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乒乓忆趣

 蔡德林随笔 2022-05-21 发布于湖北

相对而言,乒乓球算得上是草根的运动。一些很穷的村庄小学校都有水泥台子,很多贫寒家庭的孩子也都玩过这玩意儿。乒乓球如此普及,除了它是国球的因素,或许还有器材便宜的缘故吧。我有些县城的朋友多年前家里就买了乒乓球桌,当时我去他们家里玩球的时候,觉得这挺新鲜的,还指使我们报社的记者去写过新闻报道。听说乒乓球还有个别称,叫“桌上的网球”,可它比网球还是轻贱多了。网球似乎应该是有钱人的运动,至少也要是小资才行。

我开始接触乒乓球的时候,大概是十来岁吧。那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现在回忆起来,那时的社会其实像电影里的旧社会一样灰暗。农村里的孩子,个个衣衫褴褛,面带菜色,房子还大都是抱成一团的茅屋,和唐朝杜甫的成都草堂用的是同样的建筑材料。

在那个饥饿的年代,我却喜欢上了乒乓球,甚至不知道怎么还拥有了一个乒乓球。那绝对是一个超级奢侈品,曾经有一个城里来的人开玩笑要用他的手表和我交换,我信以为真,死活不肯。

那时候我们打球还没有水泥台子,是用几把椅子搁一块门板做的桌子,用两块砖头和一根竹棍做的球网,用小木块自制的球拍。我们打那样的乒乓球,却打得兴致高涨,一块门板周围,往往围上很多人,大呼小叫,捶胸顿足。在门板上跳动的仿佛已不再是乒乓球,而是我们欢快的心。那时候,乒乓规则也不知道是谁制定的,我们往往是一盘定输赢,每盘七分,每人发三个球。谁先丢了七分,谁就下了,让下一个来接拍。如果谁上来连输三分,就被称为“清汤”,这名称也居然和吃有关,看来还是饿的。得了“清汤”,什么都没有捞着,也就输了,得滚下擂台,让别人来。

一直到我高中毕业,回到村里当了民办老师,才在一张正儿八经的乒乓球桌上打起了球。我有个同学也当了民师,和我球技差不多,我们一有空闲就去切磋几盘。慢慢的球技有了进步,能削,能攻,能推了。有一次泥南公社搞比赛,我还代表村里去参赛了,不过没有得到名次。

考师范那阵子,复习正紧张,记得只有四天就要考试了,我们听说有一场大的比赛,是世乒赛还是亚运会记不清了,反正电视台有播出,应该是实况录像吧。那时候我们村里仅有一台黑白电视机,是二队柳家的,我们还是狠下心走几里村路去看了,在路上还自我宽慰说,反正一晚上也学不了什么,我们就从明天开始,好好复习吧。考上公安师范以后,班上曾经组织一次乒乓球和羽毛球比赛,我欣然报名参加,记得乒乓球得了第一,羽毛球得了第三。

参加工作以后,起先在教育局、文办等单位,都没怎么打球,到了报社,我极力主张去买了一张乒乓球桌,打球就多了起来。我从来就没有接受过正规训练,看到电视里欧洲人拉弧圈,自己也学着拉,看到国手们直拍横打,自己也跟着练。所以我虽然能够挥几板,可动作并不规范,水平也很一般。

有一次市里组织乒乓球比赛,宣传部要我组队代表宣传文卫系统参赛,我知道我们系统卫校有个姓徐的老师乒乓球打得好,在全市算是高手,去找他,可他被笔架山办事处请去参赛了。我没有办法,上阵前临时组队,由宣传部的一个司机、南口镇医院一个医生和我组成了一支队伍,被人戏称为“游击队”,仓促迎战。

那个司机纯粹搞笑的,他吹嘘自己如何如何厉害,我虽然信疑参半,但毕竟临阵缺将,还是让他上了场,谁知他是那种打“挑挑球”的水平,不过南口那医生还行。结果我们居然还得了个团体第六。那个名次虽然是获奖者中的最后一名,但也是万分侥幸的,这是抽签碰到好运气了。那一次比赛,石首市的一些高手都参加了,只是我们没有遭遇而已。

最后遭淘汰的那场比赛,我们其实没有打,因为我们碰到的工商银行队当时是一支冠军队,看他们打球都看得眼花缭乱;加上他们又很吊,赛前他们带队的问我:“我们还打不打呢?”那意思很明白,是不屑于和我们交战。我自知差得太远,怕受他们羞辱,也怕观众笑话,干脆就说不打了,我们弃权。得了个第六,早已超出我的预期。

我个人获得过的最好成绩是有一次市委、市政府两个机关联合组织乒乓球比赛,我竟然得了个冠军。不过也是事有蹊跷。那一年我在当文联主席,我们新来的市长也参加了比赛。我淘汰了几个人以后,就遭遇了市长。临到上场我才知道这已经是决赛。

其实我没有指望打入决赛的,有两个高手平时我打不过,我的想法是争取得个第三名。谁知道那两个高手竟然弃权了,听说是为了让市长得冠军。当我被告知是在参加决赛的时候,我的脑筋还有点转不过弯来。人们都围着市长,还有好心人跑过来提醒我说:“你知道怎么打啦?”他们的眼神让我厌恶。

我的想法不同。我不想打假球,而且我在官场上一直就是个倒霉蛋,虽然当个文联主席正当得一肚子火,也并没有指望来个好运气换到哪个特权部门去。我想我即便打假球输了这场比赛,这位市长也不会对我多看一眼,说不定还会更加不齿,说我连球技都这么差。再说这个市长我还没有打过交道,未必他就希望我打假球?当然我也想到过市长新来,可能也想得一个冠军树树形象。

但是我觉得这事关一个人做人的基本原则,结果那场球我不仅没有让,而且还打得意气风发,时不时还跟市长开玩笑。赢了市长以后,我不仅没有得到祝贺,一些人还说我赢球可以,调侃领导就太不好了;事后还听闻我们的部长说我赢球不是在给宣传部增光,而是在添乱。不过这话他没有当着我的面说,他也知道我的脾气不好,是个异类,一向不按他们的游戏规则出牌,当着我的面说这种话,十有八九我会给他难堪。

不过这冠军如今已经查无实据,颁奖仪式也没搞,荣誉证书也没发,我是几天后去上班,办公桌上多了一个玻璃茶杯,听人说那是我的冠军奖品。那茶杯质量很差,上面也没印什么字。我冷冷地看了那个茶杯一眼,如同打量我的人生,以及我生存着的那个社会背景,心中竟然起了一点怜悯。

还有一次比赛让我永志不忘。有一次周末,我从石首城区出发,往西南方向驴行,走到一个村庄,一排农房后面是一条小路,中间还有一条排水沟。我就在这条小路上往前走,走着走着就看到一簇小朋友在那条排水沟里打乒乓球。

球桌是排水沟上的一座小桥,由几块水泥板搭接而成,一头连着小路,一头连着农房的后门,供人进出。孩子们站在沟里打球,以桥为桌,正好不需要弓着身子。我对这个新奇的乒乓球桌发生了浓厚兴趣,站在路上端详良久,终于忍不住技痒,参加到他们的队伍里。

咱毕竟是战胜过市长的人啦,几个毛孩子哪是我的对手?孩子们轮番轰炸,还是无可奈何。可他们自知实力不敌,还不放我走,扬言说村里有个冠军,问我敢不敢和他们的冠军比。我挑衅说:“哈,那只是你们的冠军,可不是我的冠军。”他们警告:“好,你等着!”一会儿就簇拥着那个冠军来了。

我一看,那是个三十多岁的农妇,长得粗粗壮壮的,很大的脸盘,黑里透红。她可能长期在村里独孤求败,听说来了个高手,也是兴冲冲地赶来,边走边揎拳捋袖,像是来打架一样的。她麻利地跳进沟里,抓起球拍,声洪嗓大地说:“让我见识见识!”我被她的样子逗得大乐,笑脸迎战。

其实我根本就没怎么打,那种球桌、球拍和球都让人起疑,不敢进攻,只能被动地防守。不过这也足够对付她了。几个回合下来,她夸奖我说:“真是高手啊!我打了这么多年球,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对手!”我问她和哪些人打过,她说初中时和同学打过,再就是和娘家、婆家的邻里打过。她问我从哪里来的,我说城里,她说那难怪。她的那些小朋友粉丝为她着急惋惜,她却很坦然,还约我有空的时候再来交战。我这种水平,平时都很自卑的,在这里却大受抬举。

我球技虽一般,却认识石首的几乎所有高手,有一些甚至是很好的朋友。我们有一个圈子,我几乎是那个圈子里水平最差的,每次我一去,另外几个比较差的就开玩笑说,这下可以找到快感了。我也不恼,只是很认真地跟他们打,输了也还是开心。我打球好像不是为了健身,而是为了玩耍,为了快乐。

我到深圳以后,公司买了两台乒乓球桌,起先我找不到对手,后来一些年轻人进步快,慢慢需要认真对付了。再后来我去到苏州,去到新加坡,又回到荆州,都找人打乒乓球。人越来越老,球技越来越差,不过汗流如旧,欢笑如旧,逝水年华如旧。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