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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恩豪|浮慕无成

 二哥闲话 2022-05-25 发布于浙江

浮慕无成

(图:某日蓝桥上吕時雨拍摄的彩虹)

(一)

暮春的杭城愈发焦虑,时间来到农历三月末,樱花早已败谢一地。

西子湖畔的风携着呢喃细语,湖畔的人却绾着各自的思绪,编织出密密细网,将心事紧紧裹上。

突然,苏堤上炸开了沉闷的扑通声,又溢出了水花与波浪的脆响。被人们团团围住的地方,只见一个身影在水中挣扎着,捣腾了几下又渐趋平缓。是个桃李年华的女子跳了湖。她现在全身都沉到了水下,仅剩几缕黑发拨动着湖面春色。

在黑压压的人群中,陈恺悌一马冲出,一跃入水。“扑通”一声炸裂,四周哗响再上高峰。在迫近黑影之际,他抓住水中漂浮的长发,头一沉,潜了下去。顺着发丝,他摸到了她的五官,又往下,快抓到肩膀了。突然,一只手死死拽住了他,将他往水下拖。他感到被无数双手死死地勒住了一般,全身脱力。恐惧瞬间侵袭,他强睁双眼,却又被乱舞的发丝遮蔽。无数片的记忆在他的脑海中涌现,他眼前倒放临死前的一切:他冲出人群跃入水中,他看见一个女生跳进了西湖,他悠闲地走在苏堤上赏景,他……

(二)

清早,东湖。

这是一片比西湖静上许多的湖泊,湖面波光粼粼,略显几分恬雅。

蓝乔樱坐在湖边的长椅上。暮春的晨风掠过树梢,搓出绿叶沙沙声,浮光的湖水轻拍乱石,撞出流水哗哗声,但她听不见。远处密林传来鸟鸣阵阵,她也听不见。没人知道她从何时坐在这里,也没人看见她适才在此处疯疯癫癫的样子。她起身走向湖边,俯身看着湖面,水中有一个八岁男孩看着她。她轻抚那男孩的面庞,摸了摸他宽大的鼻梁,又蹲下身子,划拨着水面,没听见水声,却抹掉了倒影。

蓝乔樱就是那个跳西湖的女子。但她刚刚跳了西湖,没有死,反倒回到了十年之前,东湖边上。她附身在了一个八岁男孩身上,却听不见声音。她认得周围,这里是F,她从小在这里长大,眼前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东湖。可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这里有十年前的老桥,十年前的垂柳,十年前发朽的木椅。

就像是刚睡醒,又像是一场梦,可一睁眼便回不去了。

她疑惑万分。怎么回事?是我穿越了吗?太扯了吧,这事儿写成小说都显得老套。但是,这都是真啊!那这个男孩是谁?我在水里拉住的那个人吗?算了,这不重要。可我该怎么办?我连这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却要代替他活着吗?太荒谬了,可我是女生啊,连性别都能变吗……

成串的问题涌现,她的大脑仿佛被一段错误的代码堵住了。

陈恺悌从睡梦中醒来。在梦中,他和那个跳水的女生被困在了一个迷宫,但怎么走都出不去。直到梦渐破碎之际,才响起一丝微弱的提示音……

他从草地上爬起,睡眼惺惺,脑袋昏昏,发现自己正身处一片密林中。这是一片十分普通不过的小树林,阳光透过层层叶隙涂在草坪上,早晨,周围回荡着悦耳的鸟鸣。他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冷汗直流。他想,我刚才不是跳下去救人吗?怎么到这里来了。嗯,我记得我被她拽住了,然后我就做了个梦?是有人救了我吗?还是我已经死了?所以这是哪儿,天堂吗?

他小心翼翼地踩在草坪上,向前走了几步。远处,一片湖水乍现眼前,湖边还坐着一个小孩。他警惕地缓缓靠近,一直走到近十米远处,瞬间惊了,是他的小学同学尚德武!他双腿一软,瘫倒在地。可当他看向自己的身体,却令他的惊讶变成了恐惧。他的手掌幼小而白嫩,他的身体宛然一副孩童模样。

他疑惑万分。我这是……回到从前了?跟小说里写的一样?所以,我带着未来的记忆来到了这里?哦天,跟假的一样。我没有死,还能多活十年。哇,太神奇了!我现在,诶,能重新开始了,能考上名校功成名就了,还能靠股票一本万利了……可这是哪儿?就算回到过去也应该是在S城啊?我不记得我到这里来过啊?去问问尚德武吧。

蓝乔樱正疑惑着,突然从旁窜出一个人影,并拍了拍她。她缓过神一看,竟是自己的小学同桌,可对方拍了她后却又愣在了原地,嘴巴吱呀吱呀地嚼着,满脸是不可思议。她突然想起来,对了,我现在成另一个人了,啊,可是,他怎么认出我的?哎呀,但是我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呀。

正当她急着说自己听不见时,眼前的人却在惊讶中掐住了他自己的脖子,像是要吐出什么来,随后又开始对着她比划。

蓝乔樱吓得夺路而走,一边逃窜一边惊讶地想着:他朝我做手势?他知道我听不见?可我还没来得及说啊?还是他认出我了吗?对,一定是的,不然我现在这个样子,他怎么会来找我。

想到这里,蓝乔樱停下了脚步。熟悉周遭地形的她找了个角落,在一边静观其变。

陈恺悌此时并不知道,他没有变回十年前的自己,而在另一个人的身体里。他刚一拍尚德武,正想亲昵地叫上一声时,才发现嘴里根本说不出话来。那时,他连忙用手握住了脖子,张大嘴巴想喊出声来,可他的声带却没有丝毫震动,更没发出声音。他顿时慌了神,随后又见眼前的尚德武满脸惊讶,正欲解释,对方却被自己的张牙舞爪吓跑了。

见尚德武彻底溜没了影儿,他沮丧透顶。这下好了,就没人告诉他这是哪儿了,也没人告诉他为什么变成了哑巴。

他坐在长椅上,看着远山苍茫的倒影在水中微微震颤,听着密林中的鸟鸣变得愈发悠远。四周荒芜一人,他顿生委顿,对眼前这片陌生,却又彼此相依的小湖充满怜爱。他起身走向湖边,拾级而下,弯下腰,能看见湖底清晰的砂石水草,也能看见……

当水中那张陌生的脸看向他时,失了神的他瞬间脚底一滑,跌入湖中。他手脚僵硬,在水中挣扎,却在不知不觉中漂到了湖中央。虽然这副身体不会游泳,可他会(否则也不会傻愣愣地去英雄救美),他努力地想游回来,可这副幼小的不识水性的身子,又怎会如他所愿呢?于是他的气力愈发微弱,全身都没入湖中。

他仿佛又见到了溺于西湖中的场景,眼前的一切再次变得模糊、朦胧。

蓝乔樱在一旁看着,顿时慌了,她害怕自己的同桌就这么死了,她拼命地朝四周喊叫。万幸中的万幸,前一刻还寂静无人的湖畔草丛里突然出现一个人,一跃入水,激起千层水花,波澜阵阵。

当不省人事的陈恺悌被那个中年男子扛出水面时,蓝乔樱激动跑开了……

(三)

世间遍布巧合。这些巧合构成了相遇、离别与重逢,人们所经历的故事,不外乎如此。

当陈恺悌再次睁开眼时,他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浑身疲软不堪。他刚欲爬起,趴在一旁的中年女人马上哭着对他喊:“我苦命的儿啊,你差点就被那水夺走了,可现在,你年纪轻轻就呛水哑掉了,你让妈怎么办呀!”

这位母亲哭得撕心裂肺,陈恺悌也不禁潸然泪下。他彻底瘫软了下去,平铺在床上,无奈、绝望、愤懑、怜悯交替着,在他脑海里放烟花,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他一想到自己不得不接手眼前的烂摊子,与往日的时光完全断了关系,也失去了发言权,简直如死了一般。不,是生不如死。

除了被检测出声带吸水胀裂,陈恺悌的身体别无大碍,很快便出院了,他被那位母亲领回了家。

在家待着的几天他都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要么瘫软在椅子上,要么死了一般平铺在了床上,除此之外,也只有在阳台才能看见他的身影。他突然很喜欢望向窗外,看远处的山雾起雾散,看吊诡的云变幻莫测,看往来的车呼啸而过,也看夜晚的天斗转星移。

那位中年母亲拿来一本方格本和一只木铅笔,让他把想说的写下来,但他并没有兴致,仍旧望着窗外出神了。那位母亲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在一旁站了半天,才等到陈恺悌收回了目光,瞥了一眼纸笔,写下:“妈,换本本子,换支水笔吧,我长大了。”

那位母亲的眼眶瞬间湿润了。是啊,她也感到孩子长大了,仿佛一夜之间成熟了,不仅不再挑食,还乖乖写完了这几天的算术题,也没再冲她闹过脾气。她宠溺地抚摸着自己的孩子,仿佛看见了他真正成熟的那一天。她幻想着孩子考上了重点中学,又考上了一本大学,有了好的工作,再娶妻生子,然后自己也老了……试问哪个母亲没想过这些事呢?哪个母亲不是为孩子操碎了心呢?

陈恺悌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转头看了她一眼。那位母亲马上会意了,说:“,好,妈给你换,妈给你换,妈这就出去买。”那位母亲只给他留下了匆匆的背影。

第二天吃过早饭,父亲来阳台找他,父亲站在他边上,也开了一扇窗。

“还想去东湖吗?我带你去走走吧。”他看向自己的儿子,见他摇了摇头。“儿子,你以后会明白的。人就是这样,生下来就是要吃苦的'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别因为失去了点东西,就被困在了过去,就盼着有一天能回到从前,能再改变一些什么。有些事既然发生了,你就没办法改变,不如就此接受事实,想想明天该这么活得更好。你们不是也学了普希金的诗吗,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快乐的日子总会来临。”

他又看了看儿子,仍在呆呆地远眺着,他继续说了下去,“你看这外面,你知道这里十年前是什么样的吗?十年前,爸爸一个月也就挣个几百块,上下班骑的都是自行车,那时候我和你妈妈刚来这里,什么没有。住在出租屋里,想给你爷爷奶奶打个电话,还要到街上去。你现在至少还和爸爸妈妈们在一起,还有如今的条件,这是十年前我那会儿比不了的。”

见儿子似乎并没有听他讲话的兴致,他也就不再说了,抽出了一根烟,缓缓点上。炽热的火苗包裹着烟头,烟草里渐渐挤出一缕白丝,飘荡、升华,随晚风四散,刺鼻的尼古丁气息使陈恺悌烦闷,他狠狠地把窗关了,转身朝内屋走去。一路上,想到自己的父亲绝不会在他面前吸烟,他就更加受不了这烟味。

他找了几本文学杂志,躺在床上翻着。一段节选的《推拿》,是前几年毕飞宇获茅奖的作品,其中有一句:“日子真是一个经不起过的东西,它日复一日,再日复一日,又日复一日。积怨到底来了。'怨’是不可怕的,可怕的是'积’怨。积怨是翅膀。翅膀唯一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个,张开来,朝着黑咕隆咚的方向振翅飞翔。”

陈恺悌默念着,越念越怨,他莫名其妙就变成了这样,还是因为自找麻烦,非要跑去救那个女生而且现在说不出话,他的怨恨都只能积在心里,积在心里烂掉。

正当他着时,那位母亲走了过来,说:“我和你爸上班去了,你就乖乖待在家里,好好休息,尽量别到处乱跑,知道了吗?”他微微点头,那位母亲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一口,说:“哦,乖儿子!哎,好了,我们走了。”那位母亲又只给他留下了匆匆的背影。背影后,陈恺悌正使劲儿擦着遗留的口水印。

陈恺悌又想起了毕飞宇的一篇短篇小说,《哺乳期的女人》。他此时很憋屈就像旺旺一样,不情愿地被不锈钢碗里的人造奶喂着他馋的是惠嫂怀里真正的人奶,他渴望真正的母性,当然也有真正的父性。当然,也和旺旺一样,没有人知道他的想法。

眼前的父母终究不是自己真正的父母,至少他的父亲绝不会在他面前吸烟,他的母亲也知道他讨厌别人的口水。他自己的父母总是默默承受着他的无理取闹,总是不说自己苦只念孩子苦。他的父母将他拉扯成年送上大学,一分钱没少过一份爱没缺过。对他而言,他真正的父母是全天下最苦命的一对夫妻。

不论如何,一定要想办法回去不能永远待在这儿,好歹也得再见父母一面。可这要怎么做呢?陈恺悌想着,自己在密林中醒来前一刻,耳边的呢喃碎语:只有当你们两个都想出来时,你们才能走出这迷宫。

突然,他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那个跳西湖的女生,她也在这里要回去就得找到她。对,那个尚德武有问题,他不可能在这里的。这里是F城,离S城老远了,而且现在是20124月,他还在上小学四年级!

没等那对父母下班回来,他匆忙溜出了家门。

展望今日中国之千里江山画卷,千里红旗庇佑着广袤土地,金山银山孕育于碧水蓝天,西部脱贫地区人民生活改善喜笑颜开,长江经济带沿线人民撸起袖子干劲十足,中国经济高质量平稳运行带动科教文卫事业蓬勃发展,清正廉洁的中国政府治理着蒸蒸日上的人民生活,和谐的中国人民共同谋求最大公约数、画出最大同心圆。

而十年前的中国是什么样的呢?那是一个没有发达的通讯网络,也没有完善的基础设施的年代。那时的人们没想到,仅仅十年后中国摆脱绝对贫困,新闻联播中的小康生活普及了全国。

我们的陈恺悌走在荒芜的马路虽然他并不知道尚德武在哪儿,但就是感觉要去一趟东湖,仿佛有一项庄严的事正等着他。而且,他除了去东湖碰碰运气外,还有什么办法呢?在这座陌生的城市中,他像一只无头苍蝇般,不知道东湖在哪儿,也不清楚自己在哪儿。

无能,无可奈何,他数落着自己陈恺悌啊,你没有了手机,没有了网络,没有了地图,难道在这里就活不下去了吗?怎么连找个地方都不会啊?连外出打工的农民都能在此谋得一席之地,你一个新时代的大学生,读了那么多年书,一出家门,一出校门,半点用都没有,东南西北不分,还自以为掌握了未来十年的发展大势,立足于时代潮头?

他觉得自己一事无成,十多年来读的那些书并不能直接指导到他。他通学的古今历史一无是处,他平庸的高数知识更帮不到他。他缺乏的是社会实践,是能运用知识与能力的宝贵的实践经历。

他为自己的无能羞愧难当,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市政府门前。在一旁的宣传栏边,有个年纪大的中年人正更换报纸。陈恺悌走了过去,看着贴好的一F晨报,首页最醒目的标题印着:“献礼十八大F城举办……”。

他很疑惑,谁看新闻会站在这里看呢就算现在还没出现能推送新闻的手机,看电视不比这方便吗?他好奇地在纸上写下:“叔叔,我是个哑巴,但我听得见。我想问,这报纸挂在这里会有人来看?”递了过去。

中年人接过纸条,又看了看面前的小朋友,陈恺悌正指着自己喉咙示意,便笑了笑,说:“看的人可不少哦,这附近的人,晚上下班经过这里,都会看的。还有来这办事的,也会顺便看看啊。除了这些报纸,还有儿的那些文件,都是要贴出来的。为的就是让咱老百姓看得见政策,心里踏实。

陈恺悌想,有点像政务公开制度,当然政务公开是2016年的叫法。他转身去看另一边的政府文件。在红头大字的文件上,总有些名词触动着他的心。那些当下如火如荼的大事件、大运动,仿佛还发生在昨天,可转眼间没入岁月的长河,写入政治历史书中。时间流逝是多么的悄无声息啊。时代之势,浩浩荡荡,经历大风大浪后,只有真正便民利民的工程才永垂不朽,也只有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伟业才能被人们记住

那个中年男人贴完了报纸,转身对陈恺悌喊道:“诶,小朋友,那边的你看不懂的来,这边有少年画报,来看看吧。”

恺悌回过神来,想起了此行的目的。趁那个中年人还没走,匆匆写下:“叔叔,你知道去东湖怎么走吗?”递了过去

东湖是一滩怎样的湖泊呢?这里水浅而清,湖面袖珍且秀丽,与西湖不同的,此处虽无诗意的垂柳、小荷,却胜在一分宁静。这宁静同湖边天然的乱石与杂草一样,未经世俗的雕琢修刻,远离尘世。

东湖中心有一小亭,亭中一上刻一棋盘,四周各一石凳。尚德武静坐着,心事重重地看着桌面上的条条块块,轻抚着规整的横竖沟槽。

市政府门前的小插曲并没有耽误太多时间,却让他感觉错过了一些什么。在尚德武的对面,坐着一个面容精致的男生,同样八岁左右,手中焦躁地玩弄着棋子,思考着,突然将棋子扔回了棋瓮。那个男孩不服气地说:“我输了,我下不过你,我回家吃午饭去了。”

待得男孩转身走远,又过了一小会儿,陈恺悌才走向湖中小亭,在尚德武面前坐下,仿佛恰好急匆匆地赶来了,什么也没发生。他刚一落座,蓝乔樱就迫不及待地发问了:“你那天朝我作手势,你怎么知道我当时听不见?”

陈恺悌掏出小本子,翻出崭新的一页,写道:“你还能从听不见到听得见?”

蓝乔樱见陈恺悌伏案书写,马上明白了,对方只是说不出话才打的手势。她的失望浮现在脸上,接过陈恺悌的本子,看了眼,漫不经心地说了句:“不,不,哪有这么神奇的事儿。”

陈恺悌拿回本子,接着写下:“你是跳西湖的吧,我是下去救你的那个人,陈恺悌。”

看到这行字,蓝乔樱顿时瞪大了双眼,做沉思状,略发惊喜,但转而又略发沮丧。但转而又想通了,对方有和自己一样的遭遇更好,只不过是陌生一点罢了,可要说回来,在这里,陈恺悌反倒成了她最不应该陌生的人。

“是的,我叫蓝乔樱。”她用语言回答着。

“你愿意跟我回去吗?”

你要是能回去就回去吧,我都跳水自杀了,就没想过要回去。”

陈恺悌瞬间懵了,他根本没想到对方会这么回答,他接着写下:“那你在这里无亲无故,怎么活下去?”

“抱歉,令你失望了,已经有家庭收留我了,而且那对夫妻很爱我。”

难道那边就没人养你,没有人爱你吗

你不懂,我不想跟你说。你自己回走就是了,缠着我干嘛

必须两个人一起回去,一个人不行。

“这样好了,我有办法让你说出话来,你就别来烦我了。”

“不!我宁愿回十年后哑掉,也不想在这里待着!”

“可我就是不想回去,你不能强迫我吧。

你知不知道,我是来救你才卷进来的,都是你害的,你好意思吗陈恺悌越写越急,他的字越发潦草。

什么你在生气什么如果你以为这个理由有用的话,好,那我告诉你,你是来救我的,可你也没救成功不是吗但在你掉进这东湖里的时候,是我,喊人把你救起来的。所以咱俩谁也不欠谁,知道吗蓝乔樱同样愤怒地甩下这句话,转身欲走,却被陈恺悌一把牵住了手

蓝乔樱努力地想把手抽回,一边挣扎,一边大叫道:“陈恺悌!再怎么说我也是个女生!放开!放开!”

陈恺悌没有管她,他抄起本子,整张脸都被气得通红,在纸上龙飞凤舞了起来,但笔下的字迹已经难以辨认。

你别写了!放开我!蓝乔樱趁陈恺悌一只手写字时,挣开了他。

陈恺悌浑身被气得颤抖,虽然他的怒气中带有一丝绝望,却并不影响他宏大的怒气。他无比激动地从口中蹦出三个字蓝乔樱!

接着蓝乔樱停住了步子,陈恺悌呆住了。

我能说话了,为什么他满脸疑惑地看着蓝乔樱,眼神急切地寻求答案。

别看我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之前恢复听力,是因为生了一场很大的气,所以就想激一激,指不定你脑子一上头就能开口了

所以你刚才是故意的

“是啊,也许是你整个人的气都通了吧。

嗯,舒服多了。

别光站着,坐,坐。蓝乔樱重新落座,陈恺悌紧随其后。

他们坐下,但一时间谁也没再开口。

时间就这么慢慢过去。头顶的太阳也从初升到高悬正头顶了,俨然一副充满威严的样子。

“所以你还是不愿意跟我回去吗?”陈恺悌看得出来,蓝乔樱此时不慌不忙,是在想着怎么把他留下,她准备主动发动一场攻势。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说服,但他此时必须要回去,于是便先发制人了。

“你知道回去后会怎样吗?回到十年后?你能保证你会怎么回去呢?是回到自己的身体里,还是别人的?是回到哪一天,当天还是前一天?”

“但是你留在这里又为了什么呢?因为刚才那个男生?因为你喜欢他?还是他会长成你喜欢的样子?”

“也许有一部分,但不完全是。”

“哦天,你知不知道你现在不再是个女生了,而且你知道你刚才是怎么看他的吗?”

蓝乔樱有点脸红,但并非是与未来的情人私会被人揭出,而是被提到自己真的变成了男孩,还那样看着另一个男孩。她尴尬地说:“如果只是因为这个,我肯定跟你走,但这不是关键!”

陈恺悌没继续接话,而是看着她。蓝乔樱缓了口气,继续说道:“你想想,这个机会多好啊,多少人梦寐以求啊。在这里,你来自十年后,你知道多少别人不知道的啊?你又有机会干成多少事情呢?”

见他不为所动,甚至根本没听进去,蓝乔樱也变得焦躁,她不是生气,而是激动。她渴望有人理解她。她忍不住摆出一副尖酸刻薄的嘴脸,对陈恺悌说道:“察势者明,趋势者智。你也不希望自己永远一事无成吧。”

陈恺悌站起了身,转过身走到亭子边缘,望着湖面,没有理她。

“我带你绕这东湖走走吧。”

蓝乔樱走出亭子,陈恺悌跟在其后。

(六)

正午饭点的东湖,周围已然没了太多闲逛的人。他们顺着湖沿踱步,惊扰了一团麻雀,一只嘴上还叼着吃食。

背后传来“扑通”一声,像是极小的石子落水。陈恺悌转身向湖里望去,没有涟漪。几秒后,一小鸭乍现水面,摆了几下又钻了下去,传来“扑通”一声。

“世事真是捉摸不定,如梦一场。就像我们,竟然还能穿越回十年前。”蓝乔樱说。

“也许也不是十年前,或许这一切都只是虚幻的,比如你或我的一场梦,再比如另一个虚构的世界。你平时看小说吗?”

“你是想说文学虚构吧。”

“是。我一直很喜欢作家卢一萍先生对小说虚构的解读,'小说中虚构的真实,让我们在阅读时感觉到时光的停滞,感觉到已经逝去的时光在文字间完整地保留着。它构成了我们所处时代一个最迷人的部分。’或许我们只是被某个家伙写进了他的小说里,不过我觉得那人真不咋地,他写的狗屁虚构就是垃圾。”

“在小说里?哦,真是个荒诞的观点。不过,活在小说的文字里,这种说法也挺文雅的。并且虚构也挺难的,不是吗?我也一直想成为一个作家,只是没有天赋,只能看看别人的作品,自娱自乐,写点垫脚底的废纸罢了。”

“不必沮丧,想把文字写出彩挺不容易的。算了,不聊这个。你刚才说文学阅读,你一般读怎样的作家?”

“都读,一位作家可满足不了我。”

……

“你就不想问我一些别的什么吗?”蓝乔樱逐渐耐不住性子了。

“问你为什么不愿跟我回去?我已经看出你的心思了,你想在这里干出一番事业,想有所成就。是吧?”陈恺悌停下了脚步,看向蓝乔樱。

“所以你愿意留下来和我一起吗?”蓝也停住了脚步。

“不,我只觉得你可笑。”

“为什么?”

“因为你前世一事无成,却以为在这里就能成功。”陈恺悌想了想,说,“你一事无成,是因为大多数人年纪轻轻时,都一事无成。天赋异禀仅是少数个例。像我们这类普通人,也并不是因为没有机会,机会大大小小,每个人都总有的,是你的能力不够,还不足以抓住机会。你要做的是多提升自己的能力,不论是年少老成,还是年少有为,你都要大胆去做。

'定云止水中,有鸢飞鱼跃的景象。风狂雨骤处,有波澜恬静的目光。’就像此刻,在这东湖边,看似波澜不兴的湖面下,又有多少暗流涌动呢?身处波澜壮阔中,时代离我们有多远?未来又会在何时到来?没有人知道。

我不管是什么困难让你跳了水,但你都可以大胆去面对。之后,你可以大胆去写你的小说,大胆去做你的作家梦。一年写不出头就两年,五年不行就十年。如果你真的热爱这件事,又怎会计较所谓的投入产出比呢?”

“好吧,就算你说得对。但我们待在这里不是比原来更好吗?”蓝乔樱被陈恺悌突如其来的冷静拉回了现实。

“但历史是由偶然性的呀!某些事情虽然是必然的,但具体落到细处,又都是不确定的。比如资本主义取代封建主义是必然,但法国大革命在那哪一年爆发又是偶然的。比如正义终将胜利,但二战哪一年胜利又是捉摸不定的。

我们来到这里,蝴蝶效应已经发生了,这个世界已经与预定的不一样了。

而且假如我们活在他人笔下,那小说的冲突又是不可避免的,他总会为我们制造麻烦,用渴望加障碍来制造矛盾。可最后结局还是任人宰割。”

陈恺悌说完,蓝乔樱没再接话。

又有三只小雀落在前路,接着又是“扑通”声,还是潜入水中的野鸭,不知从哪儿冒出,又从哪儿下潜,有趣得很。

(七)

天空阴沉,几声乍现的春雷滚过,雨落如细丝。

陈恺悌在亭边看雨,蓝乔樱站在他身旁,没人知道他们在此站了多久。

这里又下雨了,我觉得我此生最难逃离的恐怕是南方的梅雨。”这次,蓝乔樱率先打破了沉默。

晴天、阴天、下雨天,你最喜欢哪一天?

“我说不出最喜欢,但我讨厌下雨天。下雨天是属于多愁善感的少女的天气,是属于形影不离的情侣的天气,是属于悲情壮烈的故事的天气,这些都与我无关。”

蓝乔樱抬头望着天空,几滴雨水滴到她的眼镜片尚,她眼前的世界渐渐变得模糊,轮廓、颜色、光晕,一切都变得朦胧。

陈恺悌听见蓝乔樱的话,转过身,看着她,突然觉得眼前是一幅极其艺术的构图,他说:“你在雨里笑得像个傻子。”

“我从小就在这里长大,现在回来了。今天很早的时候,我就在这儿坐着了,遇见你看到的那个男生,纯属偶然。在来这里的路上,我让自己慢下来,慢慢地观察,观察景物,观察行人,观察光线,观察视界的转变,每当捕捉到心动的一个视角,就赶忙停下来将它定格。那样的形象在匆匆往来的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但我已经不管不顾了。因为从此,这个路口属于我,这座立交桥属于我,这个城市属于我。”

“你现在好像并不是很清醒,是因为下雨吗?”

“何为混沌?何为清醒?孤独时我觉得我是清醒的。在我刚去杭城,我常常一个人去杭州大剧院看演出,坐在遥远的观众席上,却好像在和台上的演员对话,但是我分明看不清楚他们的身影。”

“你很孤独,因为没有人懂你。”陈恺悌看着蓝乔樱,接着说,“刚才那个男孩,他长大后会懂你吧。”

蓝乔樱没有回答他,也没再说话。

在两人的沉默中,雨渐渐停了。

浮慕无成,羡鱼何如结网。该上路了。”陈恺悌转向蓝乔樱,说,“走吧,现在总愿意回去了吧。”

蓝乔樱地叹了口气,走到小桌的棋盘前坐下,说:“别急,下赢我再走。”

“来吧,我可不会让着你。”陈恺悌就坐。

当陈恺悌的第一颗子落下时时,蓝乔樱问他:“你也是浙x大的吧,什么学院的?”

“机械。”

……

      *史恩豪,卓越工程师2101班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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