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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感录(六)——棠棣之华 | 刘 忻

 紫雨轩书院2017 2022-05-21

随感录(六)——棠棣之华

刘 忻
 
我在上小学的时候,名字是一个“棣”字。《诗经》中有这样的诗句:“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母亲是根据这一段诗句给我起的名字。“棠棣之华”是指兄弟情谊,因为棠棣花的金黄色花朵大多数都是相连的。之所以起这个名字,是因为我还有一个哥哥。不过,家长在给孩子起名的时候,并没有考虑到其他人的文化程度,结果很多别字先生都把“棣”误读作“隶”,而我哥的名字凑巧是一个“励”字,没办法,后来我只好把自己的名字改了。

最近,侄孙给我女儿打电话,说:“姑姑,我爷爷可能糊涂了,整天念叨我二爷,过几天我带我爷爷去你们那里,你也带我二爷来我们这里,让他们老哥俩见一见。”其实,我们两地相距只有一百华里,开车不用一个小时就可以到达,只是现在受疫情影响,来往受到了限制。不过,自从不久前我做了一次大手术,哥哥每周都会给我打电话,听说我这里平安,他就把电话撂了。他耳背,而且听力也有选择性,除了能听清报平安的话以外,其他的话他往往听不清。

哥哥惦记着我,其实我更应当惦记着他。前些日子嫂子去世,哥哥显得更加苍老了。三十年前他没退休时,是某企业的高级工程师,同时也是区政协的常委。退休时,他仍然属于年富力强的一族。仿佛是一转眼的功夫,他就成了每天必须由子女陪伴的耄耋老人了。岁月不饶人啊!

当然,我也属于耄耋一族了。我们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地方,就是眼前的事儿忘记得很快,而久远的事儿却记得很清楚。例如,我曾在小学二年级的时候辍学,独自站在哈尔滨的大街上,售卖香烟。虽然过去七十多年了,但当时的画面,仍然清晰地保留在我的记忆深处。

辍学售卖香烟以补贴家用,当时是我自己提出的要求,那时候我还不足十岁,而母亲居然答应了。母亲是热衷于与命运抗争的。她出身于普通的农民家庭,由于需要帮家长照看弟弟妹妹,十五周岁的时候才争取到上学的机会。当时女孩子结婚早,母亲不愿意做平庸的农妇,不接受家长安排的婚姻,抗婚独自跑到大城市,报考了食宿免费的师范。毕业后当教师积攒了一些学费,又到北平接受了高等教育。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女孩子上学读书的寥寥无几,更何况凭自己的力量去读大学的,就更为鲜见了。母亲那样做,是需要有相当勇气的,她当然也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勇敢地面对生活中可能出现的各种困难。母亲觉得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培养孩子的生存能力更重要。当时,她让哥哥一个人远离家乡,独自到哈尔滨去读小学,就是为了培养哥哥的生存能力。后来母亲也带着我来到了哈尔滨。她同意我辍学卖香烟,也是为了培养我的生存能力。其实,母亲心里清楚,这一切都是暂时的。我幼年丧父,家中的一切自然都由母亲安排。母亲这时正酝酿着一个大的行动,因为多年不见的表哥出现了。

一九四七年末,母亲带着哥哥和我,跟着表哥,由解放区的哈尔滨,来到国民党统治下的沈阳。表哥是一位民主人士,他在青岛创办了《经纬时报》,由于不断揭露国民党的黑暗,报纸被查封,他也被特务通缉。于是表哥跑回到哈尔滨,找在抗日时结识的朋友高崇民、阎宝航等人,后经阎宝航介绍,中共东北局派遣表哥到沈阳做地下工作。

长话短说,后来组织被破坏,母亲在集中营一直被关押到八个月后的沈阳解放。

看来,培养孩子的生存能力果然是一招好棋。念小学的哥哥和我,在举目无亲的沈阳,在母亲不在的这八个月中,虽然遭遇到了最残酷的生存危机,但是,我们还是硬挺到了沈阳的解放。

母亲被捕后,他们派一个特务住在我家,我和哥哥就不能在家住了。房东的三女婿是中央军的一名团长,当时社会很不安全,他派一名士兵住在房东家的一间房子里,给房东看家,我和哥哥就和那名士兵住在一起了。一次我看到特务站在我家门口,我就挎着那名士兵放在屋里的冲锋枪,向特务走去。其实我不会使用枪,但特务害怕了,他躲回到屋里,第二天就不在我家住了。我把特务吓跑了,我们哥俩又可以回家住了。只是发现放在橱柜里的生活费,被特务偷走了。


在母亲那里,特务没得到他们要的东西,就来找我哥哥。一次我刚放学到家,特务就过来问我:“你哥哥呢?”上次他们来逮捕我母亲的时候,由于哥哥护着我母亲,他被特务打得够呛。这次我一听说特务问我哥哥,我就生气了。我说:“没人给你看着!”特务向我走来,要动粗的样子,在一旁的房东太太赶忙过来解围。她对我说:“好好说话。”然后又转向特务:“他哥哥是高年级,放学比他晚。”房东太太设法让人在半路上堵我哥哥,让他等特务走后再回家。

房东太太挺同情我母亲的。她与我母亲都有在上世纪二十年代末,在北平读书的经历,不过没攀上校友,她读的是清华,我母亲读的是辅仁。

哥哥没被抓走,我就有了依靠。这期间,我得了半年的伤寒病,混身又长满了疥癣。压在哥哥身上的担子,显然是无比的沉重。这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也会叫苦不迭的。现在,一些中、小学生上下学有的还需要家长接送,而在当时,念小学五年级的哥哥,却成了家庭的顶梁柱。他要想方设法变卖家里可以换钱的东西,去购买柴米油盐。这要学会讲价,也要学会量入为出。他还要洗衣做饭,又要护理我并请医生为我看病。同时,他当然也不想耽误自己的学业。后来,我病情有些好转,并没有继续我的小学三年级的学业,我开始生煤球炉,做午饭和晚饭,为哥哥分担一些家务。我们的日子过得确实艰难,但也有改善生活的时候。八个月中,我们竟然还买了两次猪肉,每次只买二两。我当时大病初愈,是需要补充营养的。


当时沈阳的物价疯长。沈阳解放的前两个月,哥哥带我到东顺城街粮市买粮。询问粮价,高粱米先是三万二一斤,再往里走,三万四,三万六,三万八,越走越贵,赶紧往回跑,最初卖三万二的,已经涨到四万八了。粮价涨得跟百米冲刺一样,卖粮的得到钱,也得用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去购买必要的生活用品,去晚了,他的钱就什么也买不到了。物价这种涨法,没有亲身经历过的,即使是科幻小说的作者,也很难想象出这样的情节。沈阳解放的前几天,竟有用麻袋装钱去买东西的。当时我们的生活,用“艰难”来形容,似乎都有些用词不当了,这确实在考验着两个小学生的生存能力。

母亲平时对我们要求并不严格,她主要是要求我们做人要正直,要富有同情心。在这期间,同情心派上了用场,因为我们还救济了一个比我们更困难的人。

我们家附近有一户人家,母子两人相依为命。有一天,这家的十六、七岁的儿子被抓兵的给抓走了,这位母亲的精神就有些失常了,她开始沿街乞讨,一边也哭诉儿子被抓的情况,很令人同情。

当时抓兵的事经常发生。有人花钱买了一个官衔,兵员却要自己征召。如果招够一个排的士兵,就可以当排长。如果招够一个连的士兵,就可以当连长。于是,上大街抓兵就成为补充兵员的捷径了。我亲眼看到大街对面的一块空地上,几十名士兵排着队,在一个军官的指挥下,轮流用大扁担打地上趴着的一个士兵。听大人们说,那也是被抓来的兵,后来他逃跑了又被抓了回来,打残他是为了震慑其他想逃跑的士兵。我想,这样的士兵在战场上,解放军喊一声缴枪不杀,自然都会乖乖地缴械投降了。

那位精神有些失常的母亲,乞讨时路过我家门前,经常会坐在门前歇一会,我们就会把剩饭剩菜盛给她。房东太太看见了直摇头,她知道我们生活的不容易。


后来那位母亲的被抓兵的儿子,在战场上真的缴械投降了。他被俘后参加了解放军,沈阳解放后他回家探亲,他们家成了军属。政府发给他们家三十斤救济粮,母亲让儿子直接把粮食扛到我家门前,要分给我家一半。我们当然没要。这是善良人之间的交往,我们都为之感动。

这时我母亲已经回到了家中,她看到孩子们的成长,颇感欣慰。我们一家又开始了新的生活。

现在回想起来,经历过那种坎坷的,没有童年的童年时代,既是一种不幸,也是一笔财富。能够在逆境中生存,当然也能够在顺境中成长。而且,在人生的漫漫旅途中,顺境和逆境总会交替着出现,童年时代练就的生存本领,帮助我们在风风雨雨中,顺利地来到了耄耋之年。

童年的时候,我与哥哥对“相依为命”,做了很好的诠释;在耄耋之年,“棠棣之华”又在我们的生活中,美丽绽放着。

孩子们在为祖母新购买的墓地下面,也为我们老哥俩购买了紧挨着的两块墓地。在那个世界我们还会相依相伴的。

现在的科学技术发展很快,有人预言,几十年后,科技可以让人长生不老。我们可能等不到那一天了。让我也可以在另一种情况下“长生不老”的,应该是我墓碑上的墓志铭,那上面将记载一个渺小的生灵,在这个世界上的一抹淡淡的留痕。
  

作 者 简 介

作者简介

刘忻  现住辽宁省葫芦岛市。曾从事多种职业,在教师岗位上退休。退休后在网络上写文,被“中国文艺创作网”评为“最具有实力作者”被锦州市诗词协会聘为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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