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景桥先生 每周一文 温暖同行 全文3122字,阅读约需6分钟 温馨提醒:景桥“乡愁系列”暖文,已由中央级九州出版社正式出版,现各大电商平台均有售,搜索书名《愿你出走半生 归来仍有故乡》即可进入购买页面。新书初见,多多关照! 得益于政策眷顾,他们在本世纪初,纷纷由农村的代课老师、民办老师,转为了公办教师。如今,领着和城里工人身份相当、在本地亦算可观的退休工资了。略不同的是,虽衣食无虞,但他们并不因此而无所事事,纷纷重新扛起锄头,拾掇几块菜地,过上了亦耕亦读的退休生活。在我伯父组建的乡友群里,这几位老师,时或晒几张农蔬长势喜人的照片,时或即兴拟写一首诗词发到群里,让人羡慕。其中一位老师,书法极佳,群里亦时常能有作品可供欣赏。他自号“鸦山樵子”,鸦山,正是故乡小村的最高峰。这几位老师,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挽起裤脚下田,放下裤脚上课”,亦耕亦读、亦农亦教,是典型的农家师者、耕读人家。在那单调古朴的岁月里,他们一手执粉笔,培桃育李满天下,一手捧种子,种瓜栽禾满田园。现在,他们退休了,不上课了,但耕读二事,照旧如常,乐此不疲。书香与稻香,墨水的清香和泥土的芬芳,伴他们一生一世。我常想,他们,或许是这片大地上最后一批“耕读人家”了。江南旧村,依山傍水,农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虽清淡,倒也不乏田园诗意。祖父辈里,大多念过私塾,好几位能吟诗作对、出口成章。但称其为读书人,似不全然准确,他们的身份是农民,上山下地入田,农活儿没有一样拿不下。似乎也不只是农民,泥土沾身,却自带一卷诗书气。比如,每年春联,他们都是自撰自书,一旦磨墨开笔,左邻右舍求联者络绎,他们笑着应允,并不索求酬劳。这几位长辈,既不以读了圣贤书而高高在上,也不以下田种地而觉有辱斯文。读书和耕种,和谐共处,似若孪生。袅袅炊烟过,茶余饭后时,他们常为村人讲古论今,堪称 “乡村布道者”,不收学费的“农家老师”。老祖宗的生存哲学、为人处世的道理,在言传身教中,如同血脉一样,代代传承。他们常念叨的一句话是,“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说起“耕”,他们说,“世上只有种田好,种了田来恰得饱”,对“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书呆子,极尽嘲讽。说起“读”,他们又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劝诫后人要读书, “三代不读书,子孙蠢如猪。”他们亦耕亦读,极易知足。耕种不求大富贵,但盼年年温饱;读书不强求封侯拜相,能识文、明理、断事、懂数,足矣。他们常将《增广贤文》的句子背给我们听,其中一句是,“有田不耕仓廪虚,有书不读子孙愚”。千百年来,他们,恪守了田野“耕读传家”的古训,耕读相融,天衣无缝。中华文明,先耕后读。上古的人,开启了农耕文明,从结绳、符号、图画到创造文字,“耕”之余,渐渐有了“记”,也才有了“读”。而文明,正是在这些文字的推动下,得以生根发芽、发扬光大、源远流长。耕,本质上满足的是生理的基本需求,丰足衣食,是物质文明。读,刚开始也只是耕种的一项细化分工,是记事记时的劳作需要。但随着文明赋予的意义,逐渐进化为人们凌驾于饱暖上的高阶需求,是精神文明。耕,是体力劳动、是动、是阳、是物质,对象是大自然;读,是智力劳动、是静、是阴、是精神,对象是人内心。耕读一体,恰恰便是阴阳相融、天人合一,是从内到外、从身体到心理的平衡协调、知行合一。而且这种耕读,会依循农时, “晴耕雨读”“春耕冬读”,耕读人家的日子也便四时充盈、张弛有度。早期的田园诗人,有东晋陶渊明,不愿“为五斗米折腰”,辞归田园,“既耕亦己种,时还读我书”,“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唐代孟浩然,“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喝酒不是论诗句,而是话桑麻。但这些诗人,多半属早期“隐士”(因为性情等原因,不愿做官或求官遇阻),以修身养性、寄情山水为目的,且毕竟属于少数派。当时社会主流的读书人,大多是以致仕为荣的,所谓“学而优则仕”。我以为,真正将耕读作为一种 “传家文化”、一种价值取向,是明以来才系统形成的。西汉扬雄说“耕道而得道,猎德而得德”,耕种之中,不仅能谋食,更可谋“道”。隋唐建立的科举制度,打破了阶层晋升壁垒,读书于农家,有了更直接的“耕能致富,读能荣身”功效。五代时期《章氏家训》则说:“传家二字,曰读与耕;持家二字,曰勤与俭”,但到了明以后,这种耕读传家习气,才真正“飞入寻常百姓家”。随着文明的不断进步,明清时期,学馆、私塾基本普及,读书人多了起来,而“学而优则仕”的毕竟只是少数,耕读传家,这才成为一种常态。明末清初的张履祥,“予学稼数年,咨访得失,颇识其端”,他最擅长修剪桑树,连经验丰富的老农也自叹不如。他在《训子语》中道:“耕与读又不可偏废。读而废耕,饥寒交至;耕而废读,礼仪遂亡”。训子,就是一种家教,一种传承。这里论述的,正是耕读传家的观念。晚清名臣曾国藩,就出身于一个半耕半读的家庭,他父亲曾撰一联:到了曾国藩,虽位极人臣,一样崇尚耕读。家书中多有相关论述,如“古来世家久长者,男子需讲耕读二事,女子需讲求纺绩酒食二事”,“子侄除读书外,教之扫屋,抹桌凳、收粪、除草,是极好的事,切不可有损架子而不为也”、“以耕读二字为本,乃是长久之计”。可见,到了晚清,耕读传家,已是一种极为普遍又深入人心的传家理念了。近代以来,像毛泽东、周恩来、朱德、邓小平等国家领导人,大多都是出身于“耕读人家”。对这些历史风云人物而言,“耕”是家,“读”是国,家国天下,耕读情怀就是家国情怀。时至我祖父辈,在江南大山深处,这样的训诫,依旧奉若圭臬、恪守遵行。很多年后,今天在乡下,已难再见到传统的“耕读人家”了。普通劳力,大多数去了城市打工,像候鸟般南来北往,不再种田耕地,能种田耕地又坚持读书者,更属罕见了。而后辈中的读书人,大学毕业了,多半也去了远方的城市,身上不再有泥土的芬芳。少数例外者,便成为了一种现象。这样的人,多被称之为“农民诗人”、“泥土诗人”。既是“现象”,说明这种传统意义上的“耕读人家”,已属珍稀了。他们仍在乡间体验生活,固执地用诗歌,记录着行将消逝的农家日常。高中时,读过本地一位农民诗人的集子,其中一首写贺龙的诗,开头两句仍记得:一双有力的大手,像两把锋利的菜刀。前几天,偶尔读到一首获奖诗,据说是位七旬农民所写,仿骆宾王《鹅》写《鸡》:但我又想,传统意义的“耕读人家”渐行渐远,或许,现代意义的“耕读人家”却多了起来。诚然,在大时代变迁发展中,乡土社会渐行渐远,传统的耕读文化近乎解体,难免令人怀念又失落。但是,“耕读”所体现的精神底蕴,在我们的血脉中,依旧汩汩流淌。大多数人虽已不再耕种田地,但勤耕苦读、崇德明理、身体力行、自强不息、胸怀家国的价值追求,是不会改变的。比如,在钢筋森林的建筑工地上,有了“农民工诗人”。比如,在很多现代化的城市,每年都会评选出“十大书香之家”。再比如,那些在城市努力奔波打工的人,公交上、地铁上,时常仍能见到夹着一本书。打工,或者说工作、事业,成为了另一种形式的“耕”——电脑替代了田地,键盘替代了锄头,鼠标替代了柴刀。这些“打工人”,即便朝九晚五,即便996,却依然没有丧失对书籍的挚爱,总要挤出时间读书写字,固执地在现实和理想、现在和未来、此地和远方之间,追寻着灵魂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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