想起上衣口袋里还有在学校时剩下的四两粮票(当时粮票已算是有效票证),于是我计从心来,便厚着脸皮,像乞丐一样,用一只变了颜色的黑手,拿着两张火柴匣一样大小票面上有些发毛的粮票在卖醪糟大伯脸前晃动着,用恓惶人的口气说:大伯,我用四两粮票能换一碗醪糟汤喝吗?半碗也行。卖醪糟的大伯从他那戴着古式眼镜的缝隙中斜视了我一下,爽快地说:行,行。于是他一只手使劲地拉着带着乒乓响声的风箱,另一只又黑又脏的手接过了我手中的两张粮票,在他眼前看了又看,好像是识别真伪。然后张开了只能看到白色牙齿的大嘴对着我问:是全国粮票还是省粮票。我赶快回答说:大伯,我这是全国粮票,现在很难弄的。这时我才看清在他那落满灰尘的脸上似乎有几丝心满意足的微笑(当时全国粮票只有干公家事的享有)。于是,我便正二八经和其它拉炭人一样一字排开地坐在醪糟摊前的小木凳上等候的人群中,等待着一碗热腾腾的醪糟汤的到来。 喝完了带有鸡蛋丝的醪糟汤,我顿时觉得有了精神,胃里面好像有了充填物,痉挛的次数明显减少,疼痛也有所减缓,我便拉起了碳车向五里坡下挪去。 在五里坡下,我使用仅剩的四角钱(行价)让“盘坡”的专业户用小毛驴将车子盘到坡顶,这时太阳快下山了,我知道坡顶到我家一般叫三十里路,虽然这时我的胃还在不停地痛,下部时不时有想大便的感觉,但毕竟一路慢下坡,不用费太大的劲,只要驾稳车辕,借助惯性作用,车子就会自己向前跑。在天边月亮升起的时候,我已经到了离家仅十里路的姐姐村。我叫开了姐姐的家门,先让姐姐吓了一跳,她看着我那乌黑的面孔,几乎认不出我来。姐姐让我把车拉到院子里,我说:不用了。就放在大门外,今晚我要赶回家。我知道如果今天回不到家,父母不知要急成啥样子,于是姐姐给我下了一碗酸汤面,我连吃带喝,完后我将车上那一麻袋块煤给姐姐卸下,便告辞了姐姐,拉着一下子轻了好多的车子一路下坡,半夜一点我叫开了家门,父母看着我那狼狈疲倦的样子,心里很难受,一个劲地埋怨,不让你去,你非去不可,我们整夜都睡不着觉。说着母亲便要下厨给我做饭,不停地问我想吃什么,我挡着母亲说:别做饭了,我已在姐姐家吃过了,我想睡觉……。当我睡醒的时候,母亲告诉我:我们不敢叫醒你,你就睡的那么沉,那么香,你整整睡了三天…… 多年来,我上北山拉炭的事情一直记在心里,难以抺掉,特别感到后悔,可后悔的不是“独闯北山”,后悔的是我当时就那么无知,怎么就没有将那位同情我,可怜我,无私地帮助我,深情的告诫我的那位陌生大姐姓啥叫啥,何方人氏询问清楚,给我造成终生遗憾,对于自己有恩的人,真是欲报不能,欲答无主。 二0一二年于康杰中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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