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年年清明,今又清明。 千里之外,老家后山草木深处,孤独坟冢里的爷爷奶奶,无处话凄凉,一定又在固执翘首以盼吧? 就像二十年前,那时,儿孙们纷纷远离故土,或背囊谋生、或负笈求学,尚在人世的爷爷奶奶,每天在家的望眼欲穿一样。 你可还记得,爷爷奶奶的大名?生于何年何月何日? 有一些痛,有一些悔,有一些念,任凭时光冲刷,铭心刻骨,历久弥深。 爷爷生于农历辛未年(1929)十月二十五,因严重支气管炎肺部损坏,卒于2004年;奶奶生于庚午年(1931年)腊月二十四,因严重肠梗阻,卒于2008年。 如今,墓碑上二老名字刻在岁月里,经年风吹雨打。只剩下,游子身在外,任那坟头草木疯长松柏森森。 因为思念,每次回到故乡,都执着要去二老墓前,打个招呼,絮叨这段离别日子的种种。 如果二老还能回答,真想问,这么多年了,你们在那边过得好吗? 贰 俗话说,祖孙辈,隔代亲。于我,则尤为如此。 80后同龄人,大抵有类似的经历。改革风起,父母南下广东打工,自己成为“留守儿童”,由爷爷奶奶拉扯长大。 相守的清苦岁月里,祖孙老小相伴、相依为命,累月经年,“隔代亲”更深几许。 那些朴实岁月里,孩提的我们,承欢膝下,总得到无微不至的疼爱。 村里有人家杀猪,挂账称了斤肉,他们只是吃点和菜,肉全留给我们。 兑水果的小贩来村,晓得我们欠嘴,他们总会爬到阁楼的粮仓里,豪气地称下半袋谷子。 外出走亲吃酒,回来总能从衣兜里掏出几粒糖果,或是一包冷食。 谨遵古礼的他们,端坐于八仙桌上,陪客说一声请,大家纷纷往嘴里夹菜,他们也才跟着夹一块菜,却放在了随身携带的手帕巾里。 “家里还有孙子呢”,他们向同桌的客人解释。 读初中时是寄宿生,每逢周日返校要带菜,奶奶总会想方设法弄点腊肉或鸡蛋,炒在咸萝卜丁或豆腐干里,实实压满一罐头瓶,给我带走。 到了寒假,北风呼啸、飞雪漫天,爷爷奶奶带着我们烤火,一直到夜深。 读书不多的他们,不厌其烦给我们讲古,祖辈如何来此扎根,方圆十里茶余饭后,戏文里的《乌金记》《包公传》《二十四孝》等传奇故事,以及他们一生的各种坎坷艰辛、人世见闻。 有时,爷爷会从衣兜深处掏出一块钱,让我去小卖部称三两花生,大家围着火塘,小心翼翼剥花生吃。有时,会从地窖里捡出几个红薯,深埋在火塘灰烬里。 父母早来信了,说了大致归期。夜很深了,爷爷奶奶催促我们睡觉,总不忘提醒一句,还有多少天,你爸妈就回来啦——掰手指头数着呢! 二老去世后,我们家再没回故乡小村过年,一直寄居租处,直到在城里买房安家,直到故乡小村子渐渐消失。 没了爷爷奶奶,家再无人守,这个游子的岸,也便没了。 或者说,二老去世后,小村的家也就随同烟消云散了。 叁 爷爷奶奶,是从民国乱世过来的人,注定了一生贫苦潦倒。 操劳一辈子,田里地里,风里雨里,没少挨穷、吃苦、受累。略可慰藉的是,儿孙成群,个个勤劳善良。 爷爷的父亲在他10岁那年,被日本兵抓走,从此再无音讯。 多年后,解放土改,烧荒时发现一具骨骸,旁边有一双未曾烂透的布鞋,曾祖母约莫辩出是自己的针线活,大哭一场,收拣埋葬。 有一年清明,去给曾祖父扫墓,爷爷说起这段故事,略带玩笑说,你们别跪太认真了,也不知埋的到底是谁呢。 因为子女多且年幼,个个嗷嗷待哺,而壮劳力却只爷爷一个,所以几乎年年都是超支户。 逢上饥荒年景,爷爷只好常年在外修堤、筑路、挑土,混一口吃的,也为家里省点口粮。倘若在家,往往在床上硬躺几天,无非也是想妻儿多吃一口。 奶奶从小患有严重的胆结石,每隔数月,便发炎疼痛一回,喊得呼天抢地撕心裂肺,过几天却自己好了——当然,也没钱去请郎中。 这一疼症,直到死时仍是如此——她一辈子,不敢想象有多疼,又如何在辗转反侧中挨过无数个剧痛的长夜。 记事起,每逢奶奶发病卧床,便吩咐我们烧热一块圆形泥砖,用破布厚裹,让奶奶捂在疼痛处,缓解症状。 奶奶说,嫁给爷爷那天,一顶嘎吱嘎吱的简陋花轿,抬了许久,拐过一个山头,听见有人喊快到了,奶奶悄悄掀起轿帘一角,望见一户人家贴着喜联,屋顶却盖着茅草,顿时鼻子一酸——这辈子是注定苦命了。 去世时,肠梗阻加上结石,疼得奶奶死去活来,杜冷丁打多了,已无法发挥止疼作用。但只要一清醒,伴随着哎呦哎呦的呻吟,奶奶用一点残力喊着,“快给我打止疼针啊”,“我的娘耶,恩快来接我走啊!” 有一回,疼得确信是没气了,黄泉上路的冥纸都烧了,送行的炮竹也放了,正准备安排给她擦身时,竟又回来一口气。如此反复折腾,又是一整夜,终才撒手人寰。 一痛一回肠一断,我算深深领教其间悲惨。迄今忆起,仍觉心如刀绞。 最令人伤恨的是,爷爷去世时,我刚上大学,奶奶去世时,也才毕业实习。 想孝顺时,身无分文,有心无力。如今景况改观,早已物是人非,孙欲养而亲不待。 爷爷奶奶,见证了古朴岁月里孙儿的成长,给予了无尽的温暖,却无法见证他的成功,享受我们哪怕一丁点的孝敬。 这恐怕,便是岁月更迭、生命轮回的最无情罢! 肆 在《清明为什么要回乡扫墓,这是我听过最好的答案》里,我曾回忆爷爷带我上坟“挂山”的情景: “扫墓途中,爷爷肩扛锄头、手拎祭品,边走边讲祖辈的陈年往事——他们如何来到这个山村,如何遭遇乱世如麻,如何遍尝人世苦楚,如何艰辛创业起家,如何不幸离开人世。 每次扫墓归来,爷爷总要意味深长叮嘱我们:我讲的这些古,你们要牢牢记在心里。” 如今的清明,却已是阴阳相隔,我们在外头,爷爷奶奶在里头。 他们谨守并传教的古礼,儿孙们早已忘却。唯有往昔点滴以及他们的音容,残梦泪痕里,竟恍如昨日。 有时想,能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是我辈的一种莫大幸运。因为他们,可能是执着于古礼的最后一代人了。 一生勤耕苦作、与人为善,言传身教、耳濡目染之中,家风得到最好的传承。 “读得书多当大丘”,“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勤俭方能持家”,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百善孝为先”,“病从口入、祸从口出”等等,这些他们曾一遍一遍念叨的俚语,至今仍是我们做人做事秉持的原则。 除了生理的基因,我确信,他们的精神仍存活在后辈身上。 岁月无声,这个家族不断开枝散叶,如今也建了个成员半百的微信群。每逢二老的生辰或忌日,总有人在群里提个醒,欷歔数言怀念的话,或是发个祝福红包。 这样,他们又的确活在后人的记忆中。 伍 又是一年清明时,春风落日寄哀思。 想起当年负笈求学,每出远门,二老总是千叮咛万嘱咐,送了一程又一程,不忍离别,他们似知晓大去之期已不远矣。 有时,并不忌讳地念叨:见一面就少一面咯,不晓得还能不能再见。 那种难舍难分、依依惜别的情景,每每忆起,总不免潸然泪下。 偶尔,在都市的夜阑深梦里,爷爷奶奶似来托梦,音容不改,温暖如故。 那时,每逢清明,爷爷带我上山扫墓。因与祖辈并不相识,自然谈不上感情,也没什么哀愁。反倒因为这种肃穆庄严的满满仪式感,觉得好玩、新奇、兴奋。 如今,没有了爷爷奶奶的清明,再也没有幼年那样的心情,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思念。 没有爷爷奶奶的清明,更少了那些厚重的家族记忆以及繁复的古礼,但在我心中,却才有了真正的清明。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故去的爷爷奶奶,如今只是换了种方式过清明罢!不变的,是我们依然在一起。 (图片源自互联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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