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 杠(知青生活碎片) 抬杠,我们这儿有俩意思:一个是抬着棺木,为死者送葬;再就是顶牛,“拔犟眼儿”。我要说的,是头一个。 这辈子,搬动死人有些次数了;但正儿八经地抬杠,只是在知青点里有过一次。 我们知青点,从建到撤,没有过鸡鸣狗盗之事—打狗不算,那是官差—,和当地的老乡相处极好,老少爷们待我们也好。 就说我吧,为鲜活的“小老头”理过发,让他体面地活在世上;还为死去的真老头抬过杠,送他风光地上天。知青点里余下的五男五女,做得比我还好。 下乡的第二个冬天,屯里一个老人过世了。姓潘,也是富农。老头儿在队里赶牛车。冬腊月里,我见过他一手拿着鞭子,一手拿个生地瓜,一边赶车一边吃。不知他得的什么病,也不知怎么就死了。 队长挑了些精壮劳力,给这个老头儿抬杠,我们5个男知青—原来6个,转走1个—位列其中。工分,队里给记,等于给丧家报销。那时,生老病死,集体是管一些的。 我们那儿,骂你死了没人抬,比骂八辈儿祖宗还恶毒。听说,有的家人死了,因为人缘不好,没人给抬杠,丧家得挨门磕头求告。抬杠,是个善举。 老头儿死在破“四旧”的年代 ,但在农村,至少在我们那屯,即便是成分不好,简化了的丧礼仪式还是有的。 中国人讲究规格,抬死人也是。高的有三十二人抬的,稍逊有十六人抬的,看丧家及家族的能力了。我们那次是16个人。 “杠头”—抬杠的指挥者是副业队长。都说这人有脑瓜儿,我在乡下一年多,没见他有什么作为。那时,除了讲“斗争为纲”,还讲“以粮为纲”,队里没什么副业。那次抬杠,算是看到他像模像样地行使了一把职权。 各就各位,一切停当。“杠头”抖抖精神,跨上棺木架子前端的横梁上,一众抬杠的拉起了上肩的架势。“杠头”像车老板儿站在大车上吆喝牲口,威风八面地吼了一声“起杠—”。此刻,丧家儿女们齐声嚎哭,抬杠的齐刷刷地上肩立起,准备移步。杠头立在棺材前面,和棺材一起腾空而起起。“杠头”什么时候下来的,我没留意。 抬杠,不像种地时,犁杖撵着运粪,抬大篓的小伙儿都是一溜小跑,须得沉稳、庄重、缓步向坟地移去。 16个精壮劳力,抬个装着瘦筋巴骨老头儿的薄棺,平均重量没多少,倘是行进在城市的马路上,就跟玩儿似的。在乡间崎岖的山路,就非同小可了。一会儿扁担不着肩了,擎着杠子跟着走;一会儿又像一人扛着口棺材,踉踉跄跄,跟头把式地挺不住。 这时,就看“杠头”的功力了。 “杠头”要瞻前顾后,左右协调,还得不时地跑到送葬队伍的前面,呼号一声“谢—”此刻,众孝子贤孙们们要回转身来,一长溜地跪下给抬杠的磕头,等于给抬杠的喊“谢谢—”。一路抬杠,享受这般礼遇不下三五次。 抬杠有说道,没到坟地不准落地。倘是找茬儿落了地,丧家就是丧气加晦气了。丧家都极力讨好抬杠的,最要巴结的是“杠头”。 我们咬牙瞪眼地抬到了坟地,老头儿入土为安了。 按规矩,丧家中午是要备酒饭的。那时家家都不富裕。16个人抬,再加上16个换肩的,还有其他帮忙的,几十个人吃一顿,丧家得有十天半月扎起脖子。无奈之下,每人给了一斤黑黢黢的的饼干,还有一盒一毛九分钱的“万里”牌香烟。 人说这东西不拿不好,我们都领受了。 腋下夹着饼干,怀里揣着香烟,寻个向阳的沟坎,哥儿五个或躺或坐,咀嚼着少说掺了对半地瓜面的饼干,吞吐着极为奢侈的“万里”烟雾。 迎着阳光,我眯缝双眼,把玩着一面是摩托车,一面是轿车的烟盒。看着轿车的款式,我猜想:这是领袖乘坐的“红旗”? 想到这里,再想今天的活计,联想起一个与我们年龄相仿,没“戴帽”的浑小子的劣行。 那小子姓房,排行老五,据说精神稍有缺失,人称房五子。因为家庭历史问题,随家里一起下乡,是下放户子女,不算知青。 我们下乡前,生产队下地干活是列队的,前面有四个人抬着大幅画像。某日早晨上工,在准备抬像时,五子跑到队前号了一嗓子:“起杠—”。这可是大逆不道,自找倒霉。别说那年月,任什么时代都是大不敬。意外的是,贫下中农很麻木,居然让这小子溜了。 时隔多日,这厮被觉醒了的贫下中农揪了回来。一顿暴揍是可想而知的,却没给他戴上“分子”的帽子。我们很犯寻思:是贫下中农的觉悟低,还是仁慈地念及他有点傻? 几年后,那个叫五子的回城了。巧的是,和我父亲成为同厂的工友了。我结婚时,他帮我打了家具。在乡下时,不知他有这手艺,许是后学的。 我们下乡后,干活就不抬画像了,领袖自己“讨嫌”了。下面刮起的风,老人家从上面叫停了。此风,再从下面刮起,不容易了…… 抬杠那天,我吃着抽着想着,想着抽着吃着,有些恹恹欲睡,病病怏怏的。后来,哥儿几个说,那天我抽烟抽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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