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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谨 | 花季岁月-第二章 荒诞的少女时代-第四节

 默默7qrvsleytp 2022-05-23 发布于上海


作者:张谨(美)

女孩子最美好的光阴,应该是十几岁的年龄吧。可我在那最美好的岁月里,留下的记忆似乎只有灰色的天空、丑陋的同胞和单调的生活场景,以及由此而生的沮丧和落寞感。


第二章  荒诞的少女时代

                                  

回到上海,我们继续上那些学不到知识的文化课,李文玉也照样给各位老师起着绰号、咧着大嘴讲一些低级的讥讽话。

那天上政治课,老师是男的,叫秦正东,三十出头的样子,个子非常矮,大概也就165左右,戴着一副深度的近视眼镜,一跳一跳地走进教室。李文玉说:“十八只拳头跳进来了!”

“什么叫'十八只拳头’?”我不解。

“喏,他只有十八只拳头叠起来那么高呀!”李文玉一边得意地说,一边两手握着拳头,一只一只叠上去给我看,她在嘲笑我连这个都听不懂,“你猜他走路为啥像装了弹簧?——跳啊跳啊,看上去好高一点!”

那时正巧是中美刚要建交的时候,尼克松访华。秦老师的这节政治课,就是教我们如何回答美国人的问题,如何“不冷不热、不卑不亢”地对待美国总统。秦老师一边扯着他嘶哑的嗓子,一边指着教室的各个角落说:“假如尼克松到我们学校来参观,你们不要不鼓掌,也不要都鼓掌,要稀稀拉拉地,这个角落里拍一下,那个角落里怕一下,噼嘀啪嗒、噼嘀啪嗒.......”秦老师唾沫横飞。

“哈哈哈哈哈哈,”大家觉得好玩,都忍不住笑起来。

李文玉说:“到底是矮子肚皮里疙瘩多,还是秦正东有办法!”我第一次听她夸一位老师,不过即使夸赞,也是连名带姓从来不称呼“老师”并且不怀好意的。

我们的美术老师叫查寿兴,据说文革前是上海滩比较有名的水彩画家。那时到处要画毛泽东的巨幅画像,他这个大画家当然也要去完成任务的。画毛像时,要先用油布遮盖大画板,等完成了才能揭开。但巨幅画像实在太大,假如从头上开始往下画,那么人一整天闷在油布后面肯定受不了,所以他就从脚开始往上画,这样可以一面画一面把油布往上卷。

但是在极左的文革期间,毛像怎么可以倒着画的呢?!大逆不道罪大恶极的啊!就这样,查老师被定性为现行反革命,发配到我们这个三流的中学来教美术了。

查老师个头不高,走路一躬一躬的,见人就满脸堆笑。不过他的笑脸可以分成两截:下半张脸因为嘴巴咧得很大像在笑,但是上半张脸却因为他的眼睛瞪着,像有一点惊恐又像有股怒气,所以这张脸就像是用两张脸拼起来的,看着有点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他的头发总是波浪形地往后梳着,据说红卫兵以为他是烫发,是资产阶级作风,就把他推成半个光头,但是新长出来的头发又自己卷起来了。李文玉就给他起了一个绰号:“浪浪来福”——英语long long life的谐音,她一边说,一边还用手在自己的头上做出波浪形。

 

那时在课余时间上任何艺术课都不要付学费的。只可惜我们学了还不到一个学期就被学校解散了,不知是哪张臭嘴告的密,估计是李文玉。

我们的音乐女老师名字叫戈烟,稀奇而典雅。她总是满脸堆笑地走进教室,其实是她长着一对弯弯的笑眼,而且颧骨比较高就像是在笑了。她原先是上海人民广播乐团合唱团的演员,也是因为文革期间犯了什么错误,就被弄到我们中学教音乐。

今天教唱阿尔巴尼亚电影《宁死不屈》里的插曲“游击队员之歌”。戈老师双手做出弹吉它的姿势,一边弹着并不存在的吉他,一边先唱一遍给我们听:“不管风吹雨打乌云满天,我们歌唱我们战斗!我们的战斗生活像诗篇!”曲调很美,进行曲速度,对于我们只会唱语录歌的中学生来说,觉得很新奇也很好听,连最会捣蛋的“哈巴狗”“糊涂涂”等也在认真地跟着学唱。

这首歌学起来还算容易,很快就学会了。接着再学唱《一手拿镐一手拿枪》。这是一首弱拍起拍又有半音阶的歌曲,教室里没有钢琴,要教会我们这些只学过《大海航行靠舵手》之类歌曲的学生唱准半音阶、理解弱拍起拍就不容易了。每次开始,不少同学都会“冒泡”,就是在还不该发声的强拍时就冒出声音来。

于是,戈老师就教我们识简谱。后来,学校里总算买了一架钢琴,放在专门的大教室里,我们上音乐课就可以到音乐教室去上课了。有了钢琴,我们学起来就方便了,她也像查老师一样,把各个班级中唱歌比较好的学生,组织起一个合唱队,给我们排练合唱《山丹丹开花红艳艳》,戈老师一面指挥一面她自己伴奏。

说实话,抛开这首歌的内容,它的旋律与和声真是好听,让我记忆深刻。以致多少年后我自己从事艺术工作时,也请我们的指挥给学生们排演过这首歌,让我重温当年中学时代演唱这首歌时的陶醉。

现在回想起来,真的要感谢戈老师,虽然她不敢教唱“黄色歌曲”和“苏修”的好听歌曲,但是她也不想让我们只听、只唱那种毫无美感的歌曲,所以才拿“友好国家”阿尔巴尼亚的革命歌曲和旋律优美的“红歌”来教我们,让我们能接触到欧风音乐的皮毛和感受合唱之美。至今,我都受益于她教过我们的乐理知识。

 

她靠近我们轻轻地说:“你们没事的时候可以练练腹肌啊,以后长大了就知道有用了。”说着居然能轻盈地爬上双杠,坐在一边的杠上,用两只脚的踝关节钩住另一边的双杠,然后往后下腰,做给我们看如何再起身。她这个年纪做这样的动作,让我们看得很替她担心。但是她却轻松地连续做了三个,然后跳下来问:“你们誰先上去试试?”

我说:“我来。”我知道阿萍胆子小,而我天生好动,所以我先来尝试一下。我爬上了双杠,学着女老师的样子用脚钩住另一边的双杠向后弯去,结果感觉非常容易,能轻松地完成5个动作。我跳下双杠换阿萍上去,但是阿萍战战兢兢地好容易爬上去了却一个也做不了,我这才知道,原来不是每个女孩子都有一定的腹肌的。女老师说:“女孩子的腹肌很重要,以后你们会长大,会生孩子,腹肌好很重要的!再说,腹肌好身材也好呀,你们以后就会明白的!”说完对我们眨眨眼睛就走了。

文革结束后,市政协举办业余美术学校,我报名去学素描,教我们的竟然就是查寿兴老师!查老师告诉我说他早已离开了我们那所中学。说起来,我也算是师从过这位大画家的吧!而那位教我们锻炼腹肌的女老师,给了我很大的启发,我创编的一套成人形体训练教程,曾在上海电视台20频道反复播出过。是这些“坏分子”老师们,在那大革文化命的年代里,偷偷地教给了我们一点真正的艺术知识,培养了我对艺术的浓厚兴趣,也为我之后从事艺术教育工作打下了基础。我一生都不会忘记他们。

毕业前夕,七个毕业班要分两批下乡劳动。之前每周一次的“劳动课”,是在上海城乡结合处的农田里干一些简单的农活,也只有半天的时间。这次的下乡“学农”,是要去嘉定县的马陆公社一个月,所以要带好床、热水瓶之类的生活用品。学校向工宣队所在的工厂上海织袜一厂借了一辆大卡车,装运三个班的行李,而我们学生,则要按照区教育局的精神,拿出当年“练好铁脚板”的精神,从学校走到50里路外的马陆公社。

三个班的女生排在自己班级队伍的前面,后面是男生。我们四班在队伍的最前面,队伍又浩浩荡荡地往嘉定县出发了。周老师腿脚不便就跟着卡车走,我们在体育老师的带领下开始了行军。周老师说:“我们把行李运到马陆公社就回来接你们啊!——大家悄悄地干活,不要着急赶路哦。”

我们就慢慢地走着,大约走了一个多小时,周老师果然跟着卡车回来了。体育老师吹哨子叫大家就地休息,等卡车先去学校装上第一次没有装完的自行车和热水瓶等,就会来接女同学。

果然,只一会儿功夫卡车就赶上了我们的队伍停下来,周老师就让我们班的女同学先上车。我个子最高,排在女生的最后,等我们班的女生差不多都上去时,卡车已经站满了,只剩我、阿萍和另外一个很要好的女生小宋挤不上了。周老师叫卡车上的女生再挤一挤让我们几个上车,但我说:“我不上去了。我们等下一趟车吧!”

“也好,你们慢慢走好了,很快的。”周老师在副驾座位上说,卡车就开走了。

我们又开始像逛南京路一样慢慢走着,但是这一次,却走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大约卡车可以走两个来回了,还是不见那辆解放牌大卡车返回来。走在后面的“哈巴狗”不耐烦了,说:“那妈的!前面是弹钢丝路、爆胎路啊?哪能到现在还不来啊?!”

这时,迎面忽然驶来一辆救护车,经过我们的队伍时莫明奇妙地“当啷”一声摇了一下铃就驶过去了。而“哈巴狗”刚才的话,也提醒了体育老师,他担心地说:“会不会他们前面出什么事了?”

 

就在这时,迎面驶来一辆北嘉线长途汽车,在我们队伍斜对面的马路边停下了,而那里并没有车站。只见班级里一个跟着卡车去卸行李的男生跳下车向我们跑过来,神色慌张地告诉体育老师:“车子在前面翻车了!交关(很多)女同学受伤了,刚刚的救命车(救护车)就是送女同学去普陀区中心医院的!周老师叫你们乘北嘉线去马陆公社!”

这下队伍里炸开了锅,有的男生幸灾乐祸地笑起来,阿萍一听,差一点瘫坐在地上,我和小宋赶紧扶住她,她半天才缓过神来,说:“啊哟李晓申,阿拉是垓(靠)侬的牌头啊!假如阿拉上车,也要伤脱了!”

就这样,我们没上车的几个女生和剩下的三个班级的所有同学,分头乘北嘉线长途汽车去了马陆公社。

周老师也受伤了,肋骨骨裂,他是被驾驶室的一个工具箱砸伤的。他本来就行动不便还带着伤,是非常费劲地从副驾座位的门上——可以说是“天窗”里爬出来的。有一个女生的手腕被破碎的热水瓶扎伤,碎玻璃碴子刺进了肌肉;还有一位女生站在卡车边上看风景,一只手放在栏杆外面,卡车侧翻时,她的手臂就在柏油路上擦过去,半条胳膊被摩擦得血肉模糊;有一个女生的肋骨翻出来了,是自行车的车把戳的.........。

事后听一位没有受伤的女生说,这辆大卡车正从桥上往下冲的时候,有一辆押运犯人的吉普车从卡车旁边超车经过,卡车司机可能慌了,打了一下方向盘想避让那辆吉普车,不料由于车厢塞满了行李和人,惯性太大而倾倒,冲了很长一段路才停住的。那个女生说:“我站在最后面,一看卡车要翻了,就赶紧跳出卡车,脚都别筋(扭伤)了哦!”

过了一个多星期,轻伤的女生和周老师才下乡来,而那些重伤的女生,我从此再也没有见到过她们。听说她们毕业分配时,有的应该去插队落户的,就因为这场意外事故留下了后遗症,所以留在了上海,但也只能在菜场里卖菜或者清扫马路。不过比起下乡插队落户的同学来说,还算是因祸得福了吧。

经过这样一次大事故,区教育局取消了徒步下乡劳动的规定,允许学生坐车下乡,避免再因为人货混杂而发生交通事故。

我们住在一个农民新盖的房子里,农民讲究新房子要有“人气”就吉利,所以心甘情愿地把新房子让出来,给我们这些阳气旺的学生先住。周老师和几个炊事班的男生住在另一个农民家里。“摩托车”说:“周老师大、大、大概伤得老结、结、结棍呃,半夜里一翻、翻身,就听到他叫哎、哎、哎哟哇!”

可是捣蛋的男生,却并没有解恨,他们还是想方设法地捉弄周老师。

马陆公社在嘉定县是经济条件最好的公社。我们住宿的村庄里有一个比较像样的厕所,所谓像样,就是砖砌的墙,男女分厕。但是中间隔开的墙只有一人半高,上边尖顶的地方相通,所以互相能听见隔壁讲话的声音。

那天我和小宋结伴去上厕所,过了一会儿只听隔壁也有几个男生进来了。其中一个是“糊涂涂”的声音,说:“阿拉把这根棒头锯断掉好伐?”

 

“做啥?”听不出搭话的是誰。

“咦,周瘸(指周老师)不是要拉牢这根棒头才好蹲下去的吗?把这根棒头锯断,不要锯到底,留一点点连着,周瘸来了一抓.........”

“哈哈哈哈,好办法!好的呀,我去寻锯子!”一会儿就没有声音了,两个捣蛋鬼走了。

我和小宋屏息静气地不敢发出一点点声音,心里很害怕,就怕被他们发现有人偷听了他们的秘密,反倒像我们在做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一直估计着他们走远了,我们才敢出去。我说:“去告诉周老师。”

小宋说:“我不敢的,要去你去。假如周老师讲出来是我们告的状,'糊涂涂’他们肯定要打我们的!”

我说:“那我不告诉周老师,我去告诉阿萍,阿萍会告诉周老师的,周老师就不会说出是阿萍讲的。总不见得让周老师一下子掉进粪坑里吧?!只要你不说出去就可以了!”

周老师得到了这个“情报”后,才避免了可能会发生的一次意外事故。也许阿萍也告诉周老师是我传递的“情报”,从此周老师对我也比较照顾了。

有一次在农田里劳动时忽然下起了大雨,大家赶紧跑回寝室时也已经浑身湿透了。虽然五月份不怎么冷,但是湿衣服糊在身上还是很容易着凉的。女生们赶紧到炊事班烧水擦身,但是热水一下子供应不过来,而我一向不喜欢和她们争先恐后,就让她们先用水。结果穿着湿衣服挨了两个小时,第二天我就发高烧了,烧到39.5°C度,躺在床上浑身没有一点力气。

阿萍去叫来了周老师,周老师一看我烧得满脸通红,就让一个女生把她的帆布床给我当临时担架用,再叫了班级里四个最身强力壮的男生,抬着我就往公社卫生院赶。公社卫生院离我们住的马陆大队大约有十里路,我们去镇上玩的时候,空身走也要走将近50分钟,那四个男生硬是把我抬到了卫生院,而周老师居然也跟着我们走了这么长的一段路!至今回忆起来,我仍然很感激那几位男生、感激周老师。

2016年回国,我第一次参加了班级同学的聚会。离别50年,看着眼前这些似乎熟悉但又很陌生的脸,我仍然会忽然想起鲁迅笔下的闰土。但不同的是,闰土虽然被生活磨砺的容颜沧桑,但仍不失质朴;而我的这些同学们,除了个别几位原先就有点“憨”的同学,大多脸上写满了世故,有的甚至还有一丝狡狤的自以为是。

达成后来移民去了澳洲,再无音信;巧妹因为白癜风不能考大学,在工厂里一直做到下岗,孤独终老。我最后一次回国时他说:以后先打电话来,我接就说明我还活着,假如没人接,就是我已经走脱了。最后一次电话给他,传出机器人的声音: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完成于2021年9月9日美国北卡罗莱纳州

(未完待续)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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