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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侯、伯、子、男”?金文显示西周王朝并无五等爵制

 唐封叶 2020-01-06

《简说西周史》第21 

引子:西周虞国是公爵国?两件青铜器的铭文证明它是侯国。

那是1979年,当时的山西省文物商店收进一件西周晚期青铜壶。该壶器型纹饰都不算特别。但是其内颈部有24字铭文,倒是颠覆了很多人的一个认识:

唯王二月初吉壬戌,虞侯政作宝壶,其万年子子孙孙永宝用。

有人会不解,颠覆了什么?唐封叶就给大家挑明了:按照自古以来很多人的认识,周代杞国、宋国(先王之后)和虞国(周文王二伯父虞仲之国)、西虢国(文王三弟虢叔之国)都是公爵国,但该铭文却明确表示,西周后期虞国国君的称号只是侯而已!

有人说,会不会是虞国国君原本是公爵,某代子孙因犯事被降爵了呢?应该不是。因为之前在1954年时,镇江丹徒出土了一件一般被认为是周康王时期的青铜器——宜侯夨(zè)簋,该簋记载了周康王将“虞侯夨”改封到宜国的史事,显然西周前期的虞国国君也是侯。

宜侯夨簋和虞侯政壶的铭文加在一起,证明虞国在整个西周阶段都是侯爵而非公爵!既然虞国国君不是公爵,不由得让人深思,西周真有“公、侯、伯、子、男”五等爵制吗?


一、西周有“公、侯、伯、子、男”五等爵制?文献记载其实很混乱。

说起周代爵位制度,很多人自然而然地想起“公、侯、伯、子、男”五等爵制。因为一般认为是辑录战国资料篇章、成书于西汉时期的《礼记·王制》篇有如下记载:

王者之制禄爵,公男,凡五等

此外,成书于汉代的《周礼》中也有类似说法。《礼记》《周礼》一直被认为是儒家的重要经典,所以自古以来一直到近代,学者对上述说法都深信不疑,认为这样的等级差别和顺序是至少从西周初年就由王朝颁定的。但其实多看看古籍,儒家亚圣孟子说的都跟这不太一样。

北宫锜问曰:“周室班爵禄也,如之何?”孟子曰:“其详不可得闻也,诸侯恶其害己也,而皆去其籍。然而轲也尝闻其略也。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凡五等也。”——《孟子·万章下》

由《万章下》的对话可知,孟子他老人家作为战国时期的大学问家,都说因为诸侯们销毁资料,自己对周代爵位知道不多,而且他大略听闻的“五等爵”是“天子、公、侯、伯、子男”这五等,跟《礼记》所说稍有不同。

如果说孟子说的还跟“二礼”差不多,那一般认为成书于战国后期的《左传》,里面记载的爵位等级则远远超过五个:

王及公、侯、伯、子、男、甸、采、卫、大夫,各居其列,所谓周行也。——《左传·襄公十五年》

《左传》的叙述中,有“公、侯、伯、子、男”不假,但还有“甸、采、卫、大夫”,又多说了4个,也即除了“王”还有九等。

再往前找文献资料,西周初年的文献、《尚书》中较可靠的早期篇章中说的商周外服诸侯体系,跟《礼记》《孟子》则完全不一样了。

惟三月哉生魄,周公初基作新大邑于东国洛,四方民大和会。侯甸男邦采卫,百工、播民,和见士于周。——《尚书·康诰》

越在外服,侯甸男卫邦伯;越在内服,百僚、庶尹、惟亚、惟服、宗工,越百姓里居,罔敢湎于酒。——《尚书·酒诰》

周公乃朝用书,命庶殷侯甸男邦伯——《尚书·召诰》
(康)王若曰:庶邦侯甸男卫,唯予一人钊报诰。——《尚书·顾命》

以上各篇,有的说“侯甸男邦采卫”、有的说“侯甸男卫邦伯”,有的说“侯甸男邦伯”(以上均为周成王时),有的说“侯甸男卫”(周康王时),学者的断句也不一样。但总归共同点是都有“侯甸男”,不同点是有的加了个“邦伯”(也有人认为邦伯不是一类称呼,而是指前面侯甸男诸国的国君),有的加了个“卫”,有的加了个“采”,总归就是没有“公侯伯子男”这样的排序。

由以上资料可知,目前存世的周初文献中,爵位一般是固定的“侯、甸、男”+不固定的“采”或“卫”或“邦伯”。“公、侯、伯、子、男”的说法出现的时代较晚,是战国、秦汉时期的说法。《左传》的说法“公、侯、伯、子、男、甸、采、卫、大夫”九等说,好似是周初的说法和战国的说法杂糅在一起拼凑出来的。 


二、在西周金文里,外服诸侯的等级只有“侯甸男”。

到了近现代,随着考古资料层出不穷,甲骨文、金文、简帛书不断问世,自傅斯年、顾颉刚、郭沫若、童书业等大家以来,越来越多的学者对周代是否有过《礼记》所说的整齐划一的“公、侯、伯、子、男”五等爵制产生了怀疑。

相传1929年河南洛阳出土的作册令方彝(一般认为是昭王时期),其中铭文说:

隹八月,辰在甲申,王周公子明保尹三事四方,受卿事寮。丁亥,夨告于周公宫,公令出同卿事寮。隹十月月吉癸未,明公朝至于成周,出,舍三事卿事寮、诸尹、里君、百工、诸侯侯,舍四方。既咸,甲申,明公用牲于京宫……

在上述铭文中,也没有“公侯伯子男”的说法,而只有“诸侯侯田()男”。很明显,按金文的说法,西周昭王时期诸侯只有三等即侯、甸、男。这种说法与《尚书》中的周初篇章是很接近的。

 

▲作册令方彝铭文—诸侯侯田男


三、从字形和概念细说商周时期的“公”、“侯”、“伯”、“子”、“男”。

1.“公”一直是尊称,很多人认为是“公爵国”的诸侯国并非公爵国。

“公”字,东汉许慎在《说文》中解释道:

平分也,从八从厶。八犹背也。

许慎的解释是“背厶为公”,但是上述说法恐怕并不符合造字原意。因为在甲骨文中,“公”字的底下不是“厶”而是“口”。

在甲骨文里,“公”也没有公正、无私之意,而只是在商人提到先公时用到。一些学者认为,甲骨文“公”的字形像一个口上边长两撇八字胡,也就是老公公的意思。周人的先祖中也有很多叫“公”的,如“公刘”、“公亶父”,可能是因为部族首领多是族中长者,所以称“公”。西周时期的公是何意?《春秋公羊传》云:

天子三公称公,王者之后称公。

西周金文显示,西周王朝的卿士也即执政大臣都叫某公,如周公、召公、祭公、明公、益公、武公等。《逸周书·王会解》中尊称杞侯为夏公,尊称宋君为殷公,

除此之外,诸侯或大夫在其本国内、本家内也可以被下属尊称为公,这就是学者所说的“境内称公”。如当代香港收藏家藏有一件周初晋国覐公簋,覐公本是唐国(晋国)的一个臣子,顶多是个大夫级别,但铭文里做器者也称其为公。

诸侯死后的谥号可以叫某公,无论生前何爵,如鲁国为侯爵,但死后谥号可称鲁隐公、鲁桓公等。

但西周时期的公并不是爵位。

首先西周时王朝卿士并不世袭,而所谓的公爵一般认为是世袭的,所以“三公”的“公”仅是尊称。

至于虞国和虢国,笔者唐封叶第一节已经解释,根据西周宜侯夨簋和虞侯政壶记载,虞国其实是侯爵。而西虢国,目前金文中发现有虢伯某、虢仲某、虢叔某、虢季某等称呼,却没有单称“虢公”的;虢国青铜器中虽有“虢文公子段”、“虢宣公子白”等字样,可“文”和“宣”显然是谥号。而且据《今本竹书纪年》,虢文公担任过王朝卿士,他活着时称公也仅是属于“天子三公称公”这一范畴。尤其虞国作为周文王二伯父的封国,爵位都是侯而已,西虢国作为周文王弟弟的封国不大可能超过虞国被封公爵国。

最后说“先王之后”。

杞国在《春秋》上就是侯爵国,君主先是被叫杞侯,后来又因行夷礼被贬称杞子。有人怀疑杞国是否原来是公爵,后来被降爵,但仅是猜测。在殷墟甲骨文中,杞国君主就被叫做“杞侯”。清末在今山东新泰出土了大批杞国青铜器(一般认为年代为春秋时期),铭文中杞国国君却被称作“杞伯”。所以《逸周书·王会解》中称杞侯为夏公应仅是尊称。

而宋国,虽然文献上称其君主为宋公,目前出土的春秋战国时期的宋国青铜器铭文上也有“宋公戌”(宋平公)、“宋公栾”(宋景公)等名称,但一来春秋战国时期称公已经泛化(秦国传统认为为伯爵,但秦国青铜器中大都自称“秦公”),二来也不能反映西周时期情况。2011年,流失海外的青铜器疑尊、疑卣在法国参展,上面的铭文对宋国国君又另有称呼:

唯仲羲父于纳鄂侯于盩城,诞贶臣于宋伯。

疑卣、疑尊一般被认为是周初成王时器皿,上面对宋国国君的称呼却不是宋公,而是宋伯,说明至少周初宋国国君应没有公的爵称。何况《左传·昭公二十五年》中宋国大夫自称“我于周为客”,拒不按当时霸主晋国的指令向周天子纳贡,晋国也无力反驳,可知宋国作为前代之后,在周朝应该不被纳入诸侯体系,是个极为特殊的存在。所以退一步讲,即便宋国国君在西周中后期也被外界尊称公,也是个特例。

2.“侯”是西周诸侯中的一个重要等级,但很多文献上的伯爵国、子爵国其实在西周却是侯爵国。

“侯”在甲骨文中像箭射在靶子上,所以商周时期的“侯”是“善射者”之意,是为王朝担任御边任务的武官,这没有任何争议。在作册令方彝中,也指明周昭王时期的诸侯即指“侯甸男”三类。因此在此笔者唐封叶不再赘述。

值得一提的是,一般认为是伯爵的北燕国,金文中均作“匽(郾)侯”,《春秋》中的滕子、薛伯,其实金文也都作“滕侯”、“薛侯”。因此“侯”是西周诸侯最主要的爵位。

3.“伯”不是爵位,它在西周应用很滥,内外服但凡有封地、封国的君长都可称“伯”。

“伯”字在甲骨文、金文中都像个人头(郭沫若说像大拇指),本是首领的意思。所以甲骨文中有“雇伯”、“卢伯”、“盂方伯”等。

进入周代,“伯”作为非分封、仅是臣服的外服国家国君的称呼一直存在,如过伯等,这跟商朝是一样的。另一方面,周王畿内的封君也有很多叫“伯”的,如世家大族中的宗子、嫡长支,一般也称伯,即“伯仲叔季”的意思。比如前面提到过,金文里虢氏有虢伯某、虢仲某、虢叔某、虢季某,还有井伯、井叔等,以及伯某父的叫法。至于某仲、某叔、某季,自然是表示某氏的其它分支,但往往它们也是独立的,也是一国之君。所以这样一来情况就复杂了,西周的王畿和外服到处都有叫“某伯”的君长,那些叫“某伯”称号的人,很多无法确切分清他称号中的“伯”是偏向国君之意,还是主要代表“伯仲叔季”。

要说“侯”与“伯”的关系,那就是“侯”一般也能称“伯”,因为从宗法角度讲,一国诸侯一般是家族族长,所以某诸侯在强调其宗法身份时也可以称“伯”;但是反过来,“伯”不一定能称“侯”,因为“侯”是朝廷任命的地方军事守臣,一个贵族家族的族长,不一定有“侯”的官职称号,也有可能只是畿内封君或外服的服国。

最后说说东周时期著名的“郑伯”、“秦伯”。他们最初都是畿内封君,这个很多历史爱好者应该知道,所以他们叫“伯”是因为他们没有诸侯(侯甸男)的正式封号。

4.“子”不是爵位,是商人习俗及一种宗法称呼。《春秋》中的不少子爵国,金文里其实作“某伯”。

在甲骨文中,“子”的本意就是儿子,强调出身。在商代,商人贵族一般被称为“子某”或“某子”,如卜辞中有子画,文献中有微子、箕子等。

在西周,商朝那种“某子”的说法出现得较少(相比公、侯、伯而言)。笔者唐封叶以为西周的“子”应该有两种用法:一是蛮夷小国之意。这种用法应是沿袭商人用法。因为商人和东夷人关系亲密,有很多共同习俗,所以《左传正义》说杞侯用夷礼而贬称杞子。如周原甲骨文中有“今秋楚子来告”的字样,新近问世的《士山盘》中有“荆子”的叫法。二是贵族的庶子、小宗的宗长,与“伯”相对,都是宗法角度产生的称呼。如西周前中期有《沈子它簋》,铭文称沈国国君为“沈子”,是周公之后。一些史学家认为沈国是从周公之子的封国鲁国中分出来的,也有人认为是从周公之子的封国凡国中分出来的,总之沈国的始封君应是鲁国或凡国的一个庶子。

5.“男”是爵位,但数量稀少。

“男”最早出现在商代,字形上田下犁。甲骨文中却没有可以确认为爵位的“某男”说法,但甲骨文中有“任”,是专任某职之意,很多学者认为通“男”。

前面提到,《尚书》和金文里都说,西周时“侯”的等级实际包含“侯甸男”三级,“男”明列其中,所以“男”是西周诸侯爵称是无可置疑的。不过周代男爵国极为稀少,传世文献中,西周加东周只有许国和宿国等两三国国君称“男”;目前西周金文里所见的“男”也只有几个而已(国名是冷僻字打不出,就不具体说了)。总之在西周时期“男”可能和商代一样,是被周天子赋予某种专项任务的诸侯的称呼(唐兰认为是担任种地任务),属于比较低等的诸侯。


四、探索西周爵位的真实情况,解析“公、侯、伯、子、男”五等爵说是怎么产生的。

从以上可知,周初的诸侯体系应是大体沿袭商朝,有侯、甸、男、采、卫等称呼。其中卫的职能和侯近似,都是军事职能;采应指采邑。一说采和卫都是指附庸。到了西周中前期也即周昭王时期,西周诸侯明确为侯、甸、男三等。西周后期诸侯等级不明,但据虞侯政壶可知连周文王二伯父之国都仅是侯,不大可能有其它诸侯是公爵。

西周时期,公,是尊称(王朝卿士尊称、王者之后尊称、境内臣子对君主尊称、谥号尊称);伯,是王畿内外大部分有土之君的通称(从宗法讲各国君主大都是嫡长子);子,是殷人和东夷文化圈君长的称呼,常用于蛮夷之君,又是贵族的庶子、小宗的宗长的意思。以上三者当时都不是什么爵称。

那为什么春秋战国以后会有“五等爵制”的说法呢?旅美学者李峰(著有《西周的灭亡》等)认为,这是平王东迁,导致原西王畿畿内国也大批迁往中原所导致。这时王纲失序,缺什么想什么,王朝卿士、畿内的众多伯和东方诸侯(指周天子分封的国家)及普通服国(原有的旧国仅臣服于周朝)混杂在一起,经常会盟走动,就要给排个顺序。王朝卿士尊称“公”,那“公”就排第一了;“侯”是周朝的支柱力量,一般军事强大,自然排第二;“伯”,无论是原来的畿内国还是外服没有“侯甸男”称号的普通服国,国力大都比“侯”小,就排第三;“子”,是贵族的称号,但宗法上比“伯”低,又常用来称蛮夷之君,就排“伯”后面;“男”,原本就是西周诸侯的末流,数量又稀少,当然排最后。至于原有的“田(甸)”,杨树达认为其职能是狩猎(这个意思后来又写作“畋”),东周时代狩猎已经不是各国的主要经济手段,所以西周中期以后就慢慢消失了。这样去掉“甸”排起来,就成了所谓的“公、侯、伯、子、男”。所以这样的“五等爵制”即便有,也是东周以后的事情了。

其实在传统文献和出土的金文、简帛书中,我们会发现有命某贵族为“侯”(注意包括甸和男)的记载(如《克罍》“令克侯于匽”、“清华简”《封许之命》“令命汝侯于鄦(许)”),但从没有发现周天子册命某贵族为公、为子的册命文书。史书上也有周天子命某人为伯的记载,但这里的伯都是指方伯,即霸主之意,而非所谓“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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