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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的价值尺度 ——读《红楼梦》第16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札记 魏建宽
（赵嬷嬷追忆贾府昔日接驾的风光 戴敦邦 绘） 看鲁豫与87版电视连续剧《红楼梦》导演王扶林先生的访谈，很欣赏他们之间的这一问一答—— 鲁 豫：用《红楼梦》带我什么什么，造这样一个句子，你会说什么？ 王扶林：《红楼梦》带给我人生哲学，好就是了，了就是好！ 世人谁不知神仙好？ 这个“神仙好”的境界，指代的是一种人经过觉解之后进入的大自由、大超脱的境界！ 超脱什么？ 超脱于功名，超脱于富贵，超脱于美色，超脱于权力，这样方有可能“好”！ 上述种种的“好”，事实上都必须以某些“了”“断” “离”为前提。 而世上事最吊诡的就在于——你如果没有“好”，又哪有“了”？又哪里能体悟到“好”之后你所抉择的“断舍离”的大自由？ 曹雪芹是文学大师，也是人生智者，他当然深明此理！ 因此，他安排贾宝玉降生于“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托身于“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在曹雪芹看来，以此为前提，若具有觉解的智慧，才有可能成为“情痴”与“情种”，而自这种“痴”情中才有可能渐渐悟出人生的正解。 而这种觉解的智慧，在曹雪芹看来，每个人又的确存在差异。像贾宝玉则是有“夙慧”的一类，因为他的前世即是经过女娲炼制过的具有神性的补天石，是太虚幻境的神瑛侍者。 因此，当贾宝玉与秦钟初次见面之时，曹雪芹写下了这样的文字—— 那宝玉自见了秦钟的人品出众，心中似有所失，痴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这等人物！如今看来，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门薄宦之家，早得与他交结，也不枉生了一世！” 这是宝玉见了秦钟的思忖。 而秦钟呢？ 秦钟自见了宝玉形容出众，举止不凡，更兼金冠绣服，骄婢侈童，心中亦自思道：“果然这宝玉怨不得人溺爱他。可恨我偏生于清寒之家，不能与他耳鬓交接，可知'贫窭’二字限人，亦世间之大不快事。” 宝玉的最可贵之处，就在于他常常处于内省的状态，他以王熙凤所言的“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的秦钟为镜，竟照见了自己的“人品”不及秦钟之处，竟认为托生在“侯门公府”反而成为了他与秦钟平等交往的障碍，这是贾宝玉的“无差别心”，这也是佛门所言的觉悟的重要前提。 秦钟却以“生于清寒之家”为憾！却暗暗歆羡贾宝玉所拥有的“金冠绣服，骄婢侈童”，并将贾宝玉“得人溺爱”的主要原因，归结于贾宝玉生于公侯之家。 就如一粒种子往往无法选择它生长的土壤一样，人的确无法选择他们的出身。 因此，当贾宝玉“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之后，意犹未尽，竟可以“把梦中之事细说与袭人听了”，“说至警幻仙所授云雨之情”，“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之后，竟可以“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袭人对此的反应呢？也是“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 而生于清寒之家的秦钟呢？只能于铁槛寺的厨房与小尼姑绻缱密会，而且是不顾小尼姑智能的“百般挣挫”强行实施他的“皮肤滥淫之事”！ 贾宝玉与袭人云雨之后，是“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袭人待宝玉更为尽心”。 而等待秦钟的，是未了的孽债。先是“智能私逃进城，找至秦钟家下看视秦钟”，接着是东窗事发，秦钟的老父秦业“将智能逐出，将秦钟打了一顿”，是秦业被气得一命呜呼，最后就是秦钟自己的“悔痛无及”与“添了许多症候”。 秦钟为“添了许多症候”之后而“悔痛”，付出的代价是什么？是自己的性命！ 问题是秦钟于生命弥留之际，赠与宝玉的话竟然还是这等言语——“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要”，说完这样的话，带着这样的遗憾，才“长叹一声，萧然长逝了”！ 秦钟这样的“痛悔”，于曹雪芹看来，是值得肯定的吗？这样的醒悟，是人生的正解吗？ 显然不是！ 因为秦钟衡量人生价值的尺子，还是以功名富贵光宗耀祖为尺子。 贾宝玉呢？他自有他的尺度！ 这就是“情”！ 是以“时间之神”“命运之神”与“死神”为参照的尺子！ 因此，“秦钟既死”，才唯有“宝玉痛哭不已”，“李贵等好容易劝解半日方住，归时犹是凄恻哀痛”！ 而其他的人呢？ “贾母帮了几十两银子，外又另备奠仪”，并让“宝玉去吊纸”，这说明贾母已经于尽“礼”之后，还动了恻隐之情！可是，当秦钟“七日后便送殡掩埋了”，其它的人就“别无记述”了！ 多么冷的一个世界，别无他人再记挂与讲述秦钟了！这于秦钟，就是永远的死亡！ 此刻呢？“只有宝玉日日思慕感悼”，这是贾宝玉对一段美好的友情岁月的伤悼，是对死神的冷酷无情的认知，是对人命运无常的无法接受又不得不接受，是对人终究无法成为与死神拔河的胜出方的无奈。 有了这样的认知大前提，当我们读到第十六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中的如下文字，就不会再有疑惑了。 文中是这样写的—— 赖大禀道：“小的们只在临敬门外伺候，里头的信息一概不能得知。后来还是夏太监出来道喜，说咱们家大小姐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贾母带领邢夫人、王夫人、尤氏，一共四乘大轿入朝。贾赦、贾珍亦换了朝服，带领贾蓉、贾蔷奉侍贾母大轿前往。于是宁荣两处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状，言笑鼎沸不绝。……秦钟本自懦弱，又带病未愈，受了笞杖，今见老父气死，此时悔痛无及，更又添了许多症候。因此宝玉心中怅然如有所失。虽闻得元春晋封之事，宁荣两处近日如何热闹，众人如何得意，独他一个皆视有如无，毫不介意。因此众人嘲他越发呆了！ （87版《红楼梦》片段：贾宝玉不在意姐姐贾元春晋封为贤德妃） 极热闹之处，有这么一个极清醒之人！ 极得意之群，有这么一个极伤感之人！ 极浩荡之皇恩，有这么一个“视有如无”之人！ 这个人，就是贾宝玉！ 哪怕这热闹之处，是他的家门；哪怕这得意之群，是他的至亲；哪怕这浩荡皇恩，所披及的是他的亲姐姐！ 这样的人，怎么不会视为“呆”人？ 2022年5月19日 初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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