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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沟纪事|那些年,我们的文化空间

 文乡枞阳 2022-05-21 发布于安徽

胡国友 摄

文化活动是一个城镇比较高级的服务功能,文化空间不仅是开展文化活动的场所和载体,它还具有对外交流与人际交往的社会功能。汤沟戏院、电影院、文化馆、照相馆以及茶馆等日常文化生产与消费的场所,曾经增强了汤沟老镇对周边乡镇的集聚功能,赋予了它更为广泛且多样的影响力,成就了它成为几代人心目中的中心城镇地位。

汤沟戏院

每回听说我是安徽人,总有人不忘添补一句:“黄梅戏的故乡啊!”我对黄梅戏最初的认知,就来源于汤沟戏院。记忆里,戏院坐落在新华街老邮局通往汤沟鞋厂(广场附近)的路上,居于老街外缘、连通周边地区的马路一侧,曾是老电影院的场地。每次上下学,若想逃离喧闹的人群,寻一条僻静之路,从学校后门出入,就必定要途经此地。

汤沟戏院原址(图中左前方)

照片由杨效山提供

戏院的白天与晚上是迥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分别展示其后场与前台的两种功能气质。白天极少有演出,它安安静静地矗立在路旁,敦实,厚重,又沉稳。砖瓦结构,斜顶、阔门、窄窗,淡黄色油漆有些剥落,露出木质本色,透着历史感。屋顶有多个透气窗,一看就是那种公共聚集场所特有的标识性建筑元素。门口除了演出海报,没有其它高辨识度的文字标牌,却是汤沟人生活里的常用路标和心里面不可或缺的文化符号。

汤沟黄梅戏剧团演员在后台的带妆照
照片由唐玲玲提供
清晨上学,我偶尔路过戏院,见门虚掩着,从里面传来咿咿呀呀的说唱声、小碎步夹带蹦跳弹落撞击木质暗哑的咚咚响,隐隐约约地传到耳畔,忍不住伸头探望——只见黑黢黢的偌大空间里,观众席上空无一人,但见舞台上透着暗淡的光,一群演员有的在吊嗓子练声,有的在抛甩长长的水袖,有的操持枪棍刀棒,有的转圈踢脚……纵然没有故事情节,没有完整的唱说句词,满场却热气腾腾,好不热闹。很少有机会看戏,自然不忍心错过这样的戏剧画面,虽然看不清人脸,但台上各色人物在心里落了位,脑子里那些看过的、听过的、亲历的故事近在咫尺,就在那方狭小的舞台上铺展开来;眼前真实的一景一物一人一声,却渐渐虚幻起来,仿佛远在天边去了。多么神奇的空间,多么奇妙的感觉,现实与意象,忽近忽远,交错着,转而又离散开来。

汤沟黄梅戏剧团的演出照
照片由唐玲玲提供

在我整个少年时期,戏院就像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它始终立在原地,跟我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在我的心里成了地方文化的一个象征。第一次正式入场看戏,还是上二年级那年的“六一”儿童节。在结束了上午老街庆祝游行的惯例活动之后,学校当天下午为二年级以上的学生们安排了一场演出,听说是青阳县京剧团上演的“盗仙草”——“白蛇传”中的一慕。当时我的心里隐隐有点失望,因为对京剧一无所知,而且京剧唱腔完全不如黄梅戏那样亲民、耳熟。不过能去戏院看戏,忽然就有了一种长大成人的自豪感——终于到了能看懂戏曲的年纪。我早已记不清那场演出的具体内容,在模糊的印象中,舞台上立着一座假山背景,两个手持宝剑的女子——白蛇和青蛇,在台上或转圈疾奔或连翻跟斗,身手不凡,功夫了得,看得我们那些孩子只有惊呆的份儿。听不懂唱词,更来不及细品,身在戏院中,着实感受到,那么平常又狭小的空间,竟然可以承载如此宏大不朽的历史篇章,竟然可以布局如此丰富复杂的人物命运,简直就是西游记里的无底洞,深不可测!

后来在戏院里看过平生第一部完整的戏曲故事——“状元与乞丐”,具体年份我已经记不清了,演出单位是当年镇上自己招募组建的黄梅戏剧团,这家剧团当年曾小有名气,经常奔赴各地开展商业巡演。那是一个关于严教出贵子、命运不是天注定的故事,十分诙谐又富有寓意。大抵讲的是兄弟二人各得一子,出生当日请来算命先生,哥哥家的孩子被说是状元命,父母不胜欢喜,从此娇生惯养;弟弟家的儿子被算出是乞丐命,父母遭受讥笑和打击,从此严加管教;骄宠溺爱的孩子好吃懒做,眼高手低,专横跋扈,不肯读书;而忍辱负重的孩子则勤读苦念,谦虚为人,低调行事。结局当然是命运互换,状元命的孩子长大成了乞丐,流落街头;乞丐命的孩子最后中得状元,荣归故里。记不清这曲戏在当地演出了多少场,也记不清故事内容我已听过多少回,但是能进戏院观看现场表演,对我来说仍是满怀期待的事情,更何况参演的好几位主要演员,还是我在生活中常见的熟人,这让我倍感好奇。大幕拉开,剧情推进,那些日常熟悉的面孔,在浓妆戏服之下演绎着另一样人生,在短短的几十分钟内,铺陈着别人一生的命运轴线;唱念做打之间展尽人间百态、荣辱富贫变化,让人不禁感叹,这个神奇的舞台,竟然能让虚拟与现实、时间与空间如此巧妙又完美地切换与交叠,浓缩着对世事的敏锐洞察和对人生的透彻体悟。

汤沟黄梅戏剧团去繁昌县演出时的合影

照片由唐玲玲提供

汤沟戏院原址侧门

照片由杨效山提供

如同中国很多地方戏院一样,汤沟戏院随着电影、录像、电视等越来越丰富多样的文化产品的繁兴,逐渐退出了大众的视线。那个曾经生产文化的地方,后来改成了销售商品的场所。衣食和戏剧从来都不是鱼和熊掌,它们同样不可或缺,而且可以兼而有之。现如今,寻常百姓拥有更广阔的数字文化空间,他们将现实场景中的人生故事,通过互联网、抖音、微信朋友圈,尽情地传播着自己的文化创造。只是,倘若能有机会保留一个真实空间,一个能够让孩子们从视听感知向意象构建无限延伸的现实场所,哪怕只有几平米,该有多好!

汤沟文化馆门前

照片由刘天满提供

汤沟电影院

如果说戏剧是身体的现场艺术,那么电影则是身体的记录艺术。汤沟电影院曾在老戏院的所在地,后来搬到河南小街,新建场所的内部设施有了很大改善。从记事到上初中这十年期间,我有幸亲历了电影院从繁盛到衰落的全过程。

曾经,看电影是一件比较奢侈的事情,毕竟价格不菲,而且热门电影总是一票难求,方圆十几里的居民都蜂拥而至。那时每天都有专门人员在固定场所张贴当日的电影播放预报,上面的片名和场次时间通常是由电影院的工作人员手工书写,若想了解剧情概要,就要亲自来一趟电影院。在门前的玻璃橱窗里,通常张贴着巨幅电影海报——早期由专门人员手工绘制,后来逐渐被统一印制的画报所替代。这里的海报不仅有更多更精彩的画面,还配有电影内容的文字介绍。海报前经常内外围满几圈人,家住附近的孩子大人甚至端着饭碗来“凑个热闹”。这是免费的文化产品供给,当时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汤沟电影院现貌

照片由杨效山提供

像观看电影这样偶尔才有之的娱乐活动,对父母亲来说,是一件非常正式、隆重、甚至稍带仪式感的事情,也是他们借机跟朋友聚餐约会的幸福时光。每逢有新上映的好电影,他们就早早相约同去,托熟人订好电影票,挑个正中的座位。到了预定的那天,下班后就立即赶回家,早早做好晚饭,偶尔还烧几样拿手好菜,把朋友叫到家里,大家酒足饭饱,哪管太阳还没下山,就急吼吼地出了门——一大帮老朋旧友们先去逛逛马路,再浩浩荡荡地“杀”进电影院。经常在逛马路的途中又能遇上几拨老熟人,大家乐呵呵地打着招呼,一路聊着天……

晚上,家门后那条本来一片寂静的街道突然沸腾起来——一拨又一拨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杂乱密集的低语声,我知道上下两场的交替时间到了。父母回来后,免不了要花好一阵子时间来回味,他们的畅聊就成了我们这些孩子的故事时间——侧耳倾听,断章取义,加上丰富联想,最后拼凑成一个支离破碎的悬疑故事。即使剧情扑朔迷离,我们依然能听得乐不可支,这简直就是电影院给我们创造的社会福利了。

电影院还帮我打开了窥探放映世界的大门。发小的父亲曾是放映人员,我俩自幼儿园就是同窗,关系一向甚好。有次跟他一起被带进电影院的放映室。我头一次近距离地看到满屋子不停运转的放映机器,听着胶片转动起来发出细碎的嗞啦嗞啦的美妙声音,看着一束束的光投射到白色幕布上,怎么也想不明白,一张张静止的胶质画片,为何转动起来就连成了一个鲜活生动的有声世界?散场后,发小的父亲送给我几张废弃的胶片,在此后好长一段时间里,它们就成了我夜里百玩不腻的道具——关上灯,打开手电筒,把胶片投射到墙壁上,我快速地挪动胶片,渴望它的光影也跟着飞奔起来……

每逢有合适的儿童片上映,学校就有可能组织学生包场观看,这对于孩子们来讲,是不亚于过年过节的大好幸事。每年儿童节,电影院成为学校组织大游行的终点站。这天最大的福利不光是有电影看,父亲还会给我一毛钱,这笔“巨款”在当时够我买两根香蕉冰棒的了。看电影吃冰棒像现如今看电影嚼爆米花、喝可乐一样,是当时孩子们的流行标配。

学校包场的电影多半是正统且有教育意义的一类,对于开始进入青春期的我们来说,已经不再能获得心理的满足感,我们更渴望看自己想看的影片。记得初二那年,上映了一部新电影——失踪的女中学生,同学们向班主任提出请求,要求班级组织集体观看。极富经验又异常敏锐的班主任老师一听到这名字,就说要先查询一下是否合适我们这个年龄段的学生观看,打听得来的结果否决了我们的建议。这更让这群骚动不安的青少年们难以把持,大家很有默契地,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自行买票前往。当大家走进电影院后发现,当晚那场电影几乎成了我们整个年级的专场。

80年代中期“少林寺”上映,几近把中国的电影产业推至巅峰时刻。街头巷尾一片沸腾,随处可听见大家的谈论,男孩子嘴里时不时地爆发“嚯哈”声,女孩们不经意就轻声哼唱 “牧羊曲”。从白天到半夜,电影院几乎不间断地播映,然而依旧是一票难求。邻居小伙伴约我去电影院,据说趁着有人进出场的空档可以溜进去。我虽没那个胆,但仍受不了盅惑。我俩兴冲冲地跑过去才发现,想要溜进去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倒是在工作人员进出的时候,从被他掀开的厚布帘子背后,能看到几帧快速闪动的画面。冰冷的大门很快就关合了,个头矮的孩子伏在地上,个头高的则趴到大门上方,从没被堵住的门洞里看上几眼——一会儿兴奋地实况转播着影像画面,一会儿又沮丧地大发牢骚——里面有人站了起来,结结实实地挡住了仅有的一点光影;而且,那些令人讨厌的工作人员还不时地跑出来驱赶大家……到最后,我还是没能看上这部影片。虽然后来可以从网络上下载到完整的影片,却全然没有了当初的兴致和意念坚持看完全剧。

“少林寺”的火爆,迎来了国产武打影片的黄金时代,随后上映的“武当”也同样轰动全镇。然而,仿佛应验了“盛极必衰”的魔咒,随着录像、电视等影视产业迅速崛起,电影产业受到严重冲击,迅速下滑并很快跌落谷底。汤沟电影院不再有昔日“宝马雕车香满路”的繁盛场面,终现“门前冷落鞍马稀”的落寞景象。这个曾经把小集镇与大世界连通起来的文化节点,这个曾涵养着集镇居民精神世界的文化空间,渐渐沉沦了。

汤沟新华书店

老新华书店坐落在新华街上,隔着一条窄窄的弄巷,就是一个油香四溢的点心铺。这两处都是我小时候异常渴望能时常出入的地方。两种食粮,互为睦邻,这本身就寓示吃饭与读书是人生的两大快乐。

汤沟新华书店印象

图片由朱墨研绘制

新华书店的门前顺着一排台阶上行,似乎暗合了“书山有路”促人攀登的意思。砖石外立面的上方,书写着红色毛体的“新华书店”四个大字,将斜屋顶隐藏其后,橘黄色的新式对开大门,上方装有一排玻璃。那通身的气派,与周围商铺的传统风格迥然有别。我之所以对它的外在形体记忆犹新,是因为每次上下学路过,当我留意到这些建筑细节时,通常大门都是紧闭状态,心里面油然而生的是几分失落,夹杂着几分期盼——什么时候才能开门,会不会又来了一批新书呢?

1939年9月延安北门外门市部开业毛泽东第一次为书店题词

图片来源于https://www.sohu.com/a/135623038_657787

其实,即使到了它的营业时段,我至多也只是站在玻璃橱窗前驻足巴望而已,很少有“财力”买到那些渴望很久的存书,更别说是新书了。每回都在幻想,自己要是拥有一种特异功能——能够透过书皮看到背后每一页内容,那该有多好!那时候的新华书店真大呀,摆满了各种充满智慧的书籍。沿着不宽不深的过道,流连在两侧玻璃书柜旁,闻着满屋子书页特有的草本气息,偶尔瞥见墙上暗红色大字体的“静”字和一字排开的人民领袖们的巨幅照片,不禁肃然起敬起来。唯有这样的环境氛围才能养成坐得了冷板凳、守得住心神智的书生气质吧!

那时经常会遇到一位估摸上了年纪的工作人员,头发花白,戴着眼镜,斯文讲究,清瘦矍铄。多年以后在电视剧渴望里看到蓝天野扮演的父亲一角时,忽然就想起新华书店里的老先生,两人有几分神似。老先生生性温和,每次明明知道我们不是买书的客,但很少拒绝我们的请求,只要提出想看哪本,他都会拿到我们面前。或许他早就知道我们在玩借机“偷”看的小把戏,但从不戳穿,也不会不耐烦地催促我们“不买就别再翻了”,直到我们自己都不好意思磨蹭下去,最后虽有不舍但心满意足地走出书店。

走出书店,东面有一处画书摊,可以帮我们续上刚才未读完的故事。这是老镇规模较大的书摊之一(另有两处印象较深的书摊其一在小学正门东处附近,其二在老街中医诊所旁边)。那时,画书摊是孩子们甚至中学生们经常光顾的文化娱乐场所,是这个群体了解古今中外事的重要窗口。立起几排画书架,摆好几张凉床(夏天供人睡觉用的竹制品)或支起几块木门板,摆满小画书,旁边再放几张长板凳,画书摊的生意就做起来了——普通一本小画书,看一次付一分钱;张页多的,要付两分到三分钱不等(一本小人书的价格在1角至3角之间)。书摊老板通常在人群中来回走动,一则为了看管画书以防丢失,二则为了及时驱赶想不花钱蹭书看的搭便车者,而且还要及时制止孩子们趁其不备偷偷换看的投机行为。纵然看得紧,孩子们仍有办法,用最少的钱,看到最多的书。那些囊中羞涩的日子,教会我们想尽办法从极其有限的阅读机会中获得无限的阅读乐趣。

画书摊

图片来源于https://zhuanlan.zhihu.com/p/365196187

某个新学年开学,老同学从南京的亲戚家回来,迫不及待地告诉我,南京的新华书店早就对顾客完全开放书架了,允许进店的每一个大人小孩自己动手拿书看,全程也不见有工作人员在旁盯着。有人会一整天泡在书店里,看完一本又一本的新书。这确定说的不是图书馆吧?“不”,同学用力地摇着头,“就是新华书店”。多么不可思议呀!虽然在老镇上,我也有机会读到南京书店里的同名书籍,虽然我从书里也能读到鲜活的人物和生动的故事,但外面那个真实的世界,早就超出了我能够想象和理解的范畴。我们这里的书店什么时候也能变成那个样子呢?

我没有盼到那么一天。几年后,新华书店搬到小学后面、毗邻汤沟车站的地方。面积应该大了不少,但书架空荡了许多,光顾的客人寥寥,一屋子的暗淡,让人恍惚——外面,正午的阳光,依旧明媚如初。

汤沟照相馆

地处汤沟老街中段、隶属新胜街道的汤沟照相馆,也是老镇商业系统下属的一家集体企业。它的规模不大,不同年份在职员工大约在五至六人不等,它以拍照留念的业务内容为方圆几十里的众多家庭记录过人生中的重要时刻——满月周岁、毕业升学、定亲嫁娶、家庭团圆、工作调动、举家搬迁等。每逢春节,正月初一一大清早,馆内就人头攒动,常有男女老少全家出动,想赶上当天第一拨照出新年里的新气象。

汤沟照相馆旧址

照片由杨效山提供

进门左侧是一排间空窄条的靠背木椅,右侧是一排长长高高的柜台。平日里,一来顾客,母亲就会站到柜台后面,与其他工作人员一起做好接待工作——开票、收款、核验、发照片等,解答所有与照相有关的问题,甚至会提出一些个性化的拍照建议。往里走,经过一间处理室(照片冲洗出来之后晎干、上色、切边、装袋等),穿过一个面积不大却干净整洁的天井花园,就到了摄影室。

摄影室的半边房顶和左右两侧墙壁均由大块玻璃制成。现在想想,在那个电力供给极为有限的年代,使用玻璃建筑材料的最大好处就是可以利用充足的自然光线。两侧玻璃墙体通常拉上厚厚的布帘用以遮挡,以减少与左邻右舍互相打扰。摄影室里还隔出一间暗房,专门用于照片显影。暗室对孩子们来讲极为神秘,只能趁着工作人员临时出来的时刻,瞥见里面笼罩着暗红色的光。每次摄影师结束工作从暗房里走出来,把一堆刚刚显影的照片放进清水盆里,我就在一旁呆呆地盯着那些越来越清晰的影像,慢慢地浮出水面。这一切在我眼里实在太神奇了,拿一种特殊的药水,就能把胶卷底片上的图像轮廓,清清楚楚地显印在相纸上!影像定型后要及时把照片从清水里捞出来,放进晎干机里——晎烤时间一定要把握好,不可过早也不能太晚,早了没干透,照片容易相互粘连,晚了容易烤焦。

那时使用的是上海海鸥相机,平时放在工具箱里,准备拍照时才将它拿出,安放在摄影室居中的一个高大稳当的木质支架上。机器上方盖上一块宽大的黑色遮挡布,拍摄时摄影师钻进布里,保证操作过程中胶卷不被曝光。拍照过程中,他先给镜头里的所有人定好位置和姿势,不断纠正那些因为私自挪动而扭曲了的身形状态,右手操持相机,左手握着一个圆形中空的橡皮球,口里重复念着“笑一个——笑一个——”“朝我这边看——”“不要眨眼——”,面部笑肌挤得太久,身体挺得太僵硬,有人已经是满头大汗了,直到听他用力地挤捏橡皮球,大叫一声“好——”确定话音全落,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总算大功告成!

孩子们无法控制情绪而大声哭喊的情况时常发生。前来拍订婚照或结婚照的年轻男女更是全程羞涩又尴尬,在生人面前要做出既不能过于亲密又不宜显得生疏的表情和姿势,那个度还真是不好把握,尤其被摄影师凹出各种不太自然的造型,旁边还一群熟悉的或陌生的围观者在各种调侃,两人早已羞得满脸通红,但还是看得出,心里那个美呀,像花儿一样早就绽放了……

这样的欢喜事儿,定当要一份全套的“彩色”照片。那时镇里还没有现代彩照技术设备,所谓的“彩色照片”其实是由工作人员着色而成。通常照片冲洗出来之后,工作人员根据实际效果,结合自己的审美喜好,上好不同的颜色。我见过他们工作时的流程:把特制的颜料放在一个有着花瓣格的白色圆形调色盘里,旁边备好一杯清水,工作人员极其耐心细致地调好需要的各类颜色之后,用特制的细毛笔,在黑白照片需要着色的部分勾勒好轮廓,晾干之后,再使用稍粗的毛笔开始一层一层、一块一块地填色。这期间若出现细小的失误,尚且可以沾水及时拭去,若是面积过大,色彩干得过快,无法更改时,就只得报废,重新再来了。所以着色人员在工作时是绝对不能被打扰的,否则一旦出错,“肇事者”难免要惨遭一顿怒骂和责怪。

周岁照(左为黑白照,右为初学者的彩照试验品)

照片由朱华晟提供

偶尔遇到头一次上门的顾客,当看到自己的“彩色”照片时会不解地问——“那天我穿的衣服不是这个颜色呀”,话音未落就会引来众人一阵大笑——这样的事情不是第一回,也不会是最后一回,彩色照片可不就是着了色彩的照片么?哪有可能与“原生”颜色一模一样呢?可谁曾想到,时隔不过十年,名符其实的彩色照片就挂到了寻常人家里。

当时的照相机不像现今的小巧轻便,再加上价格不菲,所以轻易不会挪动,更不随便外携。每逢淡季时节,馆里的摄影师们有了空闲,才会背着它外出,走遍附近的田间村头,为当地的单位、家庭和个人拍下重要又珍贵的时刻,把照相馆的身影留在了更广阔的天地之间。

照相馆像是洞察人间的万花筒,它用自己的镜头照出机关单位在迎来送往之间的工作惯例和真情实意,照出不同人物的身形、性格和情绪,照出不同家庭的亲情、气质与格局,也照出众多不同的人生际遇。每一张照片都能定格个体生命的某个瞬间,并串联起人生轨迹。遗憾的是,照相馆没能留住自己最辉煌的时刻、最灿烂的容颜。今天,在它踪迹难寻的时候,谨以此文描出它的肖像轮廓,献给老镇的父老乡亲们,让它在大家的集体记忆里显影、着色、重现。

汤沟茶馆

茶馆是父亲早年工作过的单位,在他的口里,它还有另外一个更为本地化的名字——茶水业,“业”字一定要念成地方音lie一声,这样听起来才有十足的年代感和特别的汤沟味儿。

它坐落在老街中段、靠近浮桥弄的地方,同样也是镇里商业系统下属的集体单位。茶馆里的开水不仅供给座上的客人们,还供应附近的住户——一分钱一瓶,那些竹质、铝质或塑料外壳的热水瓶,经常早早地就守在了锅灶边。在我的记忆里,伙计们总是一大早就拆下一长排老式的木板店门,宽敞明亮的大厅里,两列桌凳排列整齐:每张方桌周围四条窄长板凳环绕一圈——全是漆黑的颜色,不知道是原本的颜色,还是沾了长年的油尘、盖了它的本色。大厅的过道径直通往后门外的双溪河,一眼望去,无遮无挡,一览无余。偶尔见到一位进进出出、闷头挑水的年轻伙计,把水倒进位于大厅一角的巨大的烧水锅里。听说是个临时工,但踏实肯干,为人善良,性情忠厚。

茶馆里常常座无虚席,几乎是清一色的中老年男性,这里是他们经常聚会的场所。多年来养成喝早茶的习惯,从老街早市买好菜、购了物之后,顺便钻进茶馆里,要一碗茶,歇会儿脚,聊会儿天,好不惬意!在这里必定能碰到老熟人,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再从邻家的早点铺子里要几样点心——油条包臭豆腐干绝对是经典的地方早餐,那种闻起来酸臭、嚼起来特香的独特味道,是老汤沟人的最爱。豆腐店的臭豆腐干一早就被“洗劫一空”,多半进了这些老茶客们的胃囊里。他们边吃边喝边聊,海阔天空,天南地北,时局政事、趣闻佚事,尽在笑谈中、全在茶点里。集镇不大,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大情小事,隔着茶桌杯盏的距离就散布开来。茶馆,简直就是老镇的信息情报中心。

我那时尚且年幼,对茶馆里高谈阔论的场面只稍有印迹,完全没有记忆深刻的内容事件了。在茶馆歇业关门之后,我倒是在老同学自家开的茶摊上,听过几回老茶客们的闲聊话题。除去上面提及的那些内容,品茶更能彰显他们地道的茶客资质与深厚的专业经验。端起杯,喝着统一泡沏的茶,理着各自经历的事,说着自认上等的品,举手投足的身体惯习一直保持着,不曾改变。虽然茶馆散了,茶摊撤了,邻里街坊的男人们依旧喜欢早饭时分,捧着杯,抽着烟,聚在一起,对各自手心里的茶汤品头论足,从色泽、叶型到叶片大小,头头是道。对于后生而言,这是识茶、品茶、懂茶的绝佳场合。

从当年的街头茶馆,到现今的自家餐桌,汤沟人只有把清早的第一杯茶喝清了汤,这一天的工作时间才算真正开始了。

汤沟茶馆旧址

照片由钱华提供 

来源:文乡枞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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