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透过杨洪基老师演唱的气势雄浑的歌曲《滚滚长江东逝水》,世人得知,《三国演义》开篇这首《临江仙》,出自明代有数最博学者之一的杨慎(1488-1559)。 不过词作中有一点容易为我们习焉不察,这便是“白发渔樵江渚上”句中的“渔樵”形象,其实足以厕身古代历史长廊与文学殿堂,成为今日读者、研究者瞩目的所在。 所谓渔樵,顾名思义,无非是傍水捕鱼的渔户和伐山砍柴的樵夫,可又不止于此。那么,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类人物呢?他们在传统文化——包括子史诗文尤其是稗官小说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呢? 想要尝试解答类似的疑问,钻研典籍、涵泳描摹、体察文心这些基本工夫,显然都不可或缺。下面我们就先谈渔父,次说樵夫,最后看看“渔樵”。 ![]() “……千秋人物三分国,一片山河百战场。今日经过已陈迹,月明渔父唱沧浪。”清代诗人赵翼(1727-1814)揽胜咏史,写下《赤壁》。末句所营造的场景意境,则与《孺子歌》(一名《沧浪歌》)这首先秦时期流传汉北一带的民歌有关。 据说屈原流放途中,经过沧浪水,有渔父为之唱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楚辞·渔父》中的这位隐居者更是形神兼备。此君劝屈原不必因理想难以实现而忧伤憔悴,只管和光同尘,在江湖间自得其乐。相较于作为楚国忠良名贤的屈子,非但形容枯槁,更稍显“苦大仇深”的面相,歌咏以前微微一笑,摇起船桨而离去的渔人,展现类似“高士”的身影,更配得上后代普通读者的景仰与“闭眼夸”。 “无名”英雄固然可敬,至于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渔父,当属商周之际的姜太公与东汉严子陵(前39-41)。且看后者,严光少有高名,还曾与光武帝刘秀一同游学。建武元年(25),刘秀建立东汉,意欲授严谏议大夫之职。他却更名换姓,隐居在桐庐富春江畔(今浙江省桐庐县境内),每日垂钓。 人脉前程和高官厚禄本来唾手可得,内心却毫无动火——严子陵这种不慕富贵、不图名利的思想品格,一直受到后世的称誉。北宋范仲淹(989-1052)撰《严先生祠堂记》,有“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赞语,使其以高风亮节闻名天下。 值得一提的,是此公垂钓之地成为桐庐严子陵钓台,还被命名“严陵濑”,仿佛拥有了文化地标的意味。 当然,姜太公钓鱼属于更富传奇色彩的故事。年过八旬,渭水之滨,与求贤若渴的周文王一番君臣遇合,早就传为美谈。 其中之钓鱼时间(《说苑》说是三日三夜,《列仙传》说是三年,晋朝《苻子》说是五十六年),钓鱼方式(直钩且不挂鱼饵),以及钓鱼目的(从正常的钓鱼,变成钓王侯、钓兵书),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足以烘染出一代名相帝师来。 《史记》有言:“吕尚盖尝穷困,年老矣,以渔钓奸西伯”。奸者干也,干谒、求谒之意。《文心雕龙·论说》则概括成“太公以辨钓兴周”。如果用戏文上的话,便是“金鳌上钩,金鳌上钩,好似太公一钓,享国千秋”(《桃花扇》第十五出)。放眼古今中外,事业这样成功的老渔翁,可谓并世无两! 又可以补充两则小说家言。汉代刘向所编《说苑》中,姜太公钓鱼之事有别种版本。据说某位农民大哥教他用香油做鱼饵,轻轻抛钩,结果钓上来一条大鱼。奇就奇在,剖开鱼肚一看,里面有五个大字“吕望封于齐”——明显已然预告了他日后成就伟业所获奖赏。 还有《武王伐纣平话》卷下如是叙述:“姜尚因命守时,立钩钓渭水之鱼,不用香饵之食,离水面三尺,尚自言曰:'负命者上钩来!’” 该书实为宋代说话人的旧蓝本,经元代说话人补充修订,在至治年间(1321—1323)由建安虞氏刊刻。民间一直流传着“愿者上钩”的传说及歇后语,这则平话副标题径直作“吕望兴周”,亦可谓点出了人事的关键。 有学者曾以“智者”“执者”“达者”之说,概指古典诗文中“渔父”意象(参见杨玲《智者 执者 达者——论古典诗文中“渔父”意象的形成》,收入氏著《先秦两汉文学与文化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8月,第94-103页),我们则有新的发现。 最初以渔父形象示人的姜尚故事,涵容了这类人物身上智者乃至帝师的一重身份。就其他种角色特点言之,应首先注意到自《楚辞》与《庄子》中同名《渔父》的篇章以来,隐逸者形象的构建。 后者通过浸润道家文化色彩的“渔父”,表达对孔子的批评,对儒家思想的不满,阐述了“持守其真”、还归自然的主张,由此与全书其他篇章一道,对古代文人士大夫的思想心灵,发挥深远的影响。 其次不可忽视某些渔父具备临危救难的义士特质。东汉赵晔《吴越春秋》的叙述之下,出逃的伍子胥,在滔滔大河面前走投无路,幸得一位渔人相助接渡。不仅如此,渔人拒收子胥的百金之剑,且不留姓名以图报答,实属义薄云天。最后,他还以“覆船自沉于江”来保守机密、杀身成仁,更是让人肃然起敬。 有心的读者不难联系《金瓶梅词话》第47回,扬州苗员外行船过程中,被家仆苗青勾结两个艄子谋财害命,忠仆安童在被打昏落水的时刻,也是多亏一“头顶箬笠,身披短蓑”的老渔翁搭救,后又指点他告官捉拿贼人。 因此,大致可用隐士、智者与义士归结叙事文体中“渔父”的古典形象。其人泛舟中流,踏歌湖海,“垂纶长川”(嵇康《兄秀才公穆入军赠诗》),凭借不显山不露水的低调行事,超脱旷达、怡然自得的立身风度,古道热肠、仗义救助的人格闪光,与对儒家或道家思想主张的践履实行,足可置身经典人物之林。 考究此一人物类型的塑造过程,类似晚唐皮、陆等人“大量写闲居、垂钓、茶具、酒具、渔具”诗作,反映出空寂与无聊的精神状态(参见罗宗强《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中华书局,2003年10月,第261页),北宋黄庭坚(1045-1105)。 《诉衷情》“一波才动万波随,蓑笠一钩丝。锦鳞正在深处,千尺也须垂”的渔钓过程细微描摹,抑或清代朱彝尊(1629-1709)词作《卖花声·雨花台》中的渔竿,《洞仙歌·吴江晓发》中的渔榔、柔橹,及其所参与营造的清幽醇雅风格,还有“江干多是钓人居,柳陌菱塘一带疏。好是日斜风定后,半江红树卖鲈鱼”(王士祯《真州绝句》)对渔户生活情状的刻绘,凡此都属于近距离的打量。 甚至是《红楼梦》第45回,说宝玉一次穿戴起箬笠蓑衣,被林妹妹以“渔翁”打趣,随后她竟脱口而出自己险些“成个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儿”,因而忽然察觉其中相连情意,“后悔不及,羞的脸飞红,便伏在桌上嗽个不住”(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7月,第609-610页)。 这类话头及其所蕴含的意趣,在古代雅俗文艺之中,更是不胜枚举,可见其作用甚巨。关于渔翁渔婆的“戏言”,醉红生《红楼梦谈屑》收录的《红楼梦杂咏》与《红楼梦竹枝词》两组诗歌,就分别予以题咏,而各有情味(详见王振良编《民国红学要籍汇刊》第一卷,南开大学出版社,2017年4月)。 “蓑衣箬笠更无华,蓼岸苹洲亦有家。风雨满天愁不动,隔江犹唱后庭花”——宋人黄今是则以一首《渔父词》,高唱出对于渔父独立不羁、自由洒落形象的礼赞。 其后,明代《西湖游览志馀》卷十二录有凌云翰《西湖渔者》,诗曰:“家住钱唐西子湖,钓竿几度拂珊瑚。扁舟载月归来晚,不觉全身入画图”。这是以凝练笔触,表露一位渔人的日常生活图景。 至于《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十六《王渔翁舍镜崇三宝 白水僧盗物丧双生》,则详尽铺排情节,精心塑造人物。它具体叙说宋朝隆兴年间,蜀中嘉州有渔翁王甲,一次捕鱼得到“聚宝之镜”,故此发迹成大财主。后他献宝于峨眉山白水禅院,做佛家供养,谁想两年内又变回渔翁,再想要回宝镜,已被住持法轮掉包。 故事表达了批判奸僧扬善惩恶的旨趣,结尾部分王甲夫妇“仍旧做了嘉陵富翁,此乃好善之报,亦是他命中应有之财,不可强也”,借此议论“资财自有分定,贪谋枉费踌躇”的道理。在类似《池北偶谈·梨花渔人》的笔记体随录以外,这篇以“渔父”为主人公的白话短篇小说,理应获得我们更多的关注。 当然不可忽视《聊斋志异·王六郎》这篇描绘人与鬼之间友情的小说。与我们所熟知的蒲翁其他描写人狐相爱的作品不同,这个故事具有深远的民间故事渊源。王六郎与许渔夫最初的相识实为有趣,一个因嗜酒而坠河溺亡,另一个则是爱酒的普通渔夫,他们因此而结缘。 这位渔人“每夜携酒河上,饮且渔。饮则酹酒于地,祝云:'河中溺鬼得饮’,正由于此,小说后文揭示“他人渔,迄无所获,而许独满筐”的原由,竟是知恩图报的六郎魂灵在暗中相助呢。 不论“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柳宗元《江雪》)式与天地往来的孤绝高蹈,还是“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王维《酬张少府》)般的由此及彼、寄寓深意,渔父一角在古代文学家眼中,似乎天然具备展开大块文章的用处。 作家里面,欣羡渔人多子而中年改名,且号笠翁、莫愁钓客的李渔(1611-1680)尤为突出。举词作,有《多丽·过子陵钓台》上片“同执纶竿,失披蓑笠,君名何重我何轻?”举小说,则像名篇《无声戏·谭楚玉戏里传情,刘藐姑曲终死节》中,一对有情男女被浪涛卷走,恰恰是幸得莫渔翁救助而终成眷属。 楚玉考中进士后,莫渔翁不仅不受答谢,还劝他急流勇退,所谓“又荐一班朋友与他,不是耕夫,就是樵子,都是些有入世之才,无出世之兴的高人,课些渔樵耕牧之事”。可以说,李渔身上集中体现了以各体文学书写此题的热衷。 ![]() 据说,古代四大美人之一的西施原名夷光,是战国时代越国苎罗山施姓樵夫的女儿,因家住西村,所以叫西施。前引东汉的《吴越春秋》,与《越绝书》最早将她与吴越成败联系在一起。 两书都记载勾践败后卧薪尝胆,经君臣商议,利用吴王好色,选中采薪女西施、郑旦两人进献吴王。世人熟知西施的自然是“浣纱女”的动人形象,而这里“樵夫”之女身份的描绘展开应谓之引而未发。 至于《汉书》介绍武帝时大臣朱买臣的出身,正是吴地的樵夫。有道是“家贫,好读书,不治产业,常艾薪樵,卖以给食。担束薪,行且诵书”,突出的为其贫贱而不辍读书求学的面相。后来元杂剧《朱太守风雪渔樵记》也是以此为本事。 再看中国佛教历史上南宗禅编造的传法故事。慧能本卢姓,早年丧父,靠卖柴侍养老母。一日他忽听人读《金刚经》,恍然大悟后去蕲州黄梅县,拜五祖弘忍为师。此处六祖本是新州(即今广东新兴)一个樵夫的背景资料,也被一带而过。 地方戏曲中,湖南花鼓戏《刘海砍樵》颇为知名。常德刘海勤劳孝顺,天天上山砍柴,奉养老母的传说在北宋时已经成型,至清代中叶已形成了今天流传的主要版本。 除此,真正专门推出“樵夫”这类主人公的,应该以唐代诗人张籍(约767-约830)的《樵客吟》(《张司业诗集》卷七)为较早作品。所谓“上山采樵选枯树,深处樵多出辛苦……采樵客,莫采松与柏。松柏生枝直且坚,与君作屋成家宅”诸句,具体入微地道出这份职业的艰苦辛酸与困难危险,读之令人凄恻。 而谈论唐代文人词,不可绕过张志和(732-774)。《新唐书》介绍他“每垂钓,不设饵,志不在鱼也”,诚然是追步姜太公的后尘。 这位自称“烟波钓徒”者,又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这样的《渔父》组词,获得南宋朱敦儒(1081-1159)的渔父词——十首《好事近》之回眸致敬。朱氏不仅继承了张志和《渔歌子》的传统,还干脆把词集定名为《樵歌》,体现出江渚渔樵自由洒脱的精神追求。 到了清代,胡书巢在《大散关》一诗中,写下“黄叶间青条,风吹鸣飒飒。时见采樵人,行歌互相答”。虽是沿用了文人的立场,却丝毫不愿由此掩盖采樵者的视角,与他们同行路上欢声笑语的活动。 照录诗句的胡氏姐夫袁枚(1716-1798),更在《随园诗话》卷二里明白宣示:“少陵云:'多师是我师。’非止可师之人而师之也。村童、牧竖,一言一笑,皆吾之师,善取之皆成佳句”(清袁枚著,王英志校注《随园诗话》,南京出版社,2020年5月,第25页)。 放下知识精英的身段,谦逊地向扎根泥土的劳动者学诗,随园主人的高论在后代不无同调。清末署名蛮的《小说小话》即谓“小说中非但不拒时文,即一切谣俗之猥琐,闺房之诟谇,樵夫牧竖之歌谣,亦与四部三藏鸿文秘典,同收笔端,以供馔箸之资料。”(《小说林》1卷1号,1907年) 正如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们指出的,传统文学的各样式,往往是在每转愈进踵事增华的进程中,逐步沦为个别文人和团体雕章琢句、为文造情的小道末技,由是脱离了读者受众,丧失了生机活力。彼时彼地,回到“樵夫牧竖之歌谣”一类的原生土壤,结合文士的心胸、性情、才具,才是文艺转型、更新的必由之路。 实际上,与渔父一样,樵夫这一人物类型或其代表的文化符号,同样活跃在古代小说史上。 “高山流水遇知音”故事中,知晓俞伯牙琴音的钟子期,即为樵夫(初见于《吕氏春秋》和《列子》记载,他们的事迹到了晚明《警世通言·俞伯牙摔琴谢知音》,更得以浓墨渲染)。东晋王嘉《拾遗记》卷二《殷汤》,叙说武王伐纣之际,又有樵夫牧竖,探高鸟之巢得玉玺,文曰“水德将灭,木祚方盛”,是借“草根”身份传达天命转移的消息。 南朝梁任昉《述异记》卷上云晋朝王质入山采樵,见仙人童子下棋。许久,童子问王质何不离去,而他起身的时候,“视斧柯烂尽,既归,无复时人”。这个“到乡翻似烂柯人”(唐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的典故,则被后人拿来形容岁月流逝,人事变迁。 至于初唐传奇王度的《古镜记》中,王勣因池水“湛然绿色”而问樵夫,则代表着其多识草木鸟兽之名的面相。欲知山行路,须问过来人。樵夫们也当仁不让地发挥起指路人、解疑者的功能。 其中佳例,当推《西游记》。第59回说孙悟空在翠云山上,“正自找寻洞口,只闻得丁丁之声,乃是山林内一个樵夫伐木”。“撇了柯斧”的樵子与孙行者互相行礼,后又指路献策,向他介绍起铁扇公主。 第85、86两回说到一人在隐雾山打柴为生,独自奉养83岁的老母。等孙悟空打死了豹子精,获救的樵夫又不辞劳苦地指点唐僧师徒,“这条大路,向西方不满千里,就是天竺国,极乐之乡也”。 所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试看约成书于康熙元年(1662)的笔记小说《明语林》所述“东湖樵夫”。平日里“樵浙东临海间。日负薪入市,口不二价”。待及当朝皇帝自焚而死的讯息传来,“樵大哭,弃所负薪,投湖中死”(清吴肃公著,陆林校点《明语林》,黄山书社,1999年1月,第5页),显然是恪尽臣节道义的体现。 然而文人笔端的樵者,更多地以化外之民,乃至批判中心的边缘人形象出现。犹记得,明遗民陈忱曾化名樵余,作《水浒后传略论》,其作品刻印时,又自题“古宋遗民著,雁宕山樵评”——看得出他对“樵夫”声口的偏爱。 江左樵子撰写《樵史通俗演义》,则不无讥嘲地说自己名为樵子,实则“不樵草木而樵史书”。据马廉(1893——1935)介绍,该书一版本的标叶有识语云:“深山樵子,见大海渔人而傲之曰,见闻吾较广,笔墨吾较赊也。明衰于逆珰之乱,坏于流寇之乱,两乱而国祚随之。当有操董狐之笔,成左孔之书者。然真则存之,赝则删之,汇所传书,采而成帙,樵自言樵,聊附于史。古云,野史补正史之阙,则樵子事哉。”(马廉《马隅卿小说戏曲论集》,中华书局,2006年8月) 这提示我们,作家有意识地采借樵夫——看似社会底层又宛若置身红尘之外的这一群体的立场观点,来点评政治、臧否人物、考量历史,实寓有深意存焉。 晚近学界值得注意的,是同济大学人文学院张文江教授于先(《渔樵象释》一文,收入氏著《古典学术讲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6月),中国社科院哲学所赵汀阳研究员在后(见其多篇论文及专著《历史·山水·渔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11月),所谓“渔樵史观”这一新颖而富于洞见的观点角度被正式提出。在我们看来,其对于传统文史学问,确乎有着一定的涵盖力与解说力。 话说起来,在迩来颇受影视作品青睐的明代神魔小说《封神演义》里,阐教三代弟子之一的武吉,本是樵夫出身。当初“渔翁”姜子牙钓于磻溪,二人初次相遇时,武吉见子牙用直钩钓鱼而不禁大笑。后姜太公收其为徒,授以兵法,终为西周做出贡献。这又启发引领我们留心不少明清小说“一渔一樵”联袂出现的文本与文化现象。 ![]() 若要观察文言小说表现渔樵的例子,或可举明代陶辅(1441—?)《花影集》卷之一《潦倒子传》的故事。书生祝理为岳飞鸣冤,是一位渔夫从旁以理开导,而后面卷之四又出现《云溪樵子记》一篇。 讨论通俗小说,则可引入诸多资料。翻检《中国通俗小说总目提要》(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0年2月)的作品著录情形,分别以“渔父”与“樵夫”为关键词进行统计,能组织形成下面的表格:
附表罗列了从晚明拟话本,到清代中后期的《红楼梦》续仿之作,直至近代的谴责意义小说,它们无一例外,都打上了“渔樵”的烙印痕迹。 同样可以列入表中的,还有《中国通俗小说总目提要》第743页介绍的锡山张夏《渔樵话》,与第838页提及,书名有点“重口味”的月湖渔樵《野草闲花臭姻缘》。 二作或书名或作者,其拟就也遵循着“渔樵并置”的逻辑思路。前者还不禁让我们联想,除去《东坡志林》《仇池笔记》,列在苏轼(1037-1101)名下的笔记,尚有一部寓言体的《渔樵闲话录》。 明人赵开美(1563-1624)《渔樵闲话录引》称:“尧夫《渔樵问答》,字字名理,老坡《渔樵闲话》,句句名喻。非理则不入,非喻则不启。吾谓二书为一经一纬,噫,理者其糟粕耶?喻者未尝非筌蹄也?醉浓饱鲜,是在得其旨而已。”(孔凡礼整理,朱易安等主编《全宋笔记》第一编九,大象出版社,2003年10月,第235页) 进一步追溯这种合称渔樵、相提并论的做法,可以关注到中国文学源远流长的“写人”传统。 如鲍照(416?—466)《登大雷岸与妹书》“樵苏一叹,舟子再泣”者,乃吉光片羽的工笔实写。到了唐高适(704-765)的《封丘作》,自称“渔樵”就意味着一种鲜明的言论、立身主张。 所谓“我本渔樵孟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乍可狂歌草泽中,宁堪作吏风尘下”,是有意构建渔樵与官吏、在野与当朝的身份立场对照,进而铺垫出“拜迎长官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的愤懑情感与批判意识。 这类情感意识,若举带有江湖情趣的散曲,非白朴(1226-约1306)[双调·沉醉东风]《渔父》“傲煞人间万户侯,不识字烟波钓叟”不能言明。 早些时候,元人胡绍开《沈醉东风》中的渔樵角色,系以休闲之趣取代谋生之苦:“渔得鱼心满意足,樵得樵眼笑眉舒。一个罢了钓竿, 一个收了斤斧,林泉下偶然相遇。是两个不识字渔樵士大夫,他两个笑咪咪的谈今论古。” 这带领今人从古时之“话渔樵”转而聚焦“渔樵话”。对此可列出宋张昇《离亭燕》“多少六朝兴废事,尽入渔樵闲话”,白朴散曲[双调·庆东原]“千古是非心,一夕渔樵话”,以及同为元人的邓玉宾《叨叨令》“闲来几句渔樵话,困来一枕葫芦架”等等作品,它们皆被赋予“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一般的历史沧桑之感。 马致远[双调·夜行船](秋思)[乔木查]更是一篇杰作——“想秦宫汉阙,都做了衰草牛羊野。不恁么渔樵没话说。纵荒坟横断碑,不辨龙蛇”。天翻地覆慨而慷,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凡此不正可为乡野村屋灯前桌上的下酒饭菜么! 于是读者们眼前,出现一幕海天辽阔之间,渔樵之人散淡度日、行吟飞歌的场面。恰如金代诗人白贲《鹦鹉曲》所描绘的:“侬家鹦鹉洲边住,是个不识字渔父。浪花中一叶扁舟,睡煞江南烟雨。觉来时满眼青山暮,抖擞绿蓑归去。算从前错怨天公,甚也有安排我处”。 在一些文艺作品构成的传统中,渔樵潇洒甚至代替了寒士心声,成为作者抒发的强音。 崔小敬曾有专文,提示我们重视《西游记》书中,一渔一樵之热烈议论谁的职业更好,又对水秀还是山青进行争胜的情节场景(《论〈西游记〉第九回“渔樵攀话”的功能与意义》,《明清小说研究》2012年第1期)。 在我看来,渔户张梢、樵子李定远自平话《魏征梦斩泾河龙》走来,到了有明一代的《西游记》中,已经演进成为“不登科的进士,能识字的山人”。由是可以十支曲、四首诗歌展开对话。他们的形象与出处,正折射出时代的光辉与人格的优长。 在此,又可补充提及一部旨在反《水浒传》而作,素来并不为世所重的小说——《荡寇志》。清人俞万春(1794—1849)笔下,先可见第137回“夜明渡渔人擒渠魁”,说的是行船之中,渔户兄弟贾忠、贾义捉住宋江。 小说笔调曲折,文势跌宕,细致刻画“贼首”宋江在二人的假作仗义面前吐露真实身份,而上当入套的神态是“惊得魂飞天外”,接着回想仙人赠与的谶语为“到夜明渡,遇渔而终”,终于后悔不迭(清俞万春著,戴鸿森校点《荡寇志》(下),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12月,第983-984页)。这就突出了章回小说的浩瀚叙事里渔人的地位与形象。 接着,到了全书的末尾,《结子 牛渚山群魔归石碣 飞云峰天女显灵踪》所推出的一位樵夫,又俨然化身博闻多识者形象,继续发挥“指路人”功用。 位于江南平南府的牛渚山附近的一座市镇里,突然黑气播散,人皆染病。人群之中,“本领强的,还能带病做事;本领低的,早已呻吟床蓐。群医莫知其故。有一樵夫住在东市头的,传言道:'你们都是中了蛇毒也。’”(《荡寇志》下,第1030页) 原来,他因数日前到牛渚山南峰砍柴,得见黑气之中现出巨蛇,方能指点众人之迷津。显然,《荡寇志》的“渔樵”叙事,妥帖密合着吾人追溯的文学与文化传统。 ![]() 除去《西游记》里的渔樵攀话,美国汉学家夏志清(1921-2013)还曾注意到《封神演义》第23回中的“渔樵问答”。他继而申论,“中国人在传统上倾向于把渔夫、樵夫与远离尘世烦扰、独处静思的田园生活联系在一起。'渔樵’一词常在唐诗中出现”(夏志清著,何欣等译《中国古典小说》精校本,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10月,第107页)。 通过本文的匆促巡礼、简略回顾,我们不难觉察以古典小说为例的文学作品,同样展现了“渔樵”之大观。 笔者所未暇也无力论述的,是吴镇(1280-1354)《渔父图》、蓝瑛(1585-1664,一说1585-约1666)《渔樵问答图》等以之为绘画题材和主题的内容。值得欣喜的是,类似“先秦渔父母题与历代渔父图”这样的课题,已得到迩来文学图像研究者的高度重视(参见赵宪章主编《中国文学图像关系史·先秦卷》,江苏凤凰教育出版社,2020年12月,第376-385页)。 据当代学者介绍,作为产生于清中期,充当女性上衣外衫袖口装饰品的挽袖,其最常见人物图案,即是“渔樵耕读”。它通常以打渔、砍柴为左,耕地、读书为右,反映出古代农耕生活中具有代表性的四个行业。 实际上,夏先生后文还涉及,北宋邵雍(1011-1077)将描摹渔夫和樵夫之间的简短对话,命名为《渔樵问对》,又对琴曲《渔樵问答》的产生有很大影响。近年扬州大学宋展云的文章就深入揭示,一些琴曲在充分吸收前代渔樵母题的基础上,被赋予更多的生命思索和价值判断。 此中的《渔歌》体现出“逍遥物外”的人生追求,《樵歌》被赋予更多的“招隐”意味,《渔樵问答》更蕴含着历史兴衰之感。这三首琴曲音律潇洒,结构精微,技法高妙,生动再现出渔樵形象的生存空间与情感寄托(宋展云《古琴曲中的渔樵主题及其文化意蕴》,《艺术百家》2020年第1期)。 对于“渔樵”的表现,素来非但有阳春白雪,更可见通俗艺文。作为带有道教色彩的宗教性说唱形式,郑燮(1693-1766)《道情十首》以十个“老渔翁”“老樵夫”等为首的三、七言句子重复回环。内容诸如“老渔翁,一钓竿,靠山崖,傍水湾,扁舟来往无牵绊……老樵夫,自砍柴,捆青松,夹绿槐,茫茫野草秋山外……”(参见郑振铎《中国俗文学史》,商务印书馆,2005年4月,第687页)。 而《白雪遗音》这一清代嘉庆、道光年间的俗曲总集,其卷四也赫然包括一篇《渔樵耕读(春夏秋冬)》。直至京剧《二进宫》里,亦存有老生的一段著名唱段,叫【渔樵耕读+四季花+琴棋书画】:“臣要学兴周的姜公吕望,臣要学钟子期砍樵山岗;臣要学尉迟恭种田庄上,臣要学吕蒙正苦读文章……” 互联网一代的读者大都了解“CP”(英语couple的缩写)这个热门词汇。它原本表示情侣夫妇、一对配偶,或许我们可以取其中“人物配对”的意涵,加以移植化用。这样就能代指古代典籍与作品中,渔父、樵夫联袂登场、成对出现的现象与特色了。 是所谓,CP推渔樵,绝代双骄,沧海一声笑。 受到20、21两个世纪之交中外关系与社会时势的影响,今天来探讨所谓小说知识学(Knowledge as an Approach to Fiction Studies),学者们往往重视历代小说家对殊方异域的想象。本文则试图在这种偏好之外,着重揭示中国文化内生机制的某些特色。围绕“渔樵”这样的文学类型人物与文化符号的产生演变、活动作用,适足对于国人有关认知、情感与意想的各个维度,获致深层的同情之理解。 从某一具体知识的积累,到大量文学作品的传播与接受,这正可以借助一个较为笃实的视角,映现文明的连绵运转、生生不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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