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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鹊儿

 东营微文化_ 2022-05-22 发布于山东

喜鹊儿

每次仰望那高踞树梢的一个个硕大的鸟巢,总会心生温暖与安定。

——题记

从立冬到大雪,先东后西,校园里高大的乔木——杨树、银杏、法桐的树冠陆续卸去臃肿的头饰,只剩下嶙峋的枝脉筋骨,裹藏了两季多的秘密都暴露在辽亮的天空下,连同那一个个醒目的喜鹊巢。
与校园同龄,十几年,这一群喜鹊,最早从大杨树上那一对夫妇一个窝开始,春来冬去,含辛茹苦,养儿育女,一步步繁衍至今,形成其散布校园各处大大小小十几个巢穴的一个大家族,繁荣安定。
伴着晨兴暮憩的铃声,伴着运动场上铿锵的脚步,伴着楼房里飘出的朗朗诵读,它们或到校园外飞翔觅食,或踞在楼顶静静注视,或飞进操场踱步嬉戏,或躲在巢穴里闭目养神…… 喜鹊们也以它们规律的作息,与人们交替分享着校园的时空,亲近,又互不打扰。
我深深为它的群主当初择此地而居的眼光所折服。“这可是地地道道的学区房啊!”我想,“这一个喜鹊种群,一定是有知识、有文化的。倘若有鹩哥那样的歌喉,大概他们也能唱歌、喊号子、背唐诗,见了老师温馨地叫一声:hello,teacher!”
“鲜鲜毛羽耀朝辉,红粉墙头绿树枝。日暖风清言语软,应将喜报主人知。”人们喜欢喜鹊,是因为它通灵性。《本草纲目》中关于喜鹊之名,这样解释:“鹊鸣,故谓之鹊;灵能报喜,故谓之喜。”喜鹊是能感知人间悲喜的。每预知喜事将至,必先飞临主人宅第,或在大树上,或在房顶上,飞上跃下,“喳喳喳喳”不停地鸣唱,将喜讯报知主人。《禽经》云:“(鹊)仰鸣则阴,俯鸣则雨,人闻其声则喜。”除了报喜,喜鹊还能预报天气阴晴。至于“七七鹊桥会”,更把它的灵性演绎成有情有爱、顺民意、成人美的神奇传说,成为中式情人节相知相爱的生动元素。
我们生活的北方,喜鹊(华北亚种)有广泛分布,无论城市、乡村,还是田野、公园,凡是人类活动多的地方,都能看到它们的身影。它们不像鹰隼等飞禽,高高在上,拒人千里之外。更不像猫犬等走兽,寄人篱下,摇尾乞怜的生活;或像鹦鹉之流,为讨人欢心,人云亦云,甘居笼中。喜鹊天性里喜欢接近人类,但它们又不被驯化,坚守品格独立,始终与人类保持着一树(十多米)以上的安全距离。无论是在高处,还是在地面,你若想越过安全红线,它就敏捷地扇动翅膀,旋着风车般白色的晕圈飞走了。“可望不可即”“若即若离”“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正是它与人类相处的最舒适距离。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老家多的是麻雀和燕子,喜鹊基本不见。所谓“喜鹊叫,好事到”,只停留在俗语歌谣和剪纸年画中,现实中又何曾听到过喜鹊的叫声呢?
最初认识喜鹊,是因为一幅画。
村南街有个玩伴儿叫老同,他家是四合院,一色蓝砖灰瓦的房子,在一村低矮的土坯草屋中显得很突兀。老同的爷爷是宿儒,毛笔字写得很好,颜体尤其显功力。会背“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维鹊有巢,维鸠居之”。谁家娶妻嫁女,都请他去做先生,记账、写请帖。在他平素练字的屋里墙上,挂着一幅画,有些年岁了,纸已灰黄色。画着一棵半死不活的老树,树下几只黑鸟,树枝上卧一只胖乎乎的小狗。一次去玩,我问老同,狗上树干啥。老同嘴一撇:“狗?这是獾。”他再指指地上的黑鸟,“这叫'欢天喜地'。”哦,那地上的黑鸟便是喜鹊。
那时听不到喜鹊叫,是因为它的逃离。少吃缺烧、青黄不接的日子,喜鹊及其栖息的巢穴都成了人们掠食攫取的对象。冷锅冷灶、辘辘饥肠,生的本能让人们变得贪婪而冷血,什么吉征凶兆都抵不过活命来得现实。在大规模接连不断的家破鸟亡事件后,喜鹊种群感受到生存的威胁,步步后退,退出村庄,退出田地,退至荒野,退到人类活动的圈子以外,去觅得一份安生。喜鹊从此不见。
北村的“瞎老沉”,右眼看不见,听人们讲,就跟喜鹊有关。九岁那年春天,家里的柴火垛眼见着露底儿,老沉就和弟弟背个大筐去拾柴火。可是近处的沟沟坎坎,不知被人耙过多少遍,一根草扎也不留。兄弟俩就顺着油管往北走,不知走出多远,百无聊赖,茫然四顾,蓦然见旷野深处一棵半大树上顶着一堆“柴火”。兄弟俩大喜过望,急急地奔过去。老沉人瘦,但麻利,撂下筐,就像猴一样蹭蹭地爬上树……第二天,老沉右眼珠子通红,火辣辣地疼,看事儿模模糊糊。父母都是愚人,不闻不问。再往后就啥也看不见了。有人说,是捅喜鹊窝时,被落下的树枝戳坏了。还有的说,是他打碎了喜鹊窝里的蛋,被喜鹊追着啄的。本来穷,找媳妇就难,右眼又不行,快三十了,好不容易找一半潮巴(神经有问题)做老婆。穷极无聊,俩人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家徒四壁,罚无可罚,计划生育小分队也拿他们没辙。十年生了七个,四个闺女,分别叫大喜、双喜、三喜、小喜,日子惨不忍睹。
老沉常常从我们村西油管上走,一群孩子就跟在他后边起哄:“瞎老沉。瞎老沉。”瞎老沉停住脚步,转过身,脖子向右扭,左眼瞪出去,先“哼”一声,做恫吓状,接着走腔跑调地唱起来:“困倦时留神门户防野狗,烦闷时等候喜鹊唱枝头……”边唱边回转身歪歪斜斜地走了。
1981年秋,去北镇读书,是我的第一次离家远行。朴素贫穷的小村庄18年养育的不舍与感恩,和18岁青春胸怀中的挣脱与憧憬交织着。父亲去送我,随身的还有他用过的那只紫红色方木箱子,里面盛着母亲为我新做的被褥,和父亲没舍得穿的一件蓝色劳动布工作服。公交车出了小县城,沿潍高路缓缓向西。路上,我与父亲话很少,更多的时间是用沉默伴着车子一路摇晃。车窗外,低矮的村舍,泛黄的杨树,枯白待收的庄稼,接连向后闪去。车过柳桥,拐上张北路。向西北去,村落逐渐稀少,大地愈现空旷,公路边沟畔偶有一株或几株疲惫的槐树。当一蓬黑色的喜鹊窝映入眼帘的时候,我知道家已远了,一股酸楚随即堵上喉咙,如同喜鹊窝横七竖八的枝条扎在心头一般……

1982年春天的土地改革,让土地重回农民手中,也让一心以为考上大学、跳过龙门,从此不再与土地打交道的我,在第一个暑假里饱尝了当家做主的艰辛。人们风里雨里,日以继夜,像侍奉婴儿一样精心侍弄着土地,热切盼望能有满意的收成,他们淌满汗水的脸上洋溢着温饱解决后的喜悦。不缺吃、不缺烧的日子里,拿禽鸟们开刀的极端行为,不再发生。喜鹊们似乎看到了走近人类的希望,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和其它鸟类开始逐渐回归。
毕竟农民刚刚从贫穷的梦魇中醒来,曾经的饥饿感如同一条时隐时现的响尾蛇依然令人心惊胆颤。他们对土地和粮食表现出疯狂般的畸恋和占有欲,甚至不择手段:田野里的树木全都砍掉了,用于排涝的沟渠全都填平了,僻远的荒地全都垦起了……恨不得四海无闲田,让每一寸土地都长出粮食。于是,“霸地边子”风波时有发生,昔日的好邻居、好兄弟、好父子,为方寸土地闹得不可开交,甚至酿成血案。
粮食就是命根子,他们对一切危害庄稼生长、啄食粮食的对手,恨之入骨,不共戴天,采用一切物理化学手段加以消灭,毫不手软。“六六六”“敌杀死”“芙南丹”“久效磷”“百草枯”等毒性大、见效快的新老农药,轮番上阵,狂轰滥炸,决绝地绞杀着除庄稼外的一切生命,导致各类禽鸟、昆虫、野兽等物种断崖式减少,濒临灭绝。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食性杂,主要以昆虫、植物果实和种子为食,少吃玉米、小麦等农作物的喜鹊,也不能幸免。它们尚未从回归的短暂喜悦中回过神来,就又莫名其妙地中枪,纷纷倒在觅食的途中,以致销声匿迹。而人呢,一方面沉浸在五谷丰登的欢欣中,另一方面也为农药所害,粮食瓜菜中的农药残留、使用农药时自我防护意识差,频频发生中毒事件。一家一户的耕作模式,农药管理散乱,因为误食,或者家庭矛盾喝农药寻死的也屡见不鲜。那些一时想不开的可怜的农妇,受了一辈子累,刚刚能吃饱饭,终没能熬过那一道道沟坎,没见到好日子到来的那一天。
半个多世纪与天、与地、与各种生命的博弈,在一次次胜与败的反省中,小康后的人们开始重新审视与大自然的关系,以更加文明温婉的方式,调整着自己的生产与生活,大自然在人类的理性自觉中得以不断修复。而今,又现天青水明,草木葱茏,万物共生景象,是近百年来环境最好的时期,喜鹊重新走近人类。户外,随时随地,不经意间,在枝头、草坪,或独或群,一只只毛羽油亮黑白分明的喜鹊,鸣唱、觅食、飞翔,自由自在。特别是在草地上悠然踱步时气定神闲的姿态、鸣叫时高亢浑厚的美声,加上一身白衬衣、黑礼服,绅士一样的翩翩气度,令人想起帕瓦罗蒂、多明戈等著名歌唱家。
人往往有一个习惯,既爱之,必予之。对喜爱的事物,总想为它做点什么,否则不能显其爱之深之切。对待喜鹊也是如此,有些人推己及鸟,居楼房之坚,常替鸟鹊忧:每有大风,就担心树梢是否牢固,鹊巢会不会被吹落;一遇雨天,又担心它们会不会被淋湿;至于飘雪的冬日,怎样御寒又会牵动人心……前些年,居住的小城城中公园里,就搞了一些人造鸟巢,前临湖水,背靠树林,环境优雅。仿照人住的楼房,鸟巢上下几层,每层隔成几间相同的小格子。几年了却没有鸟鹊入住,巢下连一颗鸟屎也没有。比起人们对新房子的狂热追求,鸟鹊们反应冷淡,不给“好心的”人们留一点情面,甚至连卑微低贱的麻雀。
其实这有些杞人忧天了,殊不知喜鹊是鸟界造巢的高手。
“二候鹊始巢。”每年小寒前后,喜鹊夫妇背负来年春暖花开时节繁衍后代的使命,趁树木叶子落光,枯枝多,出入方便,就毫不迟疑地忙碌起来,一根根尺巴长的干树枝,被从远的近的地方衔过来,或搭新窝,或修老巢,每每需要历时三四个月。一天天的干,一点点的起,其辛苦可想而知。但它们齐心协力,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不免让人想起《天仙配》里的董永和七仙女——“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和谐、温馨。
喜鹊的巢有圆形、椭圆,还有的上下高耸像捞鱼的篓子——是老巢多年扩建的结果。只是仰望、远望,我并未近距离观察过鹊巢实物。它的巢看似一堆乱枝,粗糙、简陋,里面实则十分讲究,属于精装修。据说,鹊巢上有顶盖,用树枝密布而成,以防漏雨;外层枯树枝,横七竖八,相互勾连,十分坚固;内层用细长枝条编成碗状,一口口衔泥来用爪压实、压平,密不透风;“碗”里则垫有麻、纤维、草根、羽毛等,柔软、保温。
鹊巢的门开向一侧,我是见过的。学校南北路边银杏树上的那个喜鹊窝,就开口朝西。但它开口方向并非随意而为,很有讲究。“鹊巢之门每向太岁,冬至天元之始,至后二阳已得来年之节气,鹊遂可为巢,知所向也 。”“鹊巢知风之所起也。”喜鹊能够提前感知“来年之节气”,于是把巢的开口朝向“太岁”,以躲避风雨侵袭。
身处自然,又巧妙地利用自然、顺应自然,接天地之气,吸日月精华,喜鹊巢是天鸟合一的典范。
相比于喜鹊自营的巢穴,人造“鸟巢”方方正正的格局,像笼子,局促、拘束,呆板、冰冷,缺少自然之趣,缺乏自由之气。这大概是喜鹊们不待见的主要原因。
喜鹊巢一般搭在高大乔木树冠的上三分之二处,自有它安全的考虑:即在基础坚固的前提下,以最大高度防止可能来自地面的攻击、伤害。人造的鸟巢,高度不够,又太漂亮,不免令喜鹊们心生疑窦:“黄鼠狼给鸡拜年,必有所图。”人类对鸟鹊大规模杀灭的悲剧如在昨天,它们基因里对人类的忌惮防范十分强大。可见,建立起人与动物真正的友好和信任,绝非短时间内可为的。
在喜鹊们居住的巢穴四周或不远处,经常会看到一些刚刚搭了一个底,或者是垒了一半的巢,半途而废。这其中,有许多是翅膀硬了即将离家的小鹊们在父母带领下社会实践的作品。喜鹊父母们明白,人类的寿命与鸟鹊的寿命谁更长久,都不好说。与其坐享其成,不如未雨绸缪,让小喜鹊自己学会搭窝,掌握生存的本领,方为长久之计。
鸟鹊不领情,自有它的考量。但还是要感谢一切爱鸟的人们,爱鸟就是爱自然,就是爱自己。但对自然最高明的爱,是保持好距离。顺其自然,不打扰才是最好的保护。人只管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儿,喜鹊的事儿还是让它们自己去操心吧,这个世界终归不只是人类的。
时值“小满”,夏意已浓,万木翠绿,校园里的喜鹊窝再度消隐在青枝绿叶中,与大树与自然融为一体。看不见,你还在。隐秘的日子里,喜鹊们会同树木一起自然茁壮的成长,许许多多恩爱的、孵化的、哺育的、教化的故事,在绿色的帷幕中讲述……来年冬天,当帷幕打开,一切进步与繁荣,又都将昭示于晴空之下,然后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作者简介:李秋生,广饶县英才中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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