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多70后诗人中,育邦的诗歌极具个性,风格也很鲜明。他或与东西方大师对话,穿行于那些经典文本之间,寻根问底,质疑辩难;或与友人赋诗唱和,风流雅韵,逸兴遄飞;或感时忧世,悲天悯人;或向隅沉思,追问自我……这些都给人留下了底蕴丰厚和诗写才情充沛活泛的印象。 育邦的诗歌可以说就是他心灵的全息图像。还很少有诗人像育邦那样,在诗中如此集中如此深刻又如此坦白地表达出其内心的真实的困惑、焦虑与痛苦。如“因为在它的内部/挤满了先人和后人的身体/甚至还有陌生人的影子……我明白自己体内的一场场战火从未停止”(《体内的战争》);如“我对世界充满忧虑/因为我的内心有一只魔鬼/我对自己充满厌恶/也因为我的内心有一只魔鬼/我对未来充满着悲观的态度/还因为我的内心有一只魔鬼”(《我的内心有一只魔鬼》);还有“而我自己却成为/却成为世界上唯一的刽子手/磨刀嚯嚯/以各种荒谬的手段/开始了战线漫长的自杀”(《刽子手》),等等。 像这样的诗句在他的诗集《忆故人》里可以说随处可见。诗人在这些诗里,对这个世界与时代,对社会与人生,对一己的价值与意义,对当下与将来,时间与存在,诸如此类的终极性或形而上的问题,都进行了反复深入的思考。这样的诗写,使我们不仅读到诗人内心的丰富与深邃,那种精神阅历的纵深与多重层面,那样的对自我存在的体验、审视、诘问与重塑以及自我与外界的关系的困惑、犹疑、审察与苦痛,我们还从中清楚地感觉到诗人对一己诗学审美追求的严肃与庄重,清醒与执着,独立与睿智。较之当下以去中心去深度思潮盛行的时尚,这样的诗写实在是难能可贵的。在育邦的诗里,我们真正感觉到了什么是真正的“诗与思”的结合!它不是简单地对诗的语言的思考,而是诗通过语言对存在的思考,或者,是语言通过思把存在带到了诗里,是思的语言使得存在在诗里得以真实地展开。这样的诗写赋予育邦的诗具有着与众不同的诗性品质,是有着思的明亮而深邃的色泽与质地,又有着思的饱满的内涵与强劲的张力,同时还具有着诗的韵律与弹性、轻盈与空灵的。 育邦的心灵诗写还表现在他的诗具有着鲜明的批判性。一个诗人表达其心灵,如果失去了批判的锋芒与锐利,没有那样一种来自心灵的怀疑与颠覆的勇气和力量,这样的心灵诗写就很容易流于虚伪与苍白,疲软与懦弱。育邦的诗极富这样的批判力量与质疑勇气。比如“他抛弃一切已有的或正在形成的福音书/心怀喜悦地服从于一次日落的偏见”;再比如“我在所能抵达的领地放纵自己/日夜豢养着一颗世俗之心/高额消费着浅薄的情感/无暇顾及柔弱之躯的藏身之所”;还比如“时至今日,才发现已倦于做梦多年”。这些诗写无不具有着真实的辨析、质疑与批判,而且,由于其诗语的独创性与陌生化,就格外拥有着审美的有效性。需要指出的是,育邦的这种批判性还有着鲜明而毫不苟且的方向性,这样的方向性无疑显示着诗人一种独立而坚定的人文主义态度与立场。还有,育邦的批判性不止针对现实与社会,同时也针对着一己的灵魂与内心。正如他的诗里所写的那样:“我原是一个呼唤者/我原是一个哀怨者。”“我们以各种形式交往……构建了两个重要的关联/一个在你我之间/一个在世界和我们之间。”我们说这样的诗写是很有深度和力度的。 育邦诗歌的批判性不仅表现在这样的诗之“思”上,也表现在他的“诗”之思上。其标志性艺术特征便是他的诗中大量的“仿写”——我称之为“戏仿”。在整本《忆故人》里,有整整一辑都是“戏仿”之作。从美学理论上说,仿写是中性词,而戏仿则明显地具有着后现代的情感与立场。戏仿在古希腊语里就有“相反、反对”,又有“接近、在旁边”之意。既表现着变化又体现着文化的延续,是充满着自相矛盾的,混杂着延续性与变化,权威性与违规。在育邦这里,则表现为既对经典的敬意、雅慕,又内心渴求无法满足,渴望有所突破或发泄的矛盾。育邦在诗里写道:“我在散步时/经常碰到上帝,有时他是佛陀/然而这并不能减少我的烦恼。”“一方面,我开始粉碎已有一切典籍/摧毁人们由于长期或短暂幻觉形成的思想遗产……另一方面,我开始无穷无间地书写——重写曾经存在(也许并不存在)的典籍。”他还写道:“黑暗降临,人们入睡/我潜入他们/我身躯单一,阴影多重/在黑暗中交互/有时融合,有时争斗。”显然,他的戏仿是诉求、反诘与解构,更是一种重新的寻找,建构与完善。作为后现代一种完美的表达方式的戏仿,当下的诗人里,像育邦这样运用的如此娴熟而有力的,实在不多见。这远不是皮相之学,就其根源,还在于育邦的内心与后现代的精神有着深度的默契。如果说戏仿是后现代对现代的既“接近”又“反对”的时代精神的投射,那么,育邦对经典的这种戏仿,其内心犹疑、矛盾与痛苦,恰恰与之不谋而合。所以,育邦才有如此充满迷惘却又如此执着不懈的诗句:“在这迷失夜晚,星光黯淡/我不知疲倦地打探你的消息/我的导师,你在哪里……你消失在历史的炫技修辞之中……你只不过喜欢坐在简朴的星光下/发呆,偶尔叹息”(《致导师》) 诗人简介及代表作 育邦,1976年生。从事诗歌、小说、文论的写作。著有小说集《再见,甲壳虫》,诗集《体内的战争》《忆故人》,文学随笔集《潜行者》《附庸风雅》。有诗入选多种诗歌选本。现居南京。 夜读《老子》 他从北方来 秉承风的习性 潜入黑夜,藏匿在背街的楼道中 夤夜修习虚空之术 凌晨,他拿起笤帚 仔细清扫人们活动制造的遗迹 ——痰,粪便,和面具 当正午的太阳迫使他的影子隐到自身之时 他想起一个关于重玄的玩笑 于是他就拿起一张洁白的复印纸 折一架纸飞机 他折得很慢,折了很久很久 直到净月当空 他才乘上纸飞机 在暧昧的月光下飞翔 留下隐喻 注:重玄,即玄之又玄 2010年1月26日 中 年 我知道 我与世界的媾和 玷污了我的日子以及从前的我 我有别于我自己 我从千里之外带回一片树叶 当我看到鸽子,就会流泪 在人与人构成的森林里 我总是采撷那些 色彩绚烂、光怪陆离的蘑菇 仅仅因为它们是有毒的 在菩萨众多的大庙里 我所点燃的每一柱香都那么孤单 忧郁而烦躁地明灭 我把剑挂在虚无的天空中 因为它已疲惫 我徒劳地搓一搓手 迎接日趋衰老的夕阳 它简朴得如一滴清水 凋零,流逝 却拥有寂静 2015年3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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