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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弦 ◎ 目之所及与心有所接

 置身于宁静 2022-05-22 发布于浙江
和荣荣是老友,但几十年的交往中,倒是很少谈诗。我以为,对一个诗人最大的喜爱和尊重,就是读其诗作。读到妙处,沉浸在那种感受中,并想一想作为同行,遇到此等关节,自己会怎么处理?读诗,就是最好的交谈,也是最大的享受。诗的美妙,默默无言的品味为最佳。多年来我也习惯了如此。所以当荣荣说要出一本诗集,并嘱我写个序的时候,我倒有些为难。因为一直以来,我都不擅长把阅读中品味到的那种感觉化为可以描述的言语。但朋友之约不可违,所以,虽可能力有不逮,我还是辄自勉强,答应了下来。
 
虽是江南女子,荣荣却大气爽朗,为人处事不让须眉。荣荣又是温暖的,她开了一个公众号“早上好读首诗”,每天一首,精选推荐当下诗坛新鲜出炉的好诗与天下人共赏。有几次出差,我眼见她豪饮到深夜,第二天一早公众号却准时更新,让人暗自称奇。荣荣还是谦逊的,总会说某某人好某某诗好,对自己的写作却总是说写不好找不到状态。毫无疑问,她其实已写得足够好。她的诗,既不取轻盈跳脱,也不取开山之力,而是属于那种不急不过,情真理足,深切的生活感受与诗句能完全熔铸为一体,从而能做到笔力包举的诗人。我很早就有一个预感,荣荣是那种能把诗写一辈子,而且会越写越好的诗人。其诗,既见成就不易,又见不尽之妙。这本诗集又是明证。她先是传给我整本诗集的电子稿,随后从中抽取了几十首给我。我翻看这个集萃版,每一首都深深吸引了我。闲话少说,还是来看荣荣的诗吧。
 
《正午的阳光牧场》 

阳光忽如其来,所有的阴影开始奔跑。
像动物一样奔跑,跑入正午的阳光牧场。 

那些阴影,大块的总是散落的牛马,
小块小块的,麋鹿般跳跃。 

那些阴影,浓重的更像匍匐的巨熊,
浅淡的,又像攀援的猕猴。 

景观房的玻璃影子,砸在水面的冰晶上,
细碎而尖锐,它们是盘旋的蜂群。 

几根空空的长杆投下的虚弱短影,
与落叶乔木精瘦的影子混在一起。 

它们也在奔跑,像车流带着小块的车影
奔跑,一群群忙着转场的绵羊。 

写字楼的阴影特别笨重,这些杂食恐龙,
在阳光出来之前,曾长久地蛰伏。 

如同我,常在写字楼顶吹着寒风,
小心护住越来越疯狂的自我。 

这与我的身体和灵魂相伴生的阴影,
是否也是一只想要奔跑的动物? 

甚至更想飞起来,向正午的阳光牧场,
露出一对随时等待剥离的翅膀?
 
这首诗里,荣荣对阴影兴趣浓厚,继而开始观察。阴影由实体产生,荣荣则在对阴影的观察中重新赋予其实体——离开了原物的实体。如果把阴影理解为物的语言,那么,重新赋予其实体,则是让影子开口说话,所以,所谓影子在奔跑,不过是荣荣的语言在经历心象。阴影,是比较初级的单薄图像,但在诗中,无疑已被赋予了再生功能,荣荣利用其对实体的附会,去重新体验,并使诸多的影子重新成为一个图像库,从而获得认知的丰富性。
 
但丰富的多功能,并不能保证诗的诞生。影子被注视的时候,类似图像的终结。终结容易,再生似乎也不难,我感兴趣的是,这些影子会“重新”终结在哪里?那里有什么?我留意到,荣荣的影子基本都是动物——她并没有滥用影子的其它可能,而这些动物终结于一个“越来越疯狂的自我”。原来,那些影像,乃是“我”的灵魂所释放,是逸出的“我”,它们的复杂性,为的是构成一个寻常途径难以言传的“我”。但如果仅仅如此,一首诗所得,不过是一个未定型的象征,不免有单薄之感。它的完成,正是借助动物性中隐藏的符码和信息,才最终完成了对人间和自我的认知。
 
我们来看看这些形象,并提取其信息。按顺序出场的,先是牛马、麋鹿,接着是巨熊、猕猴。这仍是大自然的——荣荣并没有急着进入“人”的范畴,但这也并非闲笔,而是在精神的另一极构成对比,并直接参与一首诗的张力。然后,是玻璃影子细碎而尖锐,像盘旋的蜂群。这是从自然到人世的进入,这个进入,带着尖锐的刺痛,此中巧妙地利用影子的暗度陈仓,把玻璃与蜂群结合起来,有种玻璃破碎成蜂群的幻觉过度以及蜂群对玻璃破碎那种痛感的二度加深,读到这里,我心里想的是:有什么类似玻璃那样的完好之物破碎成了一团刺痛?而这种幻觉,不正是我们对所处世界某种发生的心灵感受吗?后面,则完全是都市物象的心灵投影,车流与转场的绵羊,写字楼与杂食恐龙,尤其写字楼与恐龙,无疑暗含着现代人对现代职场的感受:掠食与恐惧。
 
这样,此诗由大自然感很强的牧场起兴,展开从自然文明到工业文明的场域观照和精神反射。从而在影子终结之地,萃取出了“从城市归来”的意义。
 
在《正午的阳光牧场》中,动物的奔跑,已被“想要”、“等待”等词限制。但这也正是诗歌的意义之一,传达困扰、反抗、灵魂的自觉,并以之参与时代情感的构建。
 
同样是现代人的精神困境这一主题,相比于《正午的阳光牧场》的图像与信息的共生,《藩篱》则另觅着力点,一句“挣扎究竟是如何生发的”,传达出诗人“我有问题要研究”的状态,这种问题感也时时影响着我们匆忙步子的“归属和朝向”。这种对问题的触碰,在《这一天她还在人间走着》中也有鲜明的体现:“穿过夜街嘈杂。她是嘈杂的一分子”。嘈杂一词,无疑是当下日常生活最显豁的特征,诗中所写也正是这样的场景。但嘈杂只关体验,无关精神,看似充满了多重性的复合,实际上却既是动态的,又是固化的,意义稀薄、单一。从属或疏离,才是诗人的选择。就像所有的思想都带有某种孤寂的特征,微信里一句亲密的话,删还是不删的犹豫,使嘈杂瞬间成为背景。抒情带来的非人间的感受,使人意识到,人,带着她泛起的情感,正深陷在人间深处,并因此而触及到了某种现代社会的精神本质。但本诗的目的,却并非要去把握这种本质,而是要写当那种本质突然被意识到时人的感受和状态——恍惚而萧瑟。这种看似寻常的处理,也许是最老道的处理,嘈杂的场景负责叙事,瞬间的犹豫负责潜叙事,恍惚感看似如同一道涟漪,却连着一个精神的深水区,把部分读者留在某种深度体验中,使我们对现代人的情感和精神世界的无限深究成为可能。这样,诗也就穿过“理”到达“情”,完成了一首诗自身的经历。这让我想起博尔赫斯论及诗歌写作时曾说,自己无论使用哲理还是什么别的手段,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写出一首使人感动的诗”。考察荣荣的许多诗,我也能觉察到,她首先和最后着眼的,仍然是感情。
 
读这本集子我还留意到,荣荣还是写植物的高手,说情有独钟也不为过。尤其是“苍茫”这个小辑,全是植物。难道在荣荣那里,正是这葳蕤艳丽的花花草草构成了诗歌视野的苍茫?植物给我们的通常观感,是一幅站立的画,其能动性很低,相对于动态的动物或人类景观,植物,也许更适合凝视吧?凝视,开启物的内涵,正是现代诗的典型特征,荣荣对此无疑深谙其道。“在许多年,不同的樱花季,/我于同一幢办公大楼的不同位置,/看同一片樱花”。这是凝视的方法论,而且所得丰厚。再试看其他:“我更加衰弱的老母亲坐在一棵多年的/紫荆树下”(《紫荆树下》),这是把人植入植物的背景中。“将一树繁花看得内心旖旎的人”(《白玉兰》),这是情绪感染。“怀着伤痛的人仍小片小片地/看过来,仍在一朵一朵地欢喜”(《油菜花》),这已是移情化入。“他怀上了一盆花,此刻他叫/剖腹或掏心。并且藏起了”(《红掌或佛焰烛》),这是人与植物的物象共生,同时也是情感共生,植物与人在一个共同的情感体中,已经无法分割了。在这里我们注意到,植物,再也不是静止的,不是被动的被观看的对象,而是动态的,每一种植物都在行动,都是角色,使得一首诗像一个情感戏剧,在诗人的沉浸或闪念中,危险而又让人兴奋,动人有力而又深邃绵长,既体现出对情感的穿透力,又考验了一个诗人的语言功力与才思机变。比如《五节芒》:
 
杭州湾湿地那大片的五节芒,
带着秋冬的萧杀之气。 

如果没有足够的苍凉并为之颤栗,
我不会长久地爱抚它们。
不会将被它们割伤的风的皮肤,
移植在内心,让一种痛抱抱另一种。
 
这里最奇妙的是,在我们的经验中,风,是不看见的,“割伤的风的皮肤”当然也不可能被看见,但荣荣却能把它置于我们的注视之下,带来了新的甚至是伟大的体验,从而使我们在经验之外找到了动人的真实感,进而使一首诗的价值变得无可估量。荣荣的写作是能动的、警觉的,总是在驱动物去尝试完成看似无法完成的任务。同时,随着人到中年,其情感指涉愈加复杂,纯度却在不断提高,情感的推动,使得她的诗呈现出一种“涌动”的状态,“推敲”反而变得次要了。也可以说,在叙事大面积流行的当下,荣荣通过对物的凝视,恢复了抒情的庄严。
 
这本诗集,第一辑写精神困境,第二辑写爱情,第三辑通过植物写人生百态,第四辑大都是山水诗。其诗之美,不但在取材丰富,更在于其感知的敏锐,无论市井画面还是山水绿植,都只是取像,而其寄寓在人,诗中的折射,正是其感知深化后的人类世界,此中幻变,体现的是对人的面目和精神的观察与思考。奥登说:“诗歌就其本质而言是一种思考性的行动,拒绝满足于突然插入直接的情绪,以便了解所感觉到的东西的实质”。荣荣的诗正是这样,以其爱情诗为例,在这些诗里,她把爱情作为可探讨的主题进行写作,追求的是心灵的震颤,隐秘情感的爆发,更有对这种震颤和爆发的静观。实际还不止于此,她试图使爱成为一个“情感之门”,在感知和想象的驱动下,走向更深的经验,并辨认其触及和意义。或者说,情感在这种探讨中,在与障碍、问题和情绪的触碰中,慢慢嬗变为一种终极目标,演变为一个当下问题,进而再创造出一个困惑的情感肉体。比如她的诗《算法》:
 
她在摆弄一份情感的算法。 

起初她只发现了它的缺陷。
那些随机输入,小仗义小关心,
这许多的小感动,
是同一棵大树上的小枝杈。 

几次相拥,几份落日的伤感,
轻易就跑偏了怀抱。
几杯酒又轻易夸张了它。

月光落在枝头上,夜半无人,
千丝万缕的直觉,私语和床戏,
转为现实的形式和世俗的无意义。 

肢体的虚缠更让数据失真,
未来变得无法管控。
没有离谱,只有更离谱。 

若有似无的爱,自动生出锋刃和空间的
复杂度,生出隔岸的雨雪。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的江水
在丢失,在他处结冰。 

多出来的负面,是风景的逃逸,
是抱怨和猜忌,是疏远和分裂。
一颗心跑得更快,比温暖快,
快过一则灰暗的笑话,快过悔不当初。 

“幸好只是一次推演。”
“幸好只是一个算法里的终态。”
她停止加减乘除,在象征的大树上,
找到时间端点里又一个厌弃的死结。
 
这样的爱情诗无疑别有价值。美国垮掉派诗人金斯伯格说:“我的诗是天使的疯话。”当天使跌落在人间,她的语言可能是“正常”而“严肃”的,但却容纳了更多的情感、社会冲突,因此增强了困惑和批判性。在对庸俗的反抗和解构中,荣荣植入了独特的感受和理解。通过这样的诗,我们看到一个为情感所困惑的凡人,同时,我们也能看见了一首诗借助爱情对生活的消化能力。爱,跳出了即时性,变得有了回声,意义重大,成为了我们生命中重要的精神事件。
 
我不想过多地强调爱情与社会的关系,实际情况是,只有我们美好的情感世界,才能更好地保护一首爱情诗对时间的穿越。荣荣有首《江南路上的香樟树》,写的是一棵香樟树旁始终有人站着,带着一份笔直的耐心,只有“我看到了那份/像一截枯木挣扎着绿意”,于是我也想与他并肩而立,“伪装成滞留在人间的/一个年老的天使”。是的,爱人会离去,生命会干枯,但陪伴的幻觉一直在,并被投放在风景中,使风景一直都在参与人的感情。这才是回忆的情感本质,也是对爱最好的看护。这首诗的写作策略,不再是直接写灵与肉,而是给深沉庄重的东西赋形,并把它们放到心灵的框架里去工作,使一种强烈的涌动获得了温柔感——爱,成了像胎记一样的东西。最后,使情感从一种更宽阔、更宽广的遗传意义中显现出来。——当情感不再劈面而来,而是包含在一种总的构想中,它的存在已更加深刻。
 
从这本诗集看,在诗艺上,荣荣继续其探索并掌控自如,且已愈加丰富多变。前几年,我们谈论的是荣荣对更年期题材和感受的处理,现在,她抒写的对象仍可归类,但却更多样化。有句话叫目击成诗,荣荣的部分诗也有了这种直接和天成,这是对以往写作的进一步丰化,目之所及,即能心有所接,且能肆口而成随意付与,于纠缠中见透彻,于觉悟中见浓穆。杜甫说“老去诗篇浑漫与”,这几近写作的自由境界。荣荣不老,但“浑漫与”也许已不远,荣荣正在向那样的境界过渡吧。
 
是为序。


         来源:中国诗歌网    编辑:赵卫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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