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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40)“魔怔”的张竹坡&怼张竹坡的文龙【第七回(四)】

 肃苑扫痕 2023-10-23 发布于山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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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金瓶故事,品古今世情。

第七回的回目叫“薛媒婆说娶孟三儿 杨姑娘气骂张四舅”,自此,主要女性人物孟玉楼正式登场亮相。

孟玉楼何许人也?

“孟玉楼”这三个字在本回文本中并没真正出现过,文本一直是用“那妇人”来表示,扫痕在解读过程中提前跟大家泄露了她的真姓名。因她在家排行第三,所以,咱们也可以叫她孟三儿。以后潘金莲就经常称呼孟玉楼为“孟三儿”。她的这个“三儿”正好和西门庆的三老婆重合,怎么叫都不会出错。

关于“玉楼”这两个字,文本里写的是“号玉楼”,注意,是孟三儿嫁到西门府之后,作者才说孟三儿“号玉楼”的。纵观全书,八九百个人物,只有孟玉楼是用“号”玉楼的形式介绍给读者听众的。那么,问题来了:“玉楼”是孟三儿的大名还是她的称号呢?“号玉楼”是孟三儿之前的名号还是嫁入西门府之后西门庆给她起的一个称号呢?就因为“号玉楼”这仨字,张竹坡都魔怔了。

孟玉楼是商人的妻子,她闪婚西门庆的理由不难猜,张四抢夺家产是最大的威胁。她火急火燎的要嫁人,而且必须得嫁一个张四和尚推官不敢招惹的人家才行,搞来搞去就搞到了西门庆。

但其实,明朝法律规定寡妇并没有继承权,只有管理权。按照明代财产继承习俗,以宗祧继承为前提,或“令嫡庶子男,除有宫荫袭,先尽嫡长子孙”(嫡长子孙优先承袭财产这是大基调),或“户绝财产,果无同宗应继者,所生亲女承分(如果没有男孩,在同宗系统下没有相应继承人的基础上,应该由财产所有者的亲生女儿来承袭财产),或“寡妇守志果系家道殷实,有继嗣者照律全承本业(寡妇不改嫁,安心守寡,如果家道殷实,在这种情况下,所有财产全部由儿孙继承,和这个寡妇无关)。看了吧,这些说的全是儿女的继承权,作为儿女的母亲拥有的只是管理权。至于没有生儿育女的寡妇,一方面她可以把丈夫的所有财物全都抓在自己手中,另一方面却对这些东西的处置受有限制。同时,“须凭族长择昭穆相当之人继嗣(昭穆是啥意思?这是在宗法制度、祭祀制度下产生的特有词语,左昭右穆,看过红楼梦影视剧的人应该能注意到,贾府在除夕祭宗祠的时候,贾府男性的站位很有讲头。原文写“只见贾府人分昭穆排班立定:贾敬主祭,贾赦陪祭,贾珍献爵,贾琏贾琮献帛,宝玉捧香,贾菖贾菱展拜毯,守焚池。”注意哈,全部都是男性人员。因此,在这种情况下,族长有权帮你选择一个合适的可以在祭祀宗祠时有资格站在祖宗牌位下参拜磕头的男性当作这个寡妇家的合理继承人),这样,最后的财产归属者还是子嗣,绝不是寡妇本人。

那么,要改嫁的寡妇又该如何呢?比如孟玉楼这种,没生孩子,无儿无女,有个十岁的小叔子,家里有很多很多的财产,她现在要改嫁,财产咋办?她这种情况只能比不改嫁的寡妇更没有继承话语权。一个女人在古代能依附的大概就只有儿女和自己的嫁妆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不过我们已经说过很多次了,《金瓶梅》里的世界是全方位颠覆法律禁令的世界,这些明面上的规定都只是草纸一张,没人真的在遵守,不但孟玉楼可以把死去老公的财产带去西门庆家,后面还有别的富婆也会把财产带去西门庆家。而,一个男人在吃软饭的情况下,也会被女人呼来喝去、随时随地扫地出门。这才是真实的世界。

说回孟玉楼,归根结底,孟三儿并不是一个坏女人,杨宗锡的家产怎么分配没有定例,大概她平时为人确实不错,否则小叔子也不能给她送亲。房子给了小叔子,几百两的欠债给了张四,家里的大件她也搬不走,店铺也搬不走。她能带走的估计就是现金和金银首饰等物。当然,一年多的时间,也足够把很多东西变成现金了。

至于那两个旧物,背后则另有隐情。

西门庆在这段婚姻中要的是财,孟玉楼在这段婚姻中一半要财一半要人。这二人的洞房花烛夜确实没什么可写的,因为这二人能够联姻就已是目的达成了,至于床笫之欢,那已非重点。

大家还记得我之前说过孟玉楼是不同于吴月娘这种正妻也不同于潘金莲这种妾室的话吗?本书作者毕竟是古代人,既然是古代人,有一些思维定式是剔除不了了。比如,作者绝对不会对吴月娘的性生活采用现场直播的方式,潘金莲、李瓶儿这种做妾的就无所顾忌。作者对孟玉楼也很保护,一般点到为止便算了。关于这一点,现代作家写的类似书籍就没有这种“偏爱”特性。比如《废都》,管你白天是什么身份,是西装革履、满腹经纶,还是温婉贵妇、保姆佣人,反正大家一视同仁。

本回细读文本期间,扫痕曾提过一个问题,那就是问孟玉楼知不知道西门庆的情况?

要说一点不知道,那不太可能,要说知道的很清楚也不太现实。这事情我们可以反过来看,西门庆知道孟玉楼的情况吗?知道一点点。无论如何他知道杨宗锡。

在孟玉楼看来,大概西门庆就是杨宗锡的加强版,她做惯了商人的老婆,而且做的风生水起,很幸福自在,那么去做“杨宗锡加强版”的老婆,应该也差不了多少吧。无论如何他能保护得了她的财物。

最后一个问题:西门庆娶孟玉楼支出了多少?收获了多少?

支出的大头是给杨姑姑的那10万人民币,再就是定礼六个金戒指+两个金钗+一匹锦缎,彩礼若干,剩余的都是一些零碎八七的东西了。满打满算20万人民币顶天了。

收获多少呢?孟玉楼的老公是染布坊的老板,从作者对杨宅的点滴描述来看,杨家很富有。杨姑姑和薛嫂都说孟玉楼手里有上百万现金,这个数字应该是被低估了,拔步床两张也值上百两银子,也就是十万多块钱,何况现金呢?综合来看,孟玉楼的陪嫁在几百万左右。

其实我个人觉得:杨府是比现在的西门府更有钱的。西门庆的商业版图是在娶了孟三之后才开始拓展的,之前一直都是以西门大药房为核心,放放官吏债什么的。

不过,西门庆是商人,孟玉楼也是商人,商人和商人结合,他们两的关系不像夫妻更像合伙人,等未来孟玉楼三嫁的时候她的东西又被她都带走了。她是书中唯一一个没把财物滞留在西门府的人物,非常值得大家关注。

张竹坡在本回回评里说:见的财的厉害,比色更厉害些,是此书本意也。

秋水堂说:一个好女子,好归好,却没有什么戏,只能充当配角,虽然是一个必不可少的配角。后来第三次嫁人,才终得其所,然而美满生活刚刚开始,其不绝如缕的一点点戏剧性也就结束了——就像生活中的许多人一样。

很多人不理解为什么孟玉楼的戏份多却不是女主之一,扫痕觉得,这问题就在于她的商人属性太强,因其是穿鞋且在乎鞋子的那类人,在生活中腾挪辗转起来也就有限,其在全书唯有的两次冒险之旅,一是为守护财物闪嫁西门庆,一是为守护新的安稳生活设计旧时女婿。除此之外,这个美人就再也没有过过激行为了。

生活如流水一般,给了她所要的富足稳定,却也带走了激情。

下面是咱们的例行曲目版画和回评。

先看版画。

第一幅图里画的场景是西门庆和孟玉楼的相亲场景,地点是杨宅的二进院待客厅。大家还记得文本描写吗?——仪门照墙,竹枪篱影壁,院内摆设榴树盆景,台基上靛缸一溜,打布凳两条。推开朱红槅扇,三间倒坐客位,上下椅桌光鲜,帘栊潇洒。

真的,这句子太美了,让人读过一次便难忘。我尤其喜欢“帘栊潇洒”四个字,帘栊的存在和空间相关、和光影相关,影影绰绰,随风而动。真是潇洒非常呀。

这个就是石榴盆景。

看这个廊柱栏杆样式,多么精美呀。

这个厅堂的正中央挂着一幅画像,看起来像是观音,观音在民间常以“送子观音”的名号出现,想想孟玉楼无子嗣,这里挂一个观音像,不知要表达什么。

佛像下面是案几,这种案几至今仍流行。在山东某地农村,他们那地方家家户户都有这种案具,放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

咱们看这版画,案上摆着香炉和两三个摆件,这几把椅子和我在现实生活中看到的一模一样。真的是一模一样,椅子上垫着垫子,这样坐在上面不硌屁股。画面上一共有五个人,场景是小丫鬟上茶,薛嫂趁机掀起孟玉楼的裙子露出小脚给西门庆看。

看桌子上的这个物件,这个叫插屏,属于屏风大系统中的一类。属于装饰摆件。

再看第二张图。

这第二张图人物好多,描绘的是大骂战的场景。杨姑姑拄着拐棍和张四要打架,有两个街坊邻居拉住张四,还有一个街坊在中间摊着双手在讲和,杨姑姑这头是杨家的小厮拦住了。杨姑姑背后是孟玉楼,孟玉楼的脸对着薛嫂,看起来两个人在小声交流,或者眼神交流,然后薛嫂指挥人马搬抬箱子。

画面里画出了八个小厮军牢,抬的抬,扛的扛,搬的搬,拎的拎,这都是钱呀,张四眼看着都被搬走,无可奈何。

看这个栏杆样式,和第一张里的不一样了。这个地方有点像议事厅,整体不如第一幅的厅堂精致,但空间要大,看这个凳子都不一样了,那个是椅子,这个就是腚墩子。这大概属于第一进院的建筑,下台阶再走几步估计就到大门外了。

版画真有意思。我就愿意带大家看版画。下面,咱们欣赏下张文二位的回评。

张竹坡本回魔怔了,回评写了足足五千字。就因为孟玉楼出现了,他好像很认准孟玉楼是作者的化身,各种分析。又因为本书几位主要女性角色确实和花相关,然后一通解读。我给大家概括说一说吧。

上文自看打虎至六回终,皆是为一金莲,不惜费笔费墨此数回大书,作者此当亦少歇。乃于前文王婆遇雨半回,层层脱卸下来,至此又重新用通身气力通身智慧,又写此一篇花团锦簇之文,特特与第一回作对,其力量亦相等。人谓其精神不懈,何其不歇一歇?不知他于上文“遇雨”文内,即已一路歇来,至此乃歇后复振之文,读者要便被他瞒过去也。知此回文字精警,则益信前遇雨文字为层脱卸此回文字也。

第一段,张竹坡说从打虎到第六回文本,写的是潘金莲,真是写足了潘金莲这位女一号人物。到此应该稍微歇一歇,放一放潘金莲这个人物。所以才有了第六回王婆遇雨那段文字,层层脱卸,轻拿轻放。到了第七回,作者真的放过了潘金莲开始着手写旁的人物,用了通身气力通身智慧来写孟玉楼,和第一回相比,力量相等。

毕竟孟玉楼也很重要,其实作者写本书的几个女性下的力气都很大。

玉楼之名,非小名,非别号,又非在杨家时即有此号,乃进西门庆家,排行第三,号日玉楼,是西门庆号之也。号之云者,作妾之别说也:既玉楼二字,已使孟三姐眼泪洗面,欲生欲死也。乃玉楼二字,固是作者为起也,非真个有一西门庆为之起此名也。作者意固奈何?有云:玉楼人醉杏花天。然则玉楼者,又杏花之别说也。必杏花又奈何?言其日边仙种,本该倚云栽之,忽因雪早,几致零落。见其一种春风,别具嫣然不似莲出污泥瓶梅为无根之huì也。观其命名,则作者待玉楼,自是特特用异样笔墨,写一绝世美人,高众妾一等。见得如此等美人,亦遭荼毒。然既已荼毒之,却又常屈之于冷淡之地,使之寒酸抱屈,本不肯学奸,久不能知趣,而世之如玉楼者,正复不少。则作者殆亦少寓意于玉楼乎?况夫金瓶梅花,已占早春,而玉楼春杏,必不与之争一日之先,然至起时日,亦各自有一番烂漫,到那结果时,梅酸杏甜,则一命名之间,而后文结果皆见。要知玉楼在西门庆家,则亦虽有如无之人,而西门庆必欲有之者,本意利其财而已。观杨姑娘一争、张四舅一闹,则总是为玉楼有钱作衬。而玉楼有钱,见西门庆既贪不义之色,且贪无耻之财,总之良心丧绝,为作者骂尽世人地也。夫本意为西门贪财处写出一玉楼来,则本意原不为色,故虽有美如此而亦淡然置之,见得财的利害比色更利害些,是此书本意也。

从第二段开始张竹坡有点魔怔,他用花来对应几位女主角这是正确的,对,我说的就是“正确”二字,这一层解读是很明显的。后面的《红楼梦》学了这点,我们都知道林黛玉是芙蓉、薛宝钗是牡丹、探春是杏花、李纨是老梅...那么金瓶里的女人们各自是什么花呢?就说孟玉楼,她叫孟玉楼为啥说她是杏花?“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这话不是读者自己解读出来的,而是笑笑生自己点出来了,因为这句诗词就簪在孟玉楼的簪子上,插在西门庆的脑袋上,被潘金莲看到,换成了潘金莲的簪子,上面的诗句是“奴有并头莲,赠与君关髻。”是不是很明显?潘金莲是莲花,庞春梅是梅花这毋庸置疑。不过笑笑生和曹雪芹不同,曹雪芹几乎给每个主要女角色都安排了一种花来对应,笑笑生则不拘泥于花卉,他加了些别的东西。比如,吴月娘和花的关系不大,和月亮关系很大,西门府几次起伏,总是让地上的吴月娘和天上的月亮来做关联。再比如,李瓶儿不是花也不是月亮,是个装花的金瓶子。而孙雪娥则是冬天的雪。就是这么浅白,笑笑生起名字即浅又深。我们读者即便领会不到像张竹坡这样的“境界”,最起码看着这些名字,要稍微动脑筋想想作者为什么管他/她叫这个名字。

讲这个话题,不剧透不行呀,给大家看一看本书最后一首完结诗词。诗曰:

阀阅遗书思惘然,谁知天道有回圈。

西门豪横难存嗣,敬济颠狂定被歼。

楼月善良终有寿,瓶梅淫佚早归泉。

可怪金莲遭恶报,遗臭千年作话传。

注意看后两句“楼月善良终有寿,瓶梅淫佚早归泉。可怪金莲遭恶报,遗臭千年作话传。”“楼月”对“瓶梅”,“金莲”“千年”,这不只是简单的名字对比,大家不觉得这个意象很朦胧宏远吗?为什么孟玉楼是杏花,名字里却没有“杏”字,偏偏要是“楼”呢,这就是作者要的意象呀。不怪张竹坡追着“号玉楼”三字往作者身份上套,确实有那么一点联系在其中。

西楼娇月,金瓶雪梅。其实我不应该总是把“酒色财气”放嘴边,一部小说,只要写的真写的真诚,那些生活现实中的大道名理自然会蕴藏在文字之中。

金莲琵琶,为妒宠作线玉楼月琴,为翡翠轩作地。翡翠轩必用月琴者,见得西门对面非知音之人。一面金、瓶、梅三人热处,一面使玉楼冷处不言已见作者特借一月琴,将翡翠轩、葡萄架的文字皆借入玉楼传中也。文字神妙处,谁谓粗心人可解

这个音乐背后的故事确实在翡翠轩和葡萄架那回呈现出了高潮。孟玉楼在西门府也确实处在一种不冷不热的境地,不过要说孟玉楼和她的月琴有这么大的分量,我不太认同。

若云花喻玉楼是我强扭出来的,请问何以必用薛嫂说来?本在杨家,后嫁李家,而李衔内必令陶妈妈来说亲事也。试细思之,知予言非谬。

这句很有意思,不知道是巧合还是自有深意。玉楼确实是先嫁杨家后嫁李家,中间是西门府。杨李桃杏本一体,如果大家像红楼梦一样研究每个字词背后的表达,那类似的这种说法会层出不穷的。

然则《金瓶梅》何言之?又因玉楼而知其名《金瓶梅》者矣。盖言虽是一枝梅花,春光烂漫,却是金瓶内养之者。夫即根依土石,枝撼烟云,其开花时,亦为日有限,转眼有黄鹤玉笛之悲。奈之何折下残枝,能有多少生意而金瓶中之水,能支几刻残春哉?明喻西门庆之炎热危如朝露,飘忽如残花,转眼韶华顿成幻景。总是为一百回内第一回中色空财空下一顶门针而或谓如táo之意是皆欲强作者为西门开账簿之人,知所谓《金瓶梅》者哉。

张竹坡从孟玉楼的名字上窥探到了《金瓶梅》书名的由来和深意。说到底就是日常生活里不断演绎的“冷热”和冷热背后的“财色”以及人生的“空无”和“虚幻”。这书表面热,内里冷,什么叫“杌之意”,檮杌,恶兽,也是以前国的著名史学著作,本来和《春秋》一样有名,可惜淹没在了历史中。失传了。张竹坡不认可大家说的“笑笑生是为西门庆开流水账簿”的说法,他认为持有这种观点的人没看懂《金瓶梅》。

为什么有些人会觉得《金瓶梅》有一种书写西门历史的感觉,我觉得这和金瓶梅这本书的写作手法有关,我们都知道中国的史书特点一向就在编年体和纪传体里横跳。插一嘴呀,育良书记喜欢看的《万历十五年》打出了历史横切面的说法,我看完还是觉得没跳出编年和纪传模式。大白话讲这两种特点就是一种是账房先生记流水账样式的模式,一种是像耕地一样,伺候完这块地再去伺候另一块地,这些地之间彼此有关联,却又相对独立。写历史,以前是习惯记流水账,后来司马迁写史记,开创了耕地模式,从此耕地模式大行其道。放在写小说这件事情上,反过来了,我们的说书系统中,一直流行的是耕地模式,说书人耕完林冲这块地,再更武松这块地,然后是宋江这块地,这种模式势必就导致主角多样。这让我想起了金庸的小说《天龙八部》,一开始几乎就是段誉的个人秀,乔峰的故事在中间为重,后面有一段时间陷入到了虚竹的故事里。这种模式写作算是比较古老成熟的模式。《金瓶梅》异军突起,横空出世,竟然用流水账模式写小说,而且笑笑生像账房先生一样详细记录日期,就算是后来的《红楼梦》也没有《金瓶梅》这样对日期格外敏感,确实很容易让人误以为笑笑生在给西门庆开账目、写历史。

其实我个人并不排斥这种“开账簿”的说法,古人可能对这种模式有意见,咱们现在人不开账簿,流行拍纪录片,我们用纪录片来比喻这种写作手法,我觉得还挺好的。人生就是一天一天过的,一个人的一生就是由许许多多的重要日子组成。账簿对应的不只是琐碎的日常,还是一个人的真正一生。

瓶儿于竹山进谗时,一说即信,坏在容易信。玉楼于张四进谗时,屡说不信,坏在不肯轻信。此何故也?瓶儿悔墙头之物轻轻失去,心本悔矣,故一说即入;玉楼为薛嫂填房之说着迷,心已迷矣,故屡说不改,各人有各人的心事,用笔深浅皆到。

这点张竹坡说的在理,这书是需要前后左右联系着看的,看一回只讲这一回是行不通的。张四在这回向孟玉楼进谗言,要破亲;日后蔣竹山则向李瓶儿进谗言,也想破亲。故事相近、结果不同,但又殊途同归,都是悲剧。这是为何?哎,个人有个人的心事呀。

夫一部《金瓶梅》,总是“冷热”二字,而厌说韶华,无奈穷愁,又作者与今古有心人,同困此冷热中之苦,今皆于一春梅发泄之,宜乎其下半部单写春梅也。至于蕙莲原名金莲,王六儿又重潘六儿,又是作者特特写出。此固一金莲,彼又一金莲,寻来者一金莲,寻去者又一金莲,眼前淫妇人,比比皆同,不特一潘氏为可杀也。况乎有潘金莲,而宋金莲不得仍名金莲,且不得再说金莲,更不得再穿金莲,即欲令其拾金莲之旧金莲以为金莲,亦必不肯依;至后且不容世有一宋金莲改名之宋蕙;且死后,并不容其山洞中有一物在人亡之遗下一只金莲,则金莲之妒、之恶、之可杀可割,想虽有百金莲,总未如潘金莲之妒之恶、之可杀可割也。至于王六儿之品萧,更胜金莲之品玉;而金莲之一次讨纱裙,又不如王六儿之夜夜后庭花。是虽有百金莲,不如一金莲之潘六儿,又有一后来居上之王六儿夺其宠、争其能,睥睨其后,则一六儿又难敌无穷无尽胜六儿之六儿。

然淫妇之恶,莫过于潘金莲,故特特著之于《全瓶梅》,使知潘金莲者可杀可割,而淫妇之恶,更有胜于潘六儿者。故又特特著此《金瓶梅》,使知几为淫妇之恶,更杀不足、割不尽也。所以两金莲遇,而一金莲死,两淫不并立;两六儿合而迷六儿者死,两阴不能当,两斧效立见也。作者所以使蕙莲必原名金莲,而六儿后又有一六儿也。至于陈敬济,亦有深意。见得他一味小殷勤,遂使西门、月娘被他瞒过,而金莲、春梅终着了他的道儿也。故谓之敬济。而又见陈洪当倾家败产之时,其子敬有人心,自当敬以济此艰难,不敢一日安枕下食,乃敬济如此,西门有保全扶养之恩,而其婿苟有人心,自当敬以济此恩遇,不可一事欺心负行,而敬济又如彼。至若其父为小人,敬济当敬以干蛊,济此天伦之丑;其岳为恶人,敬济又当敬以申谏,以尽我亲亲之谊,乃敬济又如此如此,如彼如彼。鸣呼,所谓敬济者,安在哉?至其后做花子、做道士,一败涂地,终于不敬,其何以济?宜其死而后已也。则又作者特地为后生作针砭也。

至于秋菊,与梅、莲作仇,而玉萧与月娘作婢,又以类相反而相从也。李桂姐为不祥之物,杂本之人,杂本之人,盖桂生李上,岂非不祥杂本?而吴银儿,言非他的人儿,皆我的银儿也。若夫爱月,则西门临死相识之人,去其死时,为日不久,大约一年有余,言论月论日的日子,死到头上,犹自斫丧也,犹奸淫他人也。银瓶有落井之谶,故解衣银姐,瓶将沉矣。月桂生炎凉代嬗shàn之时,故趋炎认女,必于月娘,而即于最炎时露一线秋风。若夫桂出则莲凋,故金莲受辱,即在梳笼桂儿之后。面众卉成林,春光自尽,故林太太出,而西门氏之之势巳钟鸣漏尽矣。他如此类,义不胜收。偶因玉楼一名,打透元关,遂势如破竹,触处皆通,不特作者精神俱出,即批者亦肺腑皆畅也。文章当攻其坚处,一坚破,而他难不足为敌矣。信然,信然。其写月娘为正,自是诸花共一月。李花最早,故次之。杏占三春,故三之。雪必于冬,冬为第四季,故四之。莲于五月胜,六月大胜,故五排而六行之。瓶可养诸花,故排之以末。而春梅早虽极早,却因为莲花培植,故必自六月迟至明年春日,方是他芬芳吐气之时,故又在守备府中方显也。而莲杏得时之际,非梅花之时,故在西门家只用影写也。

后面的段落涉及到太多剧透,我就不说了。总之就是张竹坡因为分析“孟玉楼”这个人名,扩展到很多人名,又牵扯到本书主题,零零碎碎说了几千字。以后咱们分析相关情节或人物时再看吧。

最后,咱们来看看专门和张竹坡对着干的文龙在这回评论了什么?

批书者,总以玉楼为作者自况,不知从何处看出,而一口咬定,惟恐旁人不理会,时时点出, 是可怪也。夫玉楼诚不愧为佳人,然亦有不满人意处。夫死不满两年,家资颇颇过得,宗保劝是乃夫胞弟,纵不能守,亦何必如此其亟,且又若此之草草也。岂一见西门庆,便魂飞魄散,如潘金莲不能自主,如李瓶儿不能自由耶。妇人急色若斯,便非善良。做大做小,亦需探听明白,杨四之言不足信,有名有姓有财有势之西门大官人,一访便知。纵然谋死人家亲夫,事未宜布彼月娘尚在,为吴千户家女儿,琴童虽幼,亦可访问出来。不能做大,且不做老二,抑屈于妓女之下,岂玉楼之初心乎然何以一见便收插定也,谓非急色得乎?

哈哈,文龙开篇第一句就怼上了张竹坡,疑惑张竹坡到底怎么看出来作者以孟玉楼自比的,不明白。这二人的主要观点是张竹坡很认可孟玉楼,而文龙不太认可孟玉楼。孟玉楼很特别,在文龙的价值判断中,她不像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一样可以归为“淫妇”行列,又因为二嫁、三嫁绝对算不上贞洁烈妇,所以,文龙对孟玉楼虽然不像对金莲一样厌恶,但也不喜欢这个内心不安分、不能为夫守寡的女人。

我们看看作者笑笑生的态度,笑笑生给了孟玉楼很好的结局,在第三段婚姻得到了爱情,真是越活越年轻越活越快乐。不得不说,从明朝到清朝,从笑笑生到文龙,思想不但没进步,可能还倒抽抽了。

贞节二字,扣定妇人女子,未免头巾气。但有财如此,有貌如此,人皆仰而望之。一见一个白净小伙,便以终身相许,妇人亦是丑作者何取乎以之自况也?或曰:玉楼为媒人所耳,是诚然矣。自古英雄志士,一误不能翻身,正自不一,矧(况且)一玉楼乎玉楼不知而嫁之,为玉楼惜可也。若作者明知西门庆不是东西,既自以为玉楼,又何必定西门,为终身之玷?岂作者亦尝为仇人门下士乎自比妇人,自寡妇,自比误嫁匪类之粗愚而美艳之妇人,果有其事,不得不振笔直书,凭空结构,我操其权,何必作此无味狡狯我固谓所批有然,有不然。

这个文龙有时候说的也不错,不过看他最后一段:自比妇人,自寡妇,自比误嫁匪类之粗愚而美艳之妇人,果有其事,不得不振笔直书,凭空结构,我操其权,何必作此无味狡狯乎这真的暴露了他个人的迂腐气和属于时代的局限性。奥,一个人自比妇人,已经不可思议了,再自比二婚的妇人,这更加不可思议,再再自比误嫁匪类之粗愚而美艳之妇人,到了这种份上,应该自戳双目,自挂东南枝才行,怎能还能自比呢?我真的很想问问文先生,岂不知有识之士自比香草美人,这是这么久远的惯例呀。不知道文先生是怎么读四书五经的。

这还没完,隔了段时间,文龙又批了:

玉楼之未过门也,心满意足玉楼既过门也,水落石出。月娘在上,娇儿在旁,无目者,而能默然乎此正作者漏洞处,亦正作者讨巧处。若写得重,便失玉楼性情,写得太轻,又非当时景况。故但以三日后来往不绝,含糊了之。者万勿被他过,遂谓此等事,作亦无妨,而误尽苍生也。须于无文字中求之,此两日内,有大不顺心,大不快活,许多事情,包藏其中。从此家反宅乱,从此家败人亡,在此一关头上。吁嗟乎《金瓶梅》之误人,正在此而不在彼也。

文先生总是这样,本来觉得很认可的言论,到了最后又来一棒子。不知道是不是在文先生的价值观念里,安心守寡照顾十岁的小叔,等十岁的小叔长大成人再帮助小叔娶妻生子奉献出自己的一生的孟玉楼才是值得称赞的“好”美人?次一等的选择,按照“长辈”张四的安排,安心嫁给“读书人”尚举人也比她自己中意的“商人”西门庆强一百倍吧。总之,嫁给恶霸坏蛋西门庆是最差的选择了。这个美人因为在不饿肚子的情况下竟然还思春思嫁并且不选择士大夫阶层这妥妥的就不应该算作美人了。应该叫她蠢女人或者是丑女人。

讲到这里我想到了一本英国小说《指匠》,巨额财产的魅力有多么诱惑,觊觎财产的人会做出多少罪恶来,那是善良之人永远无法想象的。孟玉楼手里有财产,张四和杨姑娘这两个相关长辈都惦记着,除此之外,周围其他一些别有用心的人也可以惦记她的这份财产。在《指匠》中,所谓的贵族小姐莫德拥有巨额财富继承权,但是她必须结婚才能得到这些财产,觊觎财产的小偷专门设计了针对计划,他假装和贵族小姐相爱,私奔,结婚,等到得到了巨额财产再找个理由用丈夫的名义把贵族小姐送进精神病院。我们只需要这样听一听,几乎就能感受到一个女孩的悲惨一生。想想孟玉楼,张四要图财产,极力撺掇她嫁给尚举人,这背后到底有什么样的阴谋才能使张四保准能得到孟玉楼的财产呢?难道嫁给尚举人,孟玉楼就不会把财产都带走了吗?张四怎么就这么笃定嫁给了尚举人,他就能得到孟玉楼的这些财产呢?是不是孟玉楼的结局会和贵族小姐一样掉进了一个针对财产的陷阱里?我们不得而知。

说实话,站在孟玉楼的角度,我很庆幸她嫁的是西门庆。对所有人来说,命是第一重要的事情;对孟玉楼来说,财产是第二重要的事情。这两样,西门庆做的还算不错。

我虽不认同文龙的一些观点,这不代表我认同张竹坡所谓的孟玉楼是作者自比的观点,其实大家也许想不到,我个人不是很喜欢孟玉楼这个人物,多了不说,大家第八回文本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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