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凋落的红颜  宫词之尧山情殇

 金色年华554 2022-05-19 发布于江西



    尧山,是桂林城东北十余里的一脉山系,因先秦时山上有尧帝庙而得名。桂林多石山,尧山却是不可多得的土山丘陵。因此,明朝封地桂林的靖江藩国就将此地选为王室落葬的风水宝地。靖江王国前后二百六十余年,逐渐在尧山一带形成了一个方圆百里的王室墓群。现在得到较好恢复的,是第三代靖江庄简王的陵墓。其它的王陵,基本上还保持在荒墓残垣的状态。

    在这些荒凉的王陵里,就有第八代靖江恭惠王朱邦苧和他的滕王妃的合葬墓。陵墓已经被发掘过,出土的几块石碑,代替已沉默数百年的墓主人,向今天的人们讲述了一个凄凉的故事,昭雪了一段深宫中湮灭久远的奇冤。

    嘉靖六年(公元1527年),已是靖江安肃王朱经扶去世的第三年了。守孝期满的少年朱邦苧,已经十五岁了。

    就在这年九月,他接任了父亲的王位,成为新一代的靖江郡王。

    隆重的典礼过后,穿着庄重繁复冠服的朱邦苧来到了后堂,拜见自己的两位母亲。

    看着面前风度翻翻的儿子,嫡母太妃徐氏和生母次妃刘氏都是满心欢喜。作为皇族妇女,在丈夫去世后的这一段日子里,她们承担了许多力所不能及的责任。现在儿子长成,这个重担终于放下了。眼下她们最关心的,就是什么时候可以抱孙子了。

    成婚,才意味着成人。因此,早在向朝廷请封郡王之前,王府便已先向朝廷请旨,为朱邦苧选妃了。

    虽然在现代人眼里,十五、六岁的少年还未到恋爱的合适时候,但在从前,这却已经是一个可以做父亲的年龄了。在王宫里面,多得是年少的宫娥侍女,每个人都希望能够得到小王爷的青睐。猜想朱邦苧和他的许多堂兄弟们一样,不可避免的,和其中的一些女孩子有过亲密的关系。然而即使真有这样的女孩子,她们也不可能得到任何正式的名份:因为没有谁能够为朱邦苧生下孩子;更因为小王爷还没有正式娶妻,按宗法制度他不能够先纳小妾。在这方面,两位太妃对儿子是管得极严的。

    选妃事宜就此紧锣密鼓的开始了。

    先在桂林本城寻找,没有找到符合条件的女孩。于是寻找的范围进一步扩大。终于在清湘找到了一个几近完美的人选,准备立为正式王妃。这就是本文的第一女主角:滕王妃。

    滕妃美丽善良,品德才华均无懈可击,唯一的不足之处,只是她出身平民,要追溯到远祖才有做过小官的纪录,祖父也只是因为高寿而得到过一个空衔。虽然她祖母的兄弟做到过户部尚书,但是那毕竟与滕氏家族关系太远了。因此我们所知道的滕家,只能算是一个还过得去的乡绅之家而已。

    但是除此之外,滕妃还有着不同一般的身世来历。她的父亲滕榆,字德收。可是虽然名字好,平日里又行善积德,妻子张氏却老大年纪也生不出一男半女来。滕榆着了急,便叩神求天,请求老天降福。果然灵验,张氏不久就有了身孕,怀胎的时候,张氏还做了一个奇异的梦,在梦里,自己虽然挺着大肚子,却能飞天乘云。

    到了张氏孕满生产的时候,更是有异样的祥瑞降临:产房里彻夜光明耀眼,整个清湘城都降下了胭脂般的红雨。

    生下的是一个漂亮的女孩。滕榆夫妇啧啧称奇,都认为这个女孩子就是梦中的贵人,应该郑重其事地养育。因此,滕氏从小就象男孩一样接受正规的教育。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女孩最大的富贵无非是成为后妃。为此,在读书、针线、琴棋之类常规内容之外,滕榆还特别要小小的滕氏学习封建社会的女性道德准则,并要求她严格遵守。

    果然,这年的七月二十日,在朱邦苧受封为靖江郡王之前两个月,品貌出众的滕氏被作为靖江王妃的唯一候选人,被送进了王宫。这消息立刻就轰动了清湘城,人们奔走相告,滕氏降生时的奇景更是被说得神乎其神。

    正当滕家沉浸在一片欢欣之中的时候,他们并不知道,桂林城中却有另一家人,正在因为滕氏的入选而一片愁云惨雾。

    这家人就是桂林城的右卫指挥使刘经一家。刘经有个美若天仙的女儿,与滕氏同龄。本来刘经是非常热衷于与王室攀亲,并且满以为凭女儿的样貌和自家的地位,自己是做定正牌国丈的了。可谁知刘家小姐命运不济,正在王府选妃的节骨眼上,却生了一场大病,躺在了床上。刘家四处延医问药,好不容易才把病治好了,可刘小姐的相貌却也因为这场病,大大的憔悴了。总之,刘家就此与选妃的大好时机失之交臂。

    躺在病床上的刘小姐听到滕氏将要入宫为妃、自己梦寐以求的地位就此别属的消息后,气得大哭了一场。从这一天起,她便对滕氏恨之入骨。

    然而,远在清湘的滕氏并不知道,在自己将在生活的那座城市里,有人对自己如此地痛恨。她早已经听说,年青的靖江王是一个倜傥英俊的少年,整个靖江王国的少女都梦想成为他的新娘。现在这份幸运却降临在了自己的身上。滕氏的心中既有不安与忐忑,更多的却是悄悄的期待。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当年的靖江王府,就在现在的广西师范大学范围内。保存至今的王城城墙依然能让人感受到皇族的威严。四百多年前那个晴朗的夏日,出身平民的滕氏就这样坐在轿中,随着浩大的仪仗进入了这座神秘的王府。

    从此她远离了父母的爱护,与家人的关系也变成了君臣。从接到聘礼的那一天起,即使是生身的父母都要向她跪拜称臣。这一切都令她感到那么的陌生与无助。怀着少女的羞涩和惶恐,年仅十五岁的她不知道,未曾谋面而家世悬殊的丈夫将带给自己怎样的人生?

    幸好,当这对小夫妻第一次看清对方模样的时候,一切都变得那么幸福完美。在眩目的身份光圈下,朱邦苧也不过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只有十六岁的郡王几乎是从一开始就爱上了自己温柔秀美的妃子;同样,意气风发的少年郡王也赢得了滕氏所有的柔情。

    婚后的生活甜蜜而温馨。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几乎形影不离。

    但是也许是因为年纪还小的原因,成婚两年了,滕妃仍然没有怀孕生子的迹象。其实这时的她,也不过是一个十七岁的大女孩,尚未生育也算不得什么。作为丈夫的朱邦苧对此也并不以为然。但是滕氏从小所受到的教育,却使得她自己为此非常不安、深为自责。

    王府常常要从民间挑选侍女入宫,以替换入宫时间已久、要放出嫁人的年长宫女。因为朱邦苧与滕氏缔姻的原因,王府这年又特地增选了一批侍女,并将其中出色的几个拔做侍候滕氏的贴身婢女。在这些婢女中有一个郑氏,她的父亲是王府的护卫军士,对靖江王府一向忠心耿耿,而郑氏本人也聪明温驯,颇得朱邦苧和滕氏的好感。

    嘉靖己丑年秋天的一个清晨,滕妃按礼节送朱邦苧出门,无意间一回头,却发现侍立一旁的宫女中,有一双忽闪的大眼睛正在偷偷的凝视朱邦苧的背影。这双眼睛的主人就是郑氏。当一时忘情的郑氏发现滕妃微笑的目光投向自己时,心中一跳,脸一下子红了。

    这天傍晚,朱邦苧回到后宫,邀滕妃共赏菊花。漫天红霞、满园花香,滕妃见朱邦苧心情极佳,便主动向丈夫提起纳侍女郑氏为妾的事情。

    朱邦苧没有料到滕妃居然会如此大度,主动劝自己纳妾。其实郑氏脉脉含情的眼神他早已经看在了眼里,只是与滕妃情投意合,又尚在新婚,他不想招惹得小妻子伤心而已。现在滕氏主动将郑氏送进自己怀里,朱邦苧只觉得心花怒放,哪有拒绝的道理?

    这年的十一月初九日,是一个吉利的日子,朱邦苧郑重其事地向自己的两位母亲提出纳郑氏为妾的请求,没想到,立刻就得到了应允。

    徐、刘两位太妃其实早就想要朱邦苧纳妾了,因为在王府中,不知何时开始有一种流言在悄悄传散,说是滕妃的母亲老大年纪才生了这么一个女儿,只怕滕妃和她的母亲一样,是难以产育的。两位抱孙心切的太妃早被这些流言搅得心神不宁。现在滕氏如此表现,真是大合她们的心意。于是两位太妃趁机向朱邦苧提出:既然要纳妾,自然是多多益善,也好多生几个子女。

    从小在这方面对自己管得颇为严格的母亲们居然会要自己多纳妾室? 这个突如其来的转变,令少年朱邦苧措手不及。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表示不必如此。这倒不是他不愿意享齐人之福,而是觉得自己不过十八岁,有了一妻一妾也就够了,再要纳妾也得过几年再说。

    母亲们却是不会依的,而且说做就做,立即就把王府中的管事秦得叫了来,商量为小王爷选妾的事宜。

    秦得等这个机会已经很久了。所谓滕氏可能有不育之症的谣言,正是他有心散布出去的。

    秦得的外甥就是桂林右卫指挥使刘经。刘经那个漂亮非凡的女儿虽然当年失意于王府选妃,但是由于目高于顶,虽然三年来求亲的人不少,却至今还没有找到合意的婆家。而滕氏入宫已两年有余,可不知道为什么,册封她为靖江王妃的圣旨却迟迟没有下来(这件事情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我们在后面将会讨论)。秦得与刘经注意到了这个奇怪的现象,并且一厢情愿地认为,定是朝廷觉得滕氏不符要求。因此早已经心痒难熬,想趁这个机会赌上一把,想法子把滕氏挤走,好将自己家的女孩推上靖江王妃的宝座。

    于是秦得装模做样地在桂林城里城外选了一通,然后向徐、刘两位太妃禀报说:“省城里待嫁的女孩不少,但是查找之后并没有很出色的。只有右卫指挥刘经的女儿长得貌若天仙,求婚的人络绎不绝。太妃们宜速速求娶,迟了恐怕就来不及了。”

    两位太妃听后,因为秦得与刘家有亲的原因,对刘氏貌美的说法仍有些将信将疑,还是要求秦得再多挑几个女子以供自己选择。

    秦得为了能让自己的外甥孙女顺利入宫,冥思苦想了一夜,终于想出了一个万无一失的办法。

    到了太妃亲自为朱邦苧选妾的这一天,秦得请人将刘氏精心打扮了一番,和百户陈镛、军士伍用琦两家的女儿一起送进王宫去候选。陈镛和伍用琦的女儿都是相貌平平、品性粗浅的女子,和盛装打扮的刘氏站在一起,更显得黯淡无光。越发衬托得刘氏光彩照人。两位太妃一眼就相中了美貌非凡的刘氏。所谓“娶妻取德,选妾选色”,刘氏既美如天仙,装扮之后看上去又纯真淑惠,再加上出身官宦名门,在两位太妃的眼中简直是十全十美。她们甚至觉得,就算与滕氏比起来,刘氏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于是两人都决定选刘氏入宫。

    秦得的第一步成功了。现在他又趁机向两位太妃提出:刘家门第颇高,因此刘家人并不愿意自己的女儿去做妾室。如果王府一定要纳聘刘氏的话,需要王府纡尊降贵,按民间习俗赐槟榔给刘家求聘。这么做虽然不是很合适,但也算安慰了刘氏的父母。

    送槟榔给女方这一习俗,虽然并没有列入皇家的礼制之中,但却是民间迎娶正妻的风俗。太妃们认为这个要求有点过分了,刚开始并不肯答应。但是秦得多年侍奉王族,对太妃们的心思看得极准。在他的千般哄劝下,太妃们终于被诱得点了头,同意秦得将一对槟榔荷包送到刘家去。

    秦得有了太妃们的首肯,自然趁机将这个送槟榔的仪式搞得热火朝天、路人皆知,为刘氏入宫后的身份能够更进一步而预先大造舆论。随后他回报太妃,说是刘家已经服从王室的意思,同意送女入宫了。(了解这件事来龙去脉的人,都讥笑秦得与刘家不顾廉耻的做法。可是闭处深宫、不谙世事的太妃们对此却一无所知,压根儿不知道自己上了大当,为日后多事的后宫种下了祸根。)

    这年(嘉靖庚寅年,也就是纳郑氏为妾的第二年),十月十四日,与滕妃同龄的刘氏被郑重其事地迎进了靖江王府,成为朱邦苧的第三位妻妾。

    虽然她是妾室,但由于家世背景在三个女人中最为显赫,所受的聘礼又超乎礼制,又或者是因为纳娶刘氏的过程颇为曲折,所付出的努力也较多的原因,太妃们对刘氏明显是另眼相看的。所以,刘氏在王府中的地位颇为特殊,享受了与滕氏相同的待遇。太妃们甚至还要求滕氏,应该与刘氏姐妹相称,以完全平等的态度礼遇刘氏。

    而朱邦苧呢,早已经从身边人的形容中对刘氏充满了好奇与期待。在那样的年代,又身为皇族,朱邦苧虽然爱着妻子,却做梦也没想过什么专一。因此我们可以说,秦得不但成功地利用了少年王爷风流多情的天性,而且还巧妙地吊高了他的胃口。

    果然,刚入王宫,有备而来的刘氏就立即将十九岁的朱邦苧迷得神魂颠倒。

    秦得与刘经对刘氏的信心倒也不是凭空得来的,新婚燕尔的朱邦苧,不但看到了一个比自己想象中还要美貌的女子,更从任性娇媚的刘氏身上感受到了与端庄的滕氏、温驯的郑氏完全不同的万种风情。

    善解人意的滕氏宽容地迁就了丈夫,甚至有意给他制造机会。因此很长一段时间里,朱邦苧几乎寸步不离地呆在刘氏的身边。

    所有这些非同寻常的事情,在秦得的导演下,在王府中形成汹涌的暗流。对于尚未得到朝廷正式册封的滕氏来说,身边充满了各种极其危险的信号。甚至于有些势利的奴婢,都在对这位出身寒微的少女白眼相向。然而滕氏对这一切都无能为力,只能听天由命。她所有的目的只是让丈夫愉悦,却从没想过怎么才能保护自己。

    和滕氏的委曲求全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秦得的计划初战告捷,得意非凡。一时间,他和刘家、包括刘氏本人,都喜形于色地认为,靖江王妃的凤冠就要戴在刘氏那颗千娇百媚的头上了。

    但是秦得和刘家暗地里庆贺的酒席还没有喝完,才高兴了两个月,同年(嘉靖九年)十二月初十日,京城的使臣就来到了桂林城。

    使臣是武靖伯赵世爵、礼科给事中曾仲魁。他们不远万里来到桂林,就是奉了嘉靖皇帝和皇太后的旨意,正式册封已入宫三年的滕氏为靖江王妃的。

    人算不如天算,所有的人都低估了结发妻子在朱邦苧心目中的份量。

    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数砸得刘氏头晕眼花。她万万没有想到,入宫前经过舅爷和父母精心安排的事情,如今竟会成了一场春梦。自己居然就这样再一次地与王妃的宝座擦肩而过。----自己真的只有做一个小妾的命运了吗? 她实在不甘心。

    更令刘氏愤怒的是:朱邦苧虽然身在自己的闺房中,却向朝廷上了一道请封滕氏为嫡妃的奏章。这使刘氏非常敏锐地明白到,自己不过是在以美色事人而已,一旦色衰便会爱驰。在丈夫的心目中,自己的真实地位是怎么也比不上滕氏的。

    如果说,进宫前刘氏一心想的都是出人头地的话,那么,当她真正看见朱邦苧的时候,少年郡王俊美潇洒的外表、儒雅出众的才华就更是令她致命的吸引力。她不可抗拒地爱上了这个出类拨萃的少年,并希望他也能如此疯狂地宠爱自己。----同时获得爱情与荣耀,已成为刘氏最大的梦想。

    而现在,刘氏却以女人特有的直觉,比所有的人(甚至包括朱邦苧),都更早地意识到:朱邦苧真正所爱的女人是滕氏。这一惨痛的认知,给正沉浸在新婚喜悦中的刘氏以沉重的打击。从这一刹开始,她的心理失衡了;从这一天起,她便陷在了终生不得解脱的狂妒里。

    不过奇怪的是,虽然名份已定,太妃们却依旧对刘氏极为偏爱。她们依旧要求滕王妃必须对刘氏平等相待。在生活待遇上,刘氏的宫室、侍从及赏赐也绝对不是一个妾室所能够得到的。刘氏甚至还可以和王妃平起平坐。这就很耐人寻味了。至于与刘氏尚在新婚中的朱邦苧,对这个美貌非凡的女人也仍旧迷恋。这一切使得忿忿不平的刘氏多少找回了一点安慰。

    但是刘氏和她的家族并不是这样就能够满足的。在秦得的提醒下,刘氏想尽办法要把朱邦苧抓在自己身边,并巴望着能抢在前面生出王子来。与此同时,刘家开始在王府内外大造谣言,说滕妃命硬,不但不能生育,更将不利于王爷,乃是克夫之相。

    说来也真不巧,滕氏封妃不到一年,朱邦苧就患上了当时几乎是不治之症的“痘疮”,即天花,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善良的滕妃不愿让侍女们冒染病的危险,而是自己不分日夜地守候在病榻边。她还向天祷告,祈求天神让丈夫痊愈,如果一定要有人死去的话,就让自己去代替丈夫。

    然而有一天,朱邦苧病情却突然加重,高烧不止,昏厥过去。

    太医们跪了一地,个个面如土色,乱糟糟地想法施救。

    滕妃呆呆地注视着床上任凭太医摆弄,却毫无知觉的丈夫,半晌没有言语。

    她忽然跪在了太妃的面前,说:“请母亲们不要悲伤,这是天神责备我不肯当真替王爷去死,因此发怒,现在我就去履行誓言。假如王爷仍旧不能侥幸,就算是让我为他殉葬吧。”

    明朝自朱元璋始,就创下了残酷的后宫殉葬制度。直到明英宗时,才有一个不忍娇妻爱妾死于非命的亲王在重病时上书,请求皇帝饶恕他的妻妾。

    英宗曾在土木之变中一度失去了帝位,被弟弟幽禁南宫。曾经向他宣誓效忠的大臣都转投新帝,只有钱皇后和后宫嫔妃陪伴他度过战战兢兢的幽囚岁月。所有的费用都靠这群女人做针线来换得。钱皇后为了救他,甚至还失去了一只眼睛和一条腿。这段时光使得明英宗和他的后妃间产生了相依为命的感情,他早已经不能象别的皇帝那样,仅仅把他的女人看作是泄欲的工具了。堂弟的重病中的恳求再次触动了他,他颁下了旨意。

    然而这道救命的圣旨到得太晚了。年青的亲王没能等到圣旨就遗憾地死去了,他没有孩子,身后也就没有一个人为他的女人做主,经办丧事的宗室干脆将他的七位妃妾不分嫡庶都送上了不归路。

    这件事极大地打击了英宗。几年后,当英宗自己也走到人生尽头的时候,留下了遗诏,从此废止了这条祖宗留下的残忍宫规。

    然而几十年后,滕妃却自己提出了代死和殉葬的要求。

    话音入耳,刚刚还在哭泣的太妃们脸色都变了。

    殿中一片死寂。

    正当滕妃向不知所措的太妃磕下头去的时候,屏风后忽然传来了一声长长的呻吟。

    两个太医跌跌撞撞地奔了出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报信:“太妃……王爷他、他醒了,他没事了。”

    朱邦苧的苏醒似乎坚定了滕妃的决心,她站起身来,向殿外走去。所有的人都呆若木鸡地看着她。

    另一个太医却突然从屏风后跑出,不顾礼法地叫道:“王妃留步,王爷他……他要你去喂……喂药……”

    …………

    老天这次似乎真的听到了滕妃的祈求,怜惜她的真情,一个多月以后,朱邦苧奇迹般地恢复了健康,每日寸步不离侍奉汤药的滕妃也没有染上什么病症。被折磨得憔悴不堪的滕妃不禁对朱邦苧说:“幸亏王爷的身体康复了,这也是我的万幸,否则的话,我也不能活在这世上了。”

    凝视着花容憔悴的妻子,死里逃生的朱邦苧满怀感激. 他不禁向滕妃倾吐心声:“病中危急的关头,如果不是听到你的呼唤,我早已经回不来了。我拼尽全力活下来是为了什么?爱妃呀,我多怕你当真会为我殉葬啊。”

    滕妃羞红了脸。 她没想到,自己在丈夫晕厥时发下的誓愿,丈夫居然全都听在了耳中。她这才明白了病中的丈夫不让自己离开的真正原因。

    朱邦苧托起妻子低垂的面颊,惊讶地发现这张早已看熟的脸,居然有那么美丽的神采。

    滕妃抬起头来,看见丈夫的眼神里多了一种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光芒。

    寝殿里的侍丛都悄悄地退了出去。

    微风吹过,殿外的桂花散发着阵阵的清香,在月光下投射出它错落的影子。

    但是靖江王府并不仅仅是属于有情人的。

    早已被被谣言吹得发昏的太妃们,并不因为滕妃的求殉以及朱邦苧病愈,就对“克夫不育”的滕妃放松警惕。她们敦促朱邦苧应该多亲近“旺夫益子”的“名门闺秀”刘氏。

    有了长辈的偏袒,刘氏更是施展浑身解数,利用每一个可能缠着朱邦苧不放。她还私下向朱邦苧的母亲们故意担心地说:“王妃不该在神明面前许下那样的愿望,现在王爷又不肯放她去,不知道会不会触怒上天呢?”

    这一点朱邦苧的嫡母徐太妃倒是不以为意,生母刘太次妃毕竟是妾室出身,也不好多说什么,但是小媳妇的“担心”显然对爱子心切的她很起作用。

    “丈夫的病刚好,也不让他休养休养,就呆在他的寝宫里不出来了吗?”

    “装模作样地去替死,弄了半天,只不过是狐媚的手段而已! ”

    不久,类似这样的指责便透过刘太妃的宫婢传到了滕妃宫中,滕妃只能在暗中哭泣,她知道婆母对自己的反感,只好尽量回避与丈夫亲近的可能。

    朱邦苧并不知道所有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不过是个粗心的少年,他不明白一向温柔的小妻子为什么无缘无故地逃避自己,每当他询问滕妃、或者爱抚她的时候,滕妃总是默默无语,然后礼节性地退开,令朱邦苧狼狈不已、又羞又恼。

    (大家可能不明白,皇室的生活不象平常人那样,既为显示身份,也为安全起见,他们的身边是随时都围着一大群人的,而不是只有夫妻两人单独相处那么简单。如果滕妃不想触怒婆母,惹翻母子关系的话,只能这样做。)

    朱邦苧不敢相信这就是他曾经拥在怀里,温驯可爱的妃子。他找不出原因,只觉得非常困惑,不知道妻子为什么忽然这么反感自己。

    刘氏抓住这个大好机会,趁机向朱邦苧搬弄是非:滕妃原本以为做出为夫纳宠的姿态,可以取得贤德的名声,没想到丈夫真的陪伴在妾侍的身边以后,滕妃就开始嫉妒了,她忿恨丈夫移宠,所以才干脆对丈夫避而远之。

    这个颠倒黑白的解释似乎也头头是道。当朱邦苧从母亲那里也得到了类似的假设之后,他不禁怨恨滕妃,是她一手将自己推给别的女人,却又在自己身上撒气。自己向她深情的表白就这样被抹杀了吗? 正在情热如火的他被兜头泼了一桶冰水。这个从小就骄傲的男人被狠狠地刺痛了。

    (我们在这里要解释一下,现在的人恐怕想象不出王爷是个什么东东,他们是被从小教育得与众不同的一类人,他们的手中掌握着身边人的生死贵贱,他的妻子也是要向他跪拜的臣子之一。朱邦苧就是这样一群王爷中的一个,当他的初恋被所爱的女人刺伤以后会做什么反应,大家各自发挥想象力。)

    刘氏当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总之,朱邦苧从此迷失在刘氏妩媚的眼波里。

    在长达三年的时间里,刘氏的固宠都是非常成功的:这三年间,滕妃和郑氏都没有生育儿女。刘氏的肚皮倒也特别争气,在她入宫的第二年(嘉靖十一年),就生下了长子朱任昌。这更是使得两位太妃和初为人父的朱邦苧欣喜万分。

    刘氏本人更是得意非凡。一时间,她成了靖江王府里最受关注宠爱的人。于是她专横的大小姐脾气又开始发作了。如果说,这两年来她囿于名份,还按捺着内心的妒忌,对滕妃还保持着表面的客套的话,那么现在,她则认为自己已经有了儿子做靠山,终于可以跟滕妃算帐了。

    刘氏在娘家的时候,倒也颇读了一些诗书,可惜的是,这些先人圣哲的文章并没有陶冶她的情操,只是使得她加倍的伶牙俐齿、富于机变。她在话里话外都想方设想地敲打滕王妃,尤其是对于滕妃没有子女这一点,她更是不愿放过。背着婆母和丈夫的时候,她的冷嘲热讽就象针一样,不断地刺进滕王妃的心里。

    然而滕妃对此都容忍了下来。她仍旧认为这只是因为刘氏在娘家时过于娇惯,所以不懂事,过于任性而已。自己身为嫡妻,便应该有嫡妻的气度,何况刘氏生育有功,自己更不应为这种小事计较。她时时刻刻都在提醒自己,小心地收藏起自己的哀伤和对心爱丈夫的渴望,恪尽职守地扮演一个“贤妃”的角色。

    然而,滕妃的迁就并不能够感悟刘氏,相反更加助长了她嚣张的气焰。她越发不把滕妃看在眼里了。除了滕妃,王府中那些曾经对她不够恭敬、让她看不顺眼的宫女内侍,尤其是那些与朱邦苧有过亲密关系的侍女(看官们千万不要以为与多情郡王朱邦苧有关系的女人仅三人而已啊,哈哈),这些女人虽然连郑氏那样的身份都没有得到,但也不幸列进了她秋后算帐的名单里,她利用每一个机会,向太妃们告状。

    太妃们当然偏袒生育有功的刘氏。只要刘氏说了谁的长短,谁就逃不过一场斥责,甚至还有人因此被赶出王府的。

    滕氏对这种状况深为担忧。后来,每当宫中有人得罪了太妃被斥责的时候,滕妃都要站出来婉言解劝,尽量将宫人们所要受的惩处降到最低,甚至不惜将这些过错自己承担下来。太妃们半是偏心、半是糊涂,往往转而斥责滕妃一顿。无论太妃说什么,滕妃总是恭恭敬敬,一定要想方设法使得她们转怒为喜才罢。

    滕妃甚至还向入宫问安的父母劝说:“我今天能够当上王妃,家中因此富有,父亲也做了官,这都是上天的厚爱。虽然如此,滕家的人也不要因此作威作福,还是应该谦恳礼让才是。”滕榆本就忠厚,听了女儿的话,就更是谨慎了。

    郑氏对滕王妃的这些举动深为不解,滕妃便解释给她听:“偌大的王府里,王族的人口稀少、人丁单薄,侍从的人数是我们的几十倍、上百倍之多,王府外的宗室更是数以千计。他们都是为王族效力的人。现在他们因为小事就被严加惩处,如果我不为他们说话,也一味地责备或嫁祸他们的话,怎么对得起他们的忠心耿耿呢? 至于那些宫姬,其实和我们一样都是陪侍王爷的女人,可她们不但没有得到一点特殊待遇,现在还要因此受到折辱,实在也很可怜,时间长了,只怕会因此祸及王爷和整个王族。”

    郑氏听从了滕妃的劝告,此后对盛气凌人的刘氏也常是谦让自制,衣饰食用也与做侍女时相差无几。

    滕妃的话在王府中不迳而走,宫内宫外感激她的慈惠,都对王妃敬仰不己。但是这番语重心长的话传到刘氏那里,却并没有使刘氏有所触动,她认为滕妃是在收买人心,完全是在和自己过不去。现在就连自己亲生的儿子都变得让她恼恨起来:这个小小的人儿,看见嫡母滕妃时的笑容似乎都分外的灿烂,自己这个生母却不曾得到他什么特别的优待。——先是地位和丈夫,眼下连自己的儿子都被滕妃抢了去,这更令刘氏痛恨不已。

    但是刘氏没有想到,还有更让她头痛的事情跟着来了:在最初的迷恋之后,朱邦苧渐渐觉得,刘氏并非如她的外表那么的讨喜。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刘氏本是个刻薄骄纵的大小姐,在郡王丈夫面前,要她一直谦恭小心地扮演一个“臣妾”的角色,真是难如登天。生子之前她还有所顾忌,等到生出了儿子,她就很快原形毕露了,而且还屡教不改,常把朱邦苧气得头晕眼花。这时他开始怀疑刘氏了,也重新思索滕妃回避自己的真正原因.

    他终于明白,真正能令自己身心愉悦、有所寄托的,始终还是温婉体贴的滕王妃。他常常听到人们赞扬王妃的品德,渐渐地也对太妃们关于王妃“克夫不育”的说法满怀疑窦:无论在什么时候,王妃的品行都是无懈可击的; 自己的大病也是在滕妃的陪侍下才得以痊愈的,她请求殉死时哀伤的神情依旧历历在目;刘氏二十岁才生下孩子,而王妃当年不过十九岁,怎么就成了不能生育的呢? 自己为了几句听来的话就狠心将她抛在一边,这样看来,即使王妃当初真的怨恨自己移情别恋,那也是没有错的。 反省之后,他为自己几年来对王妃的冷落深感内疚,对妻子的委曲更是心生怜惜。

    于是,当滕妃再一次依礼节来到朱邦苧的寝宫问安的时候,朱邦苧不顾身旁众多侍从的眼睛,紧紧地抓住了妻子的手。这时他惊讶地发现,三年后再次牵起这双手,依然能令自己的心弦颤动。

    三年前那个相依相偎,倾诉衷情的夜晚重新浮现在眼前。朱邦苧头一次觉得自己的心似乎就要跳出自己的胸口。他暗暗地发誓,再也不要让眼前的可人儿离开自己了。

    旧情重温、不断缠绵的结果是令所有人都震惊的:已婚七年而未育的滕妃在她二十二岁的时候怀上了身孕。这个消息,令整个靖江王府都沸腾起来。

    早已经被认为是不能生育的滕王妃居然怀上了自己的孩子,这个消息令朱邦苧大喜过望。

    现代人也许很难理解已经有了儿子的朱邦苧此时的心情,那都是因为对古代的婚姻制度缺乏了解的缘故。很多人以为,古人是“一夫多妻制”的,其实不然。应该是“一夫一妻多姬妾制”更准确。妻子永远是只能有一个的。

    而封建社会的宗法制度,更赋予了嫡妻极为尊崇的权利和地位。在丈夫爱情偏注的情形下,姬妾也许能在一段时间内,享有与嫡妻不相上下、甚至超越嫡妻的待遇。但是除非她命运够好、段数够高,能够取嫡妻而代之,否则的话,无论丈夫如何偏爱,在宗法制度下,姬妾们只能是代替嫡妻生育的工具而已:她们只能生孩子,却并没有做母亲的资格,她们的孩子只能称嫡妻为母亲。嫡妻甚至有对姬妾生杀予夺的权力。悍妒的嫡妻虐杀姬妾事件,在历史上数不胜数,即使丈夫出面干预,嫡妻逼杀姬妾在法律上也往往不必承担多大后果。因为在封建法规中,姬妾的地位只比奴仆略高一点儿:她们未经允许,甚至不能在嫡妻面前坐下就是一个明证。

    这样的事情,在现在的人们听来简直是匪夷所思。但是这正是当时的历史事实。嫡妻的权力如此之大,而当妒火压倒一切的时候,许多难以想象的事情就会发生了。正因为这样,在中国的封建史上,就曾经出现过皇帝终身不立皇后的现象。晚唐的几位皇帝都没有册立皇后,正是害怕立后不谨,使得皇后利用这一特殊的身份造成皇室的不宁。民间也有类似的范例:唐朝著名诗人乔知之,与自己的侍女产生了爱情。然而侍女的身份太过低下,身为高级官员的乔知之不能将侍女娶作正妻。为了不让嫡妻利用名份虐待自己所爱的女人,他终生再没有聘娶妻子。

    (嫡妻的身份与权力如此尊崇,这也难怪刘氏为此朝思暮想,想得如痴如狂、想得走火入魔了。可惜的是,尽管嫡妻如此尊崇,可是滕妃一心要做贤妻良母,只知道以宽容之心对待刘氏,从来没有对刘氏的所作所为提高警惕,更遑论充分利用嫡妻的身份来压制她了。)

    在封建社会,固然有“母因子贵”,但更多的时候,还是“子因母贵”。与生身母亲的身份高低相对应,孩子的身份自然就分了高低。在嫡妻所生的子女们(嫡出)看来,父亲姬妾所生的兄弟姐妹们(庶出)的地位,自然也就比佣人高明不了多少了。即使是在极其重男轻女的古代,嫡出女儿的待遇,都往往是庶出儿子们所不能享受得到的。中国古代的汉族帝王们,在选择继承人的时候更将这一制度发扬光大:一律优先考虑正妻生育的孩子。即使夫妻感情淡漠,嫡子女的地位仍旧是不可动摇的。

    ----正因为这样,历史上就经常出现帝王们放弃已经长成的、智勇双全的儿子,去册立一个平庸无能、甚至还是襁褓中婴儿的儿子为皇太子的情况了。无它,盖因此无知小儿乃是“嫡出”:大老婆生的也。

    在如此严格的宗法制度浸淫之下,当时的汉族男子,即使已经儿女成群,只要自己的嫡妻未能为自己生儿育女的,都会认为自己的家庭不够完整,甚至将此引为人生的一大缺憾。

    现在,我们就完全可以理解,朱邦苧得知自己心爱的妻子将要为自己生育儿女的时候,那份欣喜若狂的心情了。而对于太妃们来说,“滕妃怀孕”这一不争的事实,就已经从根本上推翻了关于她“不育克夫”的非议。太妃们的态度立即来了个大转变:嫡妃能够生下继承人,这也是她们心底热切的盼望。

    朱邦苧的欣喜若狂、王府上下对于王妃腹中胎儿极度的关注、太妃们对滕王妃超乎寻常的倍加关爱,这一切对于还沉浸在自恃生子有功而得意非凡情绪中的刘氏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她没有想到,三年过去了,朱邦苧仍旧对滕妃不能忘情;而更为巨大的打击是:滕王妃腹中那个尚不知性别的胎儿,给王妃带来的宠注,居然就超过了已经生下儿子的自己! 这使得刘氏越发地气愤。

    因为同姓又同是妾侍出身的原因,虽然沉浸在将要再做祖母的欢喜中,一向偏爱刘氏的刘太妃倒还记得安慰安慰刘氏。

    但是对于怒火中烧的刘氏来说,刚刚看望过滕妃的刘太妃此时的安慰无异于是火上浇油。她忍不住抱怨起来:“当初,不是你们说滕王妃不能生育的吗? 现在好啦,她就要给你生一个正宗的孙子啦,早知道如此,你朱家当初干嘛硬要娶我来呢?”言下之意,若不是当初王府变着法儿娶刘氏的话,凭她的相貌家世,完全可以在别人家明公正道地做个大房正妻,怎么至于在王府里做个小妾、替别的女人生孩子? 而这个女人居然自己也能够生养,刘氏这个小妾就更是做得划不来之至。

    刘太妃没想到自己的一片好心,却换来了小媳妇如此一番抢白。登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刘氏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惹了祸。但是她知道补过倒还是小事,现在她和她的家族所一心盼望的,就是滕王妃千万不能生出儿子来。只要自己的儿子还是王府的独苗苗,丈夫和婆母们就还得对自己忍让三分。与此同时,她埋怨秦得为什么不把谗陷王妃的真相早早告诉自己? 既然王妃原来是能够生育的,那么就千万不要再给她机会了。

    趁着王妃怀孕养胎的时机,刘氏向滕妃陪罪致歉,请她原谅自己,替自己向丈夫说说好话. 并收敛了自己的脾气,打起精神再次向朱邦苧百般献媚起来。

    而不疑有它的滕妃,就象从前一样,劝说丈夫与刘氏和好,并主动将丈夫送进了刘氏的宫中。

    滕妃十月怀胎,这几个月刘氏简直是度日如年。等到滕妃生产的时候,刘氏更是迫不及待了。她不顾嫌疑,亲自出马到王妃的寝宫附近打探消息。当她得知王妃生下一个女孩的时候,不禁高兴得手舞足蹈。

    滕妃怀孕的日子里,刘氏的言谈举止非常谨慎,现在王妃生了女儿,而自己又再一次怀了身孕,刘氏顿时又趾高气扬起来。满心指望再生一个儿子的她,便将王妃生女的事情当成笑料,人前人后都加以凌辱诬蔑。

    这次刘氏得意忘形得实在太过份了,因此很快就被侍从们辗转禀报给了朱邦苧和滕王妃。夫妻俩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后宫中及自己夫妇间诸多是非的来由。但即使如此,滕王妃仍旧对刘氏以礼相待,态度和从前没有两样。宫中人都非常佩服她居然能够有如此雅量。

    可是朱邦苧却对刘氏奸诈的行为感到愤怒。

    朱邦苧是一个在宗法礼教中长大的汉族男子。他虽然曾经长时间地迷恋于刘氏的美艳,但对嫡妻仍旧极为敬爱。以前他曾经以为妻子难于生育而疏远了夫妻关系,但现在谣言已不攻自破:王妃为他生下了一个健康美丽的女儿。嫡长女的降生,带给朱邦苧的欣慰一点也不亚于刘氏所生的庶长子。女儿的降生弥合了他们的爱情,对他们夫妻而言,这个孩子简直就是上天的恩赐。好不容易才当上母亲的滕妃,更是对盼望已久的宝贝女儿无比钟爱。

    朱邦苧殷切地期盼,品德出众的王妃很快就能为自己生下一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嫡子。他更不能忍受刘氏污辱自己倾心相爱的王妃,所以刘氏狂妄的言行对他来说是不可原谅的。

    朱邦苧简直不能相信,自己曾经惑于美色,与这样一个粗鲁卑鄙的女人同床共枕,还让她生下了自己的孩子。家尚不能齐,更遑论治国的大抱负? 羞愧之余,他更感到强烈的愤怒。于是,他开始冷淡刘氏,并且把刘氏的儿子和其后出生的女儿一起交给滕妃抚养。从此以后,政务之余的朱邦苧只在滕妃的宫中流连,弄儿嬉女,享受家庭之乐。

    善良的滕妃即使在这种时候,也没有忘记小妾郑氏。因此,第二年郑氏也生下了一对孪生女儿。

    郑氏的女儿刚降生,朱邦苧就立即向嘉靖皇帝上表,请朝廷册封郑氏为诰命夫人。嘉靖十五年(丙申)三月初一,朝廷的诰封诏书下达,侍女出身的郑氏被封为一品夫人,顿时身价倍增。

    按照朱明王朝的家训,亲王、郡王的姬妾是没有什么地位的。只有当她们生育子女之后,才可能由她们的丈夫酌情向朝廷请封。每位王爷的姬妾群中,受册封的人数也是有限额的,因此并不是每个生育儿女的姬妾都能够得到名份。甚至有很多女人直到死后,才得到正式的称号。

    现在,在同样生育了子女的两位妾室中,朱邦苧仅仅为郑氏一人请封。这一举动,再明白不过地表达了他对刘氏的不屑。他也借此警告刘氏:在三个女人中,她是最后一个来到他身边的,更是身份最低下、最不得宠爱的一个。她应该明白先后次序,再不得对王妃无礼了。

    郑氏成了诰命夫人!这一事实象响了一声雷,震得刘氏头晕目眩:自己出身名门、美貌无比,被王府大礼迎纳,更为王府生下了唯一的王子,无论从哪一条看,刘氏都一直骄傲地认为连王妃也比不上自己。可直到这时,刘氏才发现,自己太高估了自己的实际地位了。在丈夫的心目中,别说王妃,就算是王妃的郑侍女,都比自己要重要得多。刘氏顿时感到羞辱难当。这不仅令她无地自容,更令她嫉妒得要发疯。

    郑氏封夫人后一个半月,朱邦苧的嫡母患了一场病。朱邦苧的姑母连江县君前来探望,太妃便命朱邦苧设宴招待。朱邦苧遵母命前去相陪,却无意间在半道上碰到了刘氏:刘氏正在挪动中堂供奉的祖宗牌位及香炉。

    在迷信的古人看来,香火牌位是家族中最为重要的地方,关系到一家人的安危。就算是一家之主的王爷,都要选良辰吉日才能参拜焚香,搬动则更是万万不可的----作为地位卑下的姬妾,在太妃生病的节骨眼上,刘氏居然敢去挪动香火,实际上就是在诅咒老太太不得病愈。刘氏当然也知道个中厉害,所以她特地挑了这个自认为没人的时候前来。谁知却被朱邦苧逮了个正着。

    朱邦苧立即将此事禀报了母亲,并把刘氏平日迕逆泼悍的行为一起陈诉了一遍,请母亲再不要对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过份偏心了。

    老太太一听儿子的话,顿时心火上升,立刻提出要搬出宫去,不想再见到那个泼悍不孝的刘氏。

    几天后,太妃搬到王宫边的茂德书室调养身体,并将书室更名为“承养堂”。朱邦苧见母亲搬出了王宫,担心少了太妃的管教,刘氏会更加为非作歹。王妃与郑夫人都不是她的对手。

    朱邦苧不知道该拿这个女人怎么办?----刘氏作为庶长子的生母,处置她是不适宜的(假如滕妃日后万一生不出嫡子的话,自然会由庶长子继位。到那个时候,滕妃和她的家族怎样面对新的靖江王呢? 总不能说,你的生母因为和嫡母争宠,而被家法严厉处置了吧? 那时儿子会不会报复嫡母呢? 朱邦苧必须要为自己所爱的女人铺好未来的路。) 除此之外,毕竟还曾经有过一番恩爱,处置她多少也有点不忍心。

    朱邦苧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写了一本叫《闺训》的书,抄写了三份,交给妻妾们,让她们好好阅读,并以书中榜样检点自己的行为。既然名为《闺训》,自然是关于闺中妇女行为准则之类的内容了。

    但是这本书没有取得朱邦苧预想的效果:妇德早已经登峰造极的滕妃和郑夫人,倒是对这本书认真诵读、严格遵守;而真正该检点操守的刘氏,却对这本书以及它所代表的朱邦苧的苦心一概置若罔闻、嗤之以鼻。

    朱邦苧简直不能相信,世上真有这种冥顽不化、人品鄙下的泼妇。但是以仁爱自命的朱邦苧直到此时,仍未对刘氏的行为产生警惕,即使偶尔想要教训一番,也往往被谨慎温和的滕王妃所劝阻。这种情形,就象浇火只用一点点水,火势反扑更为猛烈一样,使得刘氏的气焰更加嚣张了。她认为,即使没有朝廷的册封,但是自己生了儿子,即使是丈夫、婆母、嫡妻也都不能把自己怎么样。

    嘉靖十六年(丁酉)十月,朱邦苧再也不堪家务烦扰,将自己寝宫右侧的一所旧阁修缮一新,改名为“自如阁”,代替太妃使用了的茂德书室,作为自己避静的书房。峻工之后,朱邦苧和妻妾们侍奉着太妃到自如阁中到处观看,并在阁中设下家宴庆贺。

    初更(也就是傍晚七点左右)的时候,正在酒席间的滕妃抬起头来,看见刚黑下来的天空正中,有一颗赤色的星星,大如斗状,向西方天际坠落,很快消逝不见了。滕妃将这一奇景告诉给了席上所有的人,大家都对此惊讶不已。

    第二天,王府派人外出打听。果然,桂林的老百姓们头天晚上也同时看到了赤星坠落的奇景。还有自称亲眼目睹的人说:“星星坠落不久,就有一道白气从靖江王府西边的遵义门升上了天空。”这非同寻常的怪事轰动了整个桂林府治,所有的男女老幼为此议论纷纷,都认为这不是什么好兆头:星月之兆应在后妃的身上,很多人都偷偷地传说,难道郡王府里的两位老太妃将要寿终了吗?

    十月二十七日,刘氏再次出言不逊,触怒了朱邦苧,并且使得本已身感不适的他病情加重。朱邦苧一气之下,于次日搬进了自如阁中休养。

    朱邦苧这一住就是二十多天,病好了也不愿再回寝宫。滕王妃每天在阁中陪伴侍奉,感到这次刘氏把祸闯得大了,丈夫看来是真的动了气。刘氏的所作所为固然可恨,但是作为共事一夫的女人,滕妃其实一样对刘氏的失宠感同身受。她唯恐丈夫当真治刘氏的罪,想要从中调解。便在十一月十九日这天一大早,就领着郑夫人及侍从们,非常隆重正式地去迎朱邦苧回宫。

    朱邦苧根本不想去见刘氏,于是拒绝回宫。下午滕妃再次去请他回宫,并请求朱邦苧原谅刘氏的所作所为,与刘氏重归于好,回后宫去相见。

    想到曾经长达三年的相思之苦,朱邦苧对妻子过于宽容的行为感到愤怒,再次拒绝了滕妃的要求。

    滕妃情急之下,流着眼泪跪了下来,请求丈夫收回成命。说,如果真的废逐了刘氏的话,刘氏的一双儿女势必要受生母的连累,因此无论如何都要看在儿女的份上原谅刘氏。自己作为王妃,此后一定会对刘氏严加管束,使她不再犯错。(作为养母的滕妃唯恐刘氏的所作所为会坑害儿女,而刘氏这个亲娘,倒不担心自己得罪了丈夫和嫡妻,会不会影响孩子的前途,这可真是咄咄咄怪事。 )

    天色渐渐黑了,看着跪在地上执意不肯起身的滕妃,朱邦苧心疼妻子,只得无可奈何的点了点头。滕妃喜不自胜,连忙将朱邦苧迎进后宫。

    第二天(十一月二十日),滕妃将刘氏召到面前来,第一次以王妃的身份劝谕刘氏说:“我们的丈夫是郡王,虽然彼此间有夫妻情谊,但是他毕竟是一位帝王,与寻常人是不一样的。你从今以后都应该对他恭敬谨慎,千万不可以再对他讥诮嘲弄,有失礼仪。”滕妃的这番话,虽然简单,但是极有深意:男女间的**,不愿与别人分享丈夫的身心,她也是一个女人,难道就没有吗? 但是她更明白,自己所嫁的男人身为帝王,拥有凌驾于他人之上的特权,作为他身边的女人,只能对此安之若素,否则的话,只会徒增烦恼,甚至引来倾家灭族之祸,滕妃早已想通了这一点,眼看刘氏始终执迷不悟,滕妃深感忧虑。

    然而刘氏依旧没有开窍,这番苦口婆心在她听来,真是一万个不入耳。她立刻反唇相讥:“你和那姓郑的婢子,不过是因为自己出身贫贱,所以才对王爷唯唯诺诺、怕得不敢喘气,凭什么要我向你们学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滕妃一向言辞谨慎,这次能够斟字酌句地向刘氏开口劝说,实在是一番好意,被刘氏如此一顿抢白,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只得就此了事。

    刘氏也不向滕妃和郑夫人行礼,一个转身,便愤愤地回到自己房里。她越想越气:没料到,这个滕氏真的向自己端起王妃的架子来啦。分明是仗了那个负心汉的势! 两年来丈夫对自己不闻不问,毫无恩爱可言,现在他整天和滕氏、郑氏缠在一起,若是一旦让滕氏生出了嫡子,自己没了独生子的倚靠,还想有好日子过吗? 到时那负心汉再不用担心身后滕妃的处境,自己岂不是死到临头了? 听秦得说过,朝廷有规定:已有庶子的王爷死了王妃,是不能够再娶正妃的。所以只有让滕氏在生出儿子之前就死掉,自己才能包保平安富贵:等到那一天,只生了两个女儿的郑氏在自己面前又能算个什么东西?

    刘氏独个儿在屋里转来转去,越想越怕、越想越狠毒。她简直迫不及待了……

    因为病体初愈,回到后宫的朱邦苧仍旧是独居一室。二十日夜,滕妃、郑夫人和往常一样,向他道别后各自回宫歇息。到深夜子时(即晚上十一点至次日凌晨一点),正在梦乡中的朱邦苧便被惊慌失措的脚步声惊醒。还没来得及起身,气喘吁吁的内侍便向他报告了一个噩耗:滕王妃薨逝了。

    这对于朱邦苧来说,不亚于一个晴天霹雳:他不能相信,不久之前还在这屋里和自己言笑宴宴的王妃,居然就在瞬息之间,抛下自己和年方三岁的女儿死去了?

    看着三岁的女儿一声声地叫着娘,朱邦苧终于支持不住,再次倒在了病床上,气息奄奄。本已一片混乱的靖江王府顿时更加乱了套。

    即使在朱邦苧悼念滕妃的碑文中,我们仍然找不到滕妃猝死的真正原因,不知道刘氏究竟是用了什么手段谋害滕妃的。也许,是朱邦苧不忍心回忆妻子临终的场景。

    现在我们只知道,在这一片混乱中,刘氏最初是将自己暗害王妃的所有痕迹,都消灭得干干净净的。三天后,她发现没有任何人对自己产生疑心,不禁自鸣得意,连对丈夫最后的一丝畏惧都一扫而光了。然而好笑的是,迷信鬼神的她却又害怕滕妃的魂魄不肯放过自己,于是便拿出一串铜钱,让负责丧事的宦官替自己给王妃办一场祭仪,消弭冤魂的怨气。并且明目张胆地告诉他:“祭文上只消写:'靖江王府刘氏祭’的字样就行了。我才不肯在她面前自认是妾室呢。”

    老天在给刘氏一副花容月貌的同时,也给了她一个愚蠢自大的浆糊脑袋。她敢这样胡言乱语,大约是以为凭着家族的关系、凭着自己身为王府继承人的生母,别人都会畏惮她、不敢揭发她的恶行吧?

    事实证明,几乎所有的宫女内侍都早已对刘氏深恶痛绝。在这些忠心耿耿的家仆看来,只有王爷、王妃才是自己理所当然的主人。在他们眼里,刘氏不过是个没有封号的下等姬妾,即使生了孩子那也算不得什么。刘氏更没有想到,自己那些所谓的“心腹”,也早已对她怀有异心。面对刘氏吐露出的这样一件天大的事情,他们不愿意、更不甘心将自己牵扯进去。

    宦官们商议之后,立即将刘氏的言行如实禀报了朱邦苧。

    震惊不已的朱邦苧下令,刘氏不得参加滕妃的祭礼。并让得力的侍丛们彻底追查此事。真相立即大白:滕妃的暴薨,完全是刘氏暗害的。

    朱邦苧没有料到,贤淑的王妃对刘氏一让再让,居然会让出了这个悍妇如此犯上作乱的行为来。他发誓要让刘氏付出代价。

    得知消息的太妃们,跌跌撞撞地被人扶着来到了朱邦苧的寝宫。她们为自己当初轻率纳取刘氏的行为悔断了肠子,但是说到要将刘氏绳之以法,她们哀求儿子要三思而行。因为刘氏以下犯上、谋弑嫡妻的行为一旦上报皇帝,势必将整个王府都牵连进去。

    (按明武宗年间的规矩,郡王死后儿子年纪尚小的,由宗室中人代为管理郡王府、掌管王权。等王子长大成人后,再由王子继承王位。朱经扶死时,朱邦苧还未成年,虽然他的嫡母徐氏向皇帝请求,破例让儿子先继承王位,嘉靖帝却没有同意。

    可以想象,嘉靖本人能以藩王身份入继皇位,却对朱邦苧继承父位一事如此不肯通融,朱邦苧的心里是不可能没有怨恨的。而我们冒昧揣测,朱邦苧孤儿寡母,在叔伯们们当家的日子里,曾经饱受冷遇,甚至有遭到他们的暗算之险。

    从末世靖江王朱亨歅的遭遇来看,这并非不可能。因此不难想象,在终于继承王位之后,朱邦苧对待宗室们的态度,也就好不到哪儿去了。----因此,在文献中有他“待诸宗人少恩”,甚至与诸宗人互相攻讦的记载。同理,朱邦苧也未必对曾经同为藩王的嘉靖皇帝有多服气。因此在他年青气盛的时期,就经常会有意无意地流露出怨气,或是向皇帝提出些不合理的要求。所以皇帝和他的关系也就好不了。比如,他曾经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皇帝提高靖江王府的待遇。嘉靖六年,时年十六岁的朱邦苧刚继承郡王位时,还向二十岁的皇帝提出,要恢复早被废除的靖江郡王金印金册。这一切,都敏感地触及了最高统治者嘉靖皇帝的神经。

    这里面还有一个典故:金印金册本是太子、亲王才能享有的,作为旁支郡王的靖江王府,为什么曾经拥有过这份殊荣呢?

    早在明太祖朱元璋的侄孙、首任靖江王朱守谦受封的时候,因为桂林地属边陲,朱守谦并不情愿就藩。为了安慰侄孙儿,朱元璋马秀英夫妇便将靖江王的“银印银册”改成了“金印金册”,将他封为亲王,并特许靖江王使用皇太子的仪仗。

    可是到了后来,太子朱标早逝。早被叔祖父叔祖母惯得无法无天的朱守谦顿时得意忘形,不但不悲伤叔叔的早逝,反而狂妄地宣称:“如今国中没有太子,朱标的儿子朱允炆还是个无知小儿,又身有残疾。而我是朱家长房长孙,既年长,又享有太子的一切待遇,我完全可以接太子的位置。”——结果是朱元璋勃然大怒,朱守谦太子梦未圆,倒先落得死于非命。等到他的儿子朱赞仪恢复封国时,靖江王府的待遇便降到了“旁支郡王”的级别。)

    朱邦苧继承王位时,正当意气少年之时,一心想要做出些业绩,更急于昭告宗室人等:自己并非坐享先人遗泽的纨裤子弟。 当然,我们也并不排除他有些不符实际的政治幻想。总之,他迫不及待地向皇帝提出了自己“恢复金印金册”的要求。

    现在我们来看看,当时青年皇帝面对的状况是什么:嘉靖皇帝是以旁支亲王入继大统的。此时他已继位六年,后宫众多妃嫔却一直没有为他产下一男半女。唯恐后嗣乏人的嘉靖帝因此正急如热锅蚂蚁.

    ——前几任皇帝都不过二、三十岁就丧了命,正是由于三十一岁便崩逝的明武宗正德皇帝没有儿子,坐天下的美差才落到了嘉靖的头上。嘉靖继位后,正德皇帝的母亲张太后、妻子夏皇后的家族都被嘉靖打击殆尽,以至张太后和夏皇后幽死于冷宫,正德皇帝本人及其父亲孝宗的祭典礼仪也大打折扣。

    因此,深知“后继无人”厉害的嘉靖皇帝盼子极其热切:他固然希望自己比前任皇帝长命,但也害怕万一再发生类似情况,落得身后凄凉、惨淡收场。(可是天不遂人愿啊:婚后十余年嘉靖都没能看见一个孩子。好不容易在他三十岁时,阎贵妃为他生了个儿子,刚满月就又夭折了。后来他倒是屡得儿子,却又频频夭折。到嘉靖四十六年,他六十岁去世的时候,也仅有两个儿子。)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祖上曾经密谋纂位的靖江王朱邦苧,竟然要求嘉靖恢复其祖宗“比肩太子”的待遇,怎不惹得尚无继承人的皇帝怒火中烧?

    才华出众的朱邦苧虽然只是个“坐食俸禄”的郡王,但他年青气盛,并不甘心坐享祖宗留下的产业,他希望有所作为,是有一定政治野心的。我们可以看到,即使在他写给滕王妃的祭文中,他仍无意间流露出了这一点:“……先是,予极慕汉文后宫衣不弋地之贤……”汉文即汉文帝,是古人们推崇备至的“明君”之一。朱邦苧以他做为模仿学习的榜样,那是绝对不合适的。可见,他是并不以做一个“贤王”为满足的,他希望能有一番作为。但是他参与政治的空间已被礼制和皇帝堵死,他就转而在靖江王国内施展,严治宗室并干预地方事务。又惹得宗室及地方官员群起而攻之,并广布他的谣言蜚语。

    关于朱邦苧触怒了皇帝和众官员这件事,从滕妃入宫三年方得册封,就可以看出一丝端倪。等到朱邦苧自己去世的时候,更是足足等了四年,才由嘉靖的孙子万历马马虎虎地给他上了一个“恭惠”的谥号。当然这是后话,朱邦苧并不可能预知。但是现在,他就要先为自己这些少年轻狂的行为吞下一枚大大的苦果:他心爱的滕王妃被刘氏谋害了,他却无法为滕妃申冤,甚至连暗地里处置刘氏都难以办到。因为,远在京城的皇帝和近在身边的宗室都正在盼着找他的岔。如果将事情始末披露,则不光是家丑外扬那么简单了,皇帝或族长都完全有权给他扣上一顶“治家无方”、“嫡庶不分”的大帽子。而朱邦苧此时唯一的儿子偏偏是“悍妾”刘氏所生,那么两父子都将同时受到惩罚,皇帝可以趁机把靖江王这一封号改封其它宗支,甚至于干脆把整个封国都免除了事。类似的事情,在明代皇族中早已有过先例。这样的后果和罪名,是朱邦苧可以预料、却不能够承担的。

    太妃们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捶胸顿足地哀求朱邦苧,再三陈述利害,让他千万不要把滕妃被害的真相昭告天下。

    朱邦苧思前想后,只得忍气吞声,为自己、也为列祖列宗及儿女们着想,放弃让刘氏为滕王妃偿命的机会了。但是做为丈夫,朱邦苧为自己这个决定愧疚万分;而做为一个男人,他也觉得窝囊透顶。

    当然,四百多年前的靖江王朱邦苧不会想到,谋害滕妃的虽然是刘氏,真正的罪魁祸首,还是他这个左拥右抱的丈夫、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多妻制度。一个男人拥有众多的女人,尚且会产生妒意,何况注定要和别人分享一个丈夫的女人? 爱情本来就是自私的,何况又牵涉到了政治利益。滕氏能够对刘氏如此的宽容,只能解释成先天的性格以及后天的“女德”培养,再加上超人的忍耐。如果是前者,她简直是个圣贤; 如果是后者,则是一个无奈的悲剧。因为对待政敌加情敌,绝大多数人的手段都会变得异常残忍。从这个角度来看,刘氏也是这个悲剧中另一个受害者。

    相似的事情,五年后发生在了与朱邦苧不和的嘉靖皇帝朱厚熜头上。

    嘉靖二十一年的十月二十一日凌晨,紫禁城中发生了“壬寅宫变”。不堪虐待的一群宫女在失宠的宁嫔王氏挑唆下,想将正在曹端妃宫中留宿的嘉靖皇帝勒死。

    由于叛徒告密,嘉靖帝没有死成,所有的宫女都被抓了起来。

    不能杀死变心的丈夫,就杀死夺走丈夫的女人。王宁嫔自知死路难逃,临死前硬把赃栽在了曹端妃身上,说她是和曹端妃合谋弑君杀夫的。

    而早已对曹端妃妒火中烧的方皇后呢? 她明知曹氏冤枉,仍旧趁皇帝昏迷不醒的机会,将端妃也打进了“轼君”的名单中,并迅速处以凌迟极刑。这样惨烈的刑罚,居然由两个女子同谋,施行在另一个娇柔的无辜女子身上,令人不寒而栗。

    凛烈的寒风中,曹端妃作为主谋,被施以千刀万剐的酷刑。眼看情敌惨死,王宁嫔直到临刑时,都掩饰不住满脸的笑容。

    这一年,方皇后、曹端妃以及王宁嫔都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这位方皇后,饱读书史,更清楚她的前任张皇后当年是怎么由一个宫女起家,挤走了嘉靖的第一任陈皇后的。陈皇后因此失宠、小产丧命。你想,她怎么会不时刻警惕,以防陈皇后的悲剧在自己的身上重演?

    方皇后最初入宫时,受到的封号是“德妃”,可见她曾经是怎样的温良婉德,现在居然会用如此残忍的手段杀戳情敌兼政敌的曹端妃; 而曾经与皇帝恩恩爱爱、为他生育过儿子(此子早已夭折,这也造成了其母失宠的原因之一)的王宁嫔,失宠以后,更是连自己的丈夫都要杀。人事的变迁真是匪夷所思。

    好不容易醒过来的嘉靖皇帝听说宠妃冤死、惨遭凌迟,几乎立马又昏死过去。他不敢想象端妃冤死时的万般凄苦,端妃受刑时凄厉的呼号更成为他一生的梦魇。但是方皇后救驾有功,又是正宫皇后,“宗法”的大帽子可以压死任何人,因此嘉靖即使身为皇帝,也不能把她怎么样。也真难为这个一向为所欲为的家伙,暗地里咬牙切齿,表面上还得重赏皇后、并宠幸于她(这可是正宗的同床异梦)。

    嘉靖皇帝为心爱的女人报仇的机会,直到五年后才在同样的冬天来到。皇后住的坤宁宫突然起火,忍耐早已到了极限的嘉靖皇帝坚决不肯下令救火。方皇后就此被活活烧死。(也有说法是嘉靖忍无可忍,令人暗地里放火的。)

    说到这里,忍不住要感叹一声:一夫多妻制下,受到伤害的又何止是女人呢?

    (但是朱邦苧不是嘉靖皇帝,老天也从来没有给过他为爱妻报仇的机会。刘氏一直好好地活到了63岁。)

    在妻子死后的日子里,朱邦苧一直抑郁伤感。妻子活着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发现她在自己心里有如此份量,现在青梅竹马的王妃猝然离去,朱邦苧生平头一次感觉到心碎,并且终其一生不能解脱。虽然作为封建社会的王爷,拥有独占秀色的特权,朱邦苧仍旧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爱妻,经常向滕妃的魂魄倾诉衷情。

    我们现在可以看见,仅仅两年的时间,光是被镌刻在石碑上的祭文就有四篇。由此我们已足以窥见他的痛苦之深。两年后陵墓峻工,在这年(嘉靖十八年己亥)的十二月,滕妃就要下葬了。从此,朱邦苧的余生将连王妃的棺木都不能看到。

    倍感凄凉的朱邦苧这年十月为滕妃写下了生平事迹,特别是详细写下了她逝世的缘故、以及自己无力为她报仇的原因。“……内政窒理,致妃如此,且悍妾之罪,又幸有覆庇而获脱谴罚,岂非天耶? 岂非数耶? 予荼毒之余,叩地号天,妃不可复作矣。兹当灵輀当驾窆彼幽室,痛想德音淑容,永无相见之期,肝肠摧裂……”伤痛难禁,却又无可奈何,他只能请求老天打雷,劈死刘氏为滕妃报仇。他在另三篇祭文中还写道:“鴟鴞好音兮,鸾凤潜藏;桃李竞艳兮,兰桂无芳;螾谀得志兮,谨厚摈弃;鸿鹄远逝兮,燕雀翱翔。”描述自己的哀伤时说:“念苹蘩其无托兮,孰以洁宗社之粢盛;痛弱女其何恃兮,益起夫宫院之悲伤。慕音容其杳杳兮,茫乎无际;惨忧恩其绵绵兮,曷为其志。……写情悃以致诔兮,庶暴白其衷肠。呜呼!兰宫寂寞,椒阁荒凉。瑶琴绝响,玉案虚张。宝奁尘暗,绣户无光。魂弛梦逐,地久天长。……”署名是:靖江十代王、哀夫味玄道人。(明朝道教兴盛,皇室多信奉此。味玄道人,应是朱邦苧的道号)。署名的意思是:第十代靖江王、悲哀的丈夫。(虽然朱邦苧是活着当上靖江郡王的第七人,但是首任靖江王朱守谦的父亲、祖父与曾祖父都在死后得到了朱元璋的追封。照此算来,朱邦苧已是第十代靖江王了)。

    朱邦苧被迫向朝廷隐瞒了滕妃被害的真相,只称她是“中气”而薨。“中气”,大约是古代中医对于某些节气对人有损害的一种说法吧。虽然滕氏只是一个郡王妃,但是年青猝死,而她生前出众的品德操行又广为人知,因此太后与皇后都对她深表哀悼,特地给她上谥号曰“贤”。

    滕贤妃下葬在尧山南麓文山岭。朱邦苧从此只能遥望山峦思念自己的爱妻。

    愤怒而不解的朱邦苧不知道:为什么老天会宽宥刘氏。他只能安慰自己:滕氏生而有异祥,死而有异兆,也许她是从天上来到人间历劫的仙女吧。

    朱邦苧的生母刘太次妃,一直认为那道从王府侧门冲天而出的白光以及坠落的赤星,是应在后妃丧生上的,心里一直忐忑不安,滕妃的早逝消去了她对自己寿命的担忧。大松了一口气的她也因此对滕妃的女儿和家族格外优待。

    朱邦苧当然觉察不出自己母亲心中那不可告人的念头,他只看见女儿在祖母的百般疼惜中那如花般的笑靥。

    滕妃留给朱邦苧的女儿一天天长大,朱邦苧的泪眼透过女儿,又依稀看见了妻子的身影。他对女儿极其疼爱,以此弥补女儿失去的母爱和自己心中的缺憾。万幸的是,刘氏的儿子朱任昌,这个命中注定要继任靖江王的人,也许是为了补偿,也许是为了避免父亲的反感与家人的议论,对这个妹妹也颇为怜惜。这个小女孩长大后,朱邦苧为她精心挑选了一个如意郎君,按宗法制度,出嫁后的郡王嫡女被封为文原乡君,享受大约等于朝廷六品官员的待遇。

    朱邦苧在政治上毫无建树,中年以后性格更是急燥,常常引起风波是非。但是对于滕妃的深情,他从来没有含糊过。虽然由于礼制的原因,看在儿子的面上,几年后朱邦苧升了刘氏父亲的官,但是对于刘氏本人,他却是恨之入骨。

    他不能杀她,却能用一个丈夫的方式报复她。

    刘氏与滕妃同年,滕妃去世的时候,刘氏也只有二十五岁,正是一个少妇风情万种的年龄。然而,朱邦苧再也没有正眼看过她一次,更不用说恩爱。二十五岁前,刘氏就已经生育了一儿一女,而且这一对儿女还是在她二十到二十三岁这三年间连续生育的。但是二十五岁以后,王室的玉牒上就再也没有了刘氏生育的记载。

    虽然滕妃去世时,生育了儿子的只有刘氏,可是在失去女主人的王府里,主理后宫的却是侍女出身的郑夫人,朱邦苧活着的时候,再也没有娶过 “继妃”,他的两位“次妃”都是在他死后,由明朝廷依宗法册封的。

    郑夫人诚心诚意地敬仰滕王妃,疼爱王妃的女儿。这一切多多少少抚慰了朱邦苧的心,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愿意让郑夫人陪伴在他的身边,因此,郑夫人第二年就生了一个儿子。

    然而,郑夫人毕竟代替不了滕王妃,政治失意爱情破碎的双重打击下,朱邦苧最后选择了放纵声色,从此一蹶不振。

    “冷宫”,是古代中国独创的事物,它代表了帝王对后宫女人们身心双重的虐待。在中国,古代宫庭残酷的夺床斗争中,曾有无数的女人,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受到了“冷宫”的摧残。对她们当中的绝大多数,当时以及后世的人们都寄予深切的哀怜。但是对于其中的一小部份,她们虽然一样被打入冷宫,却实在激不起善良人的同情心。刘氏就是其中的一个。

    貌美如花的刘氏,从此就沉寂在靖江王府的宫院里。在一个女人最需要爱与温情的岁月里,她只能与孤寂为伴,不断地听说丈夫又有了新欢的消息。这个男人原来真的没有爱过自己啊,她痛恨自己 ,怎么会为一个这样的男人犯下如此大错 ?

    刘氏活着,丈夫近在咫尺,但是她只觉得自己比死去的滕妃还要寂寞;躺在几十里外陵墓里的滕妃,却比她还要亲近丈夫。

    刘氏被闭锁在清冷的庭院里,穿着旧衣,吃着粗陋的食物,连从前侍候陪伴的奴婢也不再有了,只剩恐惧与寂寞与她为伴。这一切,令本就狂燥不安的她几乎发了疯。她曾经深爱朱邦苧,现在这种爱日复一日地变成了恨,日复一日地咬噬着她的心,却也支持着她一直活下去。她期待儿子继位的那一天,她恨的女人在她面前死去了,她也盼望看见自己恨的男人死在自己前头。

    滕妃辞世35年后,朱邦苧走完了自己的人生。 在最后一刻,他仿佛看见自己的滕王妃从寝宫门外飘然而入,依然是当年清丽温婉的模样。苦苦等待了漫长的岁月,他终于可以再次牵起她的手了。

    在殿内的人,只看见朱邦苧带着笑容离开了人世。

    按照礼制,王府为朱邦苧举行了隆重的葬礼。他和他的滕王妃合葬在同一座陵墓里。

    刘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能够熬到这一天。然而,当朱邦苧真的撒手尘寰的时候,她却感到了锥心的疼痛。自从十八岁踏进王府的那一天起,刘氏的一生都是因为朱邦苧而起伏。为此她谋害了滕妃,结果是更彻底地失去了他。现在朱邦苧死了,却还依然要去地下和滕氏长相厮守。

    刘氏无比的空虚失落,她不知道自己这一生究竟是为了什么? 但是争强好胜的她很快振作起来:她生于世家,从小就因为与众不同的美貌而被家人宠爱,更嫁给了当地最有地位的男人。虽然不幸位于妾室,但是自己却先生出了儿子。早在诞下儿子的那一天起,她就发誓自己要当十一世靖江王的生母、要当本地最有地位的女人! 为了这个人生目标,她不惜谋害了可能会生下嫡子的王妃,更为此忍受了35年的凄凉岁月。现在,这个辉煌的时刻终于要到了!

    万历四年,刘氏终于母因子贵,当上了“恭惠王次妃”。这时,她的丈夫“恭惠王”朱邦苧已经去世四年了。

    册封仪式结束了。深夜,当白天的喜悦与喧闹都远去,当衰老倦怠的刘氏一个人面对幽静的殿宇,她忽然又想起了从前。

    就在这座院落里,年青美貌的自己曾经和所爱的人有过短暂而甜蜜的岁月。然而,为了自己和家族今天的荣光,这一切都被自己轻轻的葬送了。今天,她终于达到了自己人生的最高目标,她却发现这实在不值得她以终生的幸福去换取。

    刘氏又想起了早逝的滕王妃:这个和自己一般大的女人,总是象对待妹妹那样温和的对待自己,甚至主动劝丈夫来和自己亲近。她就那样在睡梦中死去了,如果她还活着,也许这35年间,有她的帮助,自己还能被丈夫原谅和疼爱。更也许、滕妃也并不一定就会生出嫡子来。儿子朱任昌的嫡妻支氏,不就是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吗?

    在这一刻,滕妃最后说的那番话,象电光一样从刘氏的脑中闪过。35年过去了,一切早已物似人非,自己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刘氏这才对滕妃话中的深意恍然大悟。

    恍惚中,刘氏仿佛看见开满菊花的小院里,有丈夫和滕妃的身影,他们就象当年一样在花中抚琴吟诗。

    刘氏病倒了。

    一年后,在寒风呼啸的冬天,缠绵病榻的刘氏死去了。

    刘氏的一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虽然她暗害了滕王妃,一手制造了这场婚姻惨淡悲哀的结局,但是对照这场婚姻中的另外三人,她的一生其实更为凄凉 :对于她那利益熏心的父母家人来说,她不过是其家族政治投资的一枚棋子而已。否则的话,一个富足的官宦之家,为什么非要变着法儿、主动将美貌伶俐的女儿送进王府,鼓励她去做一个没有名份的姬妾呢? 要知道,假使她万一生不下儿子,只怕连年老时于事无补的“次妃”封号都不可能得到。因此,事实上是她的家人将她逐步变成了一个美丽的杀手,既害了别人,也葬送了她自己终生的幸福。

    但我们不得不承认,被家族利用作为政治赌注的女人在中国历史上从来罄竹难书。刘氏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而已。

    这群世上最美丽的生物,往往被自己最信任亲近的骨肉家人投入虎狼群中,不是被杀,就是去杀人,以换取家族的荣耀。即使是在明朝施行残酷的殉葬制度时,都有不少的官宦人家,愿意将自己美丽聪明的女儿毫不犹豫地送进宫室,做一种政治赌注,牺牲自由与幸福不要紧,牺牲性命去殉葬更是求之不得(有女殉葬的家族,往往能得到世袭的富贵)。最惨的是一个叫郭爱的少女,她不但是美女,也是才女,出身书香世家,因此被选送入宫,册为宫廷女官,她入宫时皇帝已经有病在身,选妃为的就是冲喜。

    (由于说明了是选“妃嫔女官”, 而不是普通宫女,因此,当时很多人家是主动送女参选的。至于“冲喜”的后果可能会是什么,恐怕他们压根就没有想过。)

    结果郭爱入宫仅二十多天,皇帝就死去了,她虽然连丈夫的面都没见过几回,也被迫殉葬,自尽的前夜,郭爱含泪写下了一篇自悼词,托人带出了深宫,让世人得以窥见中国宫廷这最惨烈的一段历史真相。而她的家族……对不起,我们找不到一点点他们为之伤感的记录。----因此,我们应该相信,野心家就等于狠心家。

    被家族利用、被丈夫抛弃、被儿女疏远,仅有的六年家庭生活又陷在狂妒与怨恨中不能自拨. 我们更不能想象,自幼长在富贵娇纵中的刘氏,在35年的幽禁生活中,是怎么面对漫长的时光,又是怎样在空荡荡的宫室中,日复一日地 地畏惧丈夫痛下杀手、夜复一夜地畏惧滕妃的冤魂的。这个可怜的女人,她没有得到过任何人(即使是生身父母)的真心关爱,恐怕只有在做一个天真懵懂的小女孩时,她才尝过快乐的滋味。

    刘氏为儿子的前途立了大功,却有罪于丈夫。她的儿子朱任昌,从史书上留下的记载来看,他颇得父亲的欢心。由此可见,刘氏被禁冷宫时,他还在幼年,对生母没有什么眷恋,等到他成年以后,或为了迎合父亲,或因为确实对生母毫无感情,在父亲的面前,他对生母也是闭口不谈、极其冷淡的。否则的话,朱邦苧不会对他亲近。但是,如果不是刘氏谋害了嫡妻,朱任昌也许就没有了继承王位的希望。因此,朱任昌念及生母的平生时,感受应该会是复杂的。他为生母另建了一处陵墓,远离父亲和嫡母的合葬处。

    刘氏墓在尧山西南麓今地区林技校北墙外。

    在刘氏去世四年之后,她的儿子朱任昌也辞世了,继任的是他的独生子朱履焘。但是朱履焘命运不佳,十九岁就病死了。他没有儿女,身后只留下了一群青春年少的可怜寡妇。

    接替朱履焘当上靖江王的是朱任晟,他是朱任昌的异母弟弟。他的生母就是侍女出身的郑夫人。朱任晟虽然出生在滕妃去世以后,但是在名份上,滕王妃仍旧是他的母亲,滕氏家族仍旧得到尊崇。

    此后的靖江王传承,就从朱任晟开始延续。

    刘氏四十年孤寂凄冷的岁月,只换得了儿孙与母家不足二十年的荣华富贵,自己也只不过享得了一年的虚名。倘若果真死后有知,她该做何感想呢?

    再过了五十年,大明王朝就覆灭了。靖江王府也变成了大清国定南亲王孔有德的府邸。清顺治九年,随着孔有德**的熊熊大火,显赫一时的靖江王府也随之烟消云散。

    王侯将相、美女妖姬尽归尘土,曾有过有功名利禄与纷争也已随风飘散。如今,只剩清冷的尧山荒陵,在为那段悲伤的爱情默默寂守;只剩下史籍中的片言只字、青苔斑驳的几堵残垣,供后人凭吊与揣想。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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