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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啸《闲扯儒林》|第九回:娄公子捐金赎朋友 刘守备冒姓打船家

 稻读公社 2022-05-20 发布于浙江


第九回


话说娄三公子和娄四公子两人乘舟归家,两人也不赶路,一路游玩着过去。这一天在一个小镇上停船,两人爱这小镇的风光,小住了一宿,第二天就在镇上散步。没想到遇到一个熟人,倒头就拜,两位公子一看,原来是替他们看坟的邹家的孩子邹三。在以前那,世家大族的坟地也是很大的,讲究一家人就是要整整齐齐。不过地一大,事就多,一年上坟也就那么几次,总不能一家都搬到坟地边上住吧,于是有些世家大族,就会专门安排人员给自己家看坟,比如把自己家坟地边的田租给佃户,减点地租什么的,叫佃户家一边种地,一边给自己家阴宅当门卫。娄家的坟地,就是这邹家看着的。

两位娄公子吧,虽然是愤青,不过可以看出家教是很不错的,不像那些暴发户二世祖似的目中无人,而是很有敦厚礼貌的大家气度。两人亲切的和邹三攀谈了一会,问了问家里祖坟的情况,得知邹三的父亲邹吉甫就住在这镇子上,还要一起去看望一下老人家。

一行人到了邹三家里,邹老爷子拄着拐杖出来,看到两位公子,开心得不得了,立刻感到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痛了,就想下拜行礼。两公子慌忙扶住道:“你老人家何消行这个礼?”而且扯他一起坐下。这一幕吧,对照着前面比如胡屠夫教训未中举的女婿那些场景来看,对比深刻,胡屠夫说得凡事要立个体统,其实就和普通人谈皇帝每天要扛着金锄头下地一样,根本就是以己度人。像娄家这样真正的世家大族,装的也好,真的也好,要讲究宽厚大气。那种尖酸刻薄的霸道总裁范,一般是暴发户家的标配。

邹家热情的款待了两位娄公子,菜肴很是丰富,“”鸡、鱼、肉、鸭,齐齐整整,还有几样蔬菜,摆在桌上,”普通的农户人家,也是倾其所有了。当然两位公子对菜肴不会很在意,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但在饭桌上,两位公子却得到了一个大惊喜。原来邹老爷子,竟然还是两位公子的知音。上回书说到,两位公子因为考不上公务员,所以变得有些愤青,经常发表些负能量的言论,没想到这么个小镇上,这么个七老八十的老爷子,也会发表类似的言论。比如两位公子表示这家酿的酒不错,邹老爷子就说了:“再不要说起!而今人情薄了,这米做出来的酒汁都是薄的。小老还是听见我死鬼父亲说'在洪武爷手里过日子,各样都好;二斗米做酒,足有二十斤酒娘子。后来永乐爷掌了江山,不知怎样的,事事都改变了,二斗米只做得出十五六斤酒来。’像我这酒,是扣著水下的,还是这般淡薄无味。”两位公子还要客气一下,说这酒已经算不错了,邹老爷子又说道:“不瞒少老爷说,我是老了,不中用了;怎得天可怜见,让他们孩子们再过几年洪武爷的日子就好了”,听得两位公子会心一笑。然后老爷子又出个王炸,问两位公子:“我听见人说,本朝的天下,要同孔夫子的周朝一样好的;就为出了个永乐爷,就弄坏了,这事可是有的么?”

两位公子那是听得津津有味,大有知己之感。不过他们也知道邹老爷子就是个大字不识的庄稼人,就问老爷子,这些话是谁告诉您老人家的呀。邹老爷子没让两位公子失望,说到,是一位盐店的管事先生,经常来和我们这些庄稼人聊天,他常跟我们讲这些事情,我就记住了。两位公子连忙打听这位先生的来历。邹老爷子说,这位先生姓杨,是个忠厚的好人,最爱看书,经常带着本书出来散步,不过最近你们是看不到他了,因为他吃官司了。

两位公子大吃一惊,这么个合口味的人怎么会吃官司,赶忙追问怎么回事。听邹老爷子一说,原来这位杨先生虽然职业是做生意的,但是就只喜欢看书,不爱管账目啊生意啊什么的,同行都叫他呆子。店主人呢,之前可能也是看多了心灵鸡汤,认为这样不爱钱财爱读书的人,才可靠,才不会贪污,就把他升职为店里管事的。没想到一段时间后来查账,活生生亏空了七百多两银子,问他怎么回事,他还咬文嚼字,指手画脚的不服。这可真的是资本家不发威,你当我是慈善家啊。店主人往县衙里告了一状,就把杨先生给捉进去了,叫他还了钱才能出狱,不过杨先生穷得和他后辈杨白劳似的,杨白劳还有个漂亮闺女,杨先生家里就两个啃老的蠢儿子,于是就这么过了一年半的铁窗生活了。

两位娄公子听了大怒,说道:“穷乡僻壤,有这样读书君子,还被守钱奴如此凌虐,令人怒发冲冠!”其实吧,两位公子也是有点天真,俗话说得好,骑白马的不一定是王子,也有可能是唐僧。同理。读书的也不一定就是君子,而是书呆子。这位杨先生是不是书上那种伯夷叔齐一样的隐士,后文书自有交代,不过此时二位公子正是意气风发,侠气上头的时候,当即决定要干一出拯救杨先生的大事来。

两位公子也是实干派,回家就叫心腹家人晋爵去打听一下这个案子,这晋爵可不像两位公子那么低调,很会利用好相府家人这个身份,县衙户房书办这样的公务员,竟然是他的结拜兄弟。这手段,和后世那些大领导的司机也差不多了。晋爵抄来了一份案情的档案,写着“新市镇公裕旗盐店,呈首商人杨执中(即杨允)累年在店,不守本分;嫖赌穿吃,侵用成本七百余两,有误国课,恳恩追此云云。但查本人系禀生拔贡,不便追比,合详情褫革,以便严比;今将本犯权时寄监收禁,候上宪批示,然后勒限等情。”这玩意也是细思恐极,首先,政府的档案随便就能被抄录出来,然后,这位杨先生呢,我们看下去也知道其实他就是个自私无聊的书呆子,要说他吃喝嫖赌吧,吃喝就算了,嫖赌吧,这家伙还真没这个胆子。说到底,这家伙就是因为无能造成了店里的损失,要说他侵吞公款,真的是抬举他了。不过官府仅凭金主爸爸的一句话,就把民事纠纷搞成了刑事案件,活生生的关了一年多。而且杨执中好歹也算是个有功名的人,县太爷很贴心的“合详情褫革,以便严比”。给金主爸爸的服务也是很到位了。

两位公子呢,只想把这个案子和平解决,打听了下总共就七百多两银子的事,就决定自己出钱把事情了结,叫晋爵带了七百多两银子去赎人。晋爵心中也是暗笑两位公子。带了20两银子就跑去找自己那个公务员兄弟了。给了钱,嘀咕了几句,公务员兄弟就跑去县太爷哪里,添油加醋说了几句,中心思想就一句话:杨执中是娄府的人。县太爷这下有点慌,金主爸爸得罪不起,但娄家也是得罪不起的呀。最后自认倒霉,用盐规的银子填了这七百多两的亏空,把杨执中放了出来。至于那娄公子出的七百多两银子,自然都落入了晋爵的腰包里。这里顺便提一句,什么叫盐规。简单的来说就是当时盐商给政府公务员的津贴,所以咯,为什么县太爷对盐商那么巴结,有奶就是娘,有钱就是爸呀。

杨执中莫名其妙的坐了一年多牢,又莫名其妙的被放了出来,不过这个人的确就是个书呆子,只知道是个什么姓“晋”的人把自己保了出来,疑惑了一番,也不管了。“落得身子乾净,且下乡家去照旧看书”。就是这么个糊里糊涂混日子的人。

不过俗话又说,傻人有傻福,糊里糊涂的书呆子遇到了很傻很天真的娄家兄弟却是运气来了。两位公子本以为救了杨先生,杨先生怎么也得上门来道谢一下,结果等了许久,都没人来上面道谢。要不怎么说先入为主的印象很重要呢,娄家兄弟一开始就把杨执中当隐士高人了,凡事都从隐士的角度去想。这杨先生不来道谢,正说明他品行高洁,是个古之君子。

两兄弟认为自己这种施恩图报的想法是很可耻的,于是决定亲自登门去拜访一下这位杨先生。

两兄弟说走就走,连夜乘船去杨执中乡里,书中说:此时正值秋末冬初,昼短夜长,河里有些朦胧的月色;这小船乘著月色,摇著橹走。很有世说新语中王子猷雪夜访戴的味道了。不过吴敬梓明显不是那种按套路出牌的人。两位公子正在船中休息,就听到外面吵闹声,仔细一看,原来是一艘挂着“相府”、“通政司大堂”两个巨大灯笼的大船,船上的人拿着鞭子驱赶周围的船只,一路疯狂的抢道。娄家公子那艘船的船家回了几句嘴,就被那船上的人恐吓:“我们是娄三老爷装租米的船,谁人不晓得!这狗养的,再回嘴,拿绳子来把他拴在船头上;明日回过三老爷,拿帖子送到县里,且打几十板子再讲!”结果夸多大的嘴往往就被打多大的脸,两位公子出来露了个脸,凶神恶煞的老虎一下子变成了温顺的猫咪,战战兢兢的承认,是冒用了娄家的名号,方便在河道中抢道。两位公子正兴致勃勃的想去见贤人,心情不错,就教育了他们一下,放过了他们。不过这个小插曲,似乎也是个预告,预告着两位公子心心念念的大隐士,也是个名不副实的家伙罢了。

闲话少叙,第二天清晨,两位公子就到了镇上,本想找邹吉甫带路,没想到邹吉甫夫妻俩住到另一个孩子家去了,两人就决定自己过去吧,好在镇子不大,两人问了路,也找到了杨执中家,不过家里没人,敲了半天门,出来了个又聋又傻的老太婆,是给杨家烧火做饭的。说了半天,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知道杨先生出去打鱼了,两位公子只好留言道大学士娄家来拜访。这里两位公子就犯了个大错误,要知道那时候《三国演义》应该很流行了,两位公子不应该没看过三顾茅庐,那刘皇叔一顾茅庐,对孔明先生的小书童报出一大串头衔时,小书童就叫他简短些,记不住那么多字。人孔明先生教出来的都如此,你对一个又聋又傻的老太太说什么大学士,岂不是对牛弹琴。

果然,等到杨执中回家,老太婆就对杨先生说了,今天有两个在大觉寺住的姓柳的来找你,我说你不在,叫他们下次再来。杨执中想了半天不知道认识什么姓柳的,最后想起当初吃官司,县里来的衙役姓柳,一下子吓出一身冷汗。骂老太婆干嘛叫他们下次再来,老太婆不服气回了几句嘴,还挨了几个隐士牌耳刮子。不过杨隐士敢打老太婆耳光,却不敢面对衙役,吓得每天都躲在外面,深更半夜才敢回家。

结果娄家公子第二次拜访,又没遇到杨执中,开门的还是那老太婆,老太婆虽然又聋又傻,前几天吃的耳刮子还记在心中,见到这两个人,没好气的骂了几句,“还说甚么!为你这两个人,连累我一顿拳打脚踢。今日又来做甚么?老爹不在家,还有些日子不回家哩!我没工夫,要去烧锅做饭!”就把门给关了。两位公子只得又失望的回来了。

回来路上,两位公子遇到个卖菱角的小孩,顺口问了一句认不认识杨执中,没想到真有收获。原来杨先生前天还乘着这孩子的船去前村看戏,还在船上留下了一张字。两位公子来劲了,赶快拿来一看,原来是一首七绝:“不敢妄为些子事,只因曾读数行书;严霜烈日皆经过,次第春风到草芦”。有一说一,这首诗是不错的,可惜作者并不是杨执中,因为这首诗一说是前朝吕思诚写的,另一说是就是当朝名人王阳明先生写的。反正杨执中就是个抄录者罢了,不过两位公子的好奇心更是被撩拨的不要不要的。叹息道,“”这先生胸怀淡泊,其实可敬!只是我两人怎么这般难会?”

这天气也仿佛了解两位公子的心情,“虽霜枫凄紧,却喜得天气晴明”,两位公子正好可以“在船头上看见山光水色,徘徊眺望”。摆出一副寻隐者不遇的绝佳自拍姿势,不过还没来得及发朋友圈,后面就来了一艘船,船上过来个人,又是对着两位公子倒头下拜,要知道来者是谁,我们下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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