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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记忆】许卫囯:泗洪向东南

 昵称79734495 2022-05-25 发布于江苏

【乡村记忆】

                文/许卫国

     东南是泗洪比较富裕的地方,居然和祖国大东南一样。顺着汴河走向东南,汴河水现在也清了,白鹭云集是证明,河边处处垂钓者可以证明,漂在水面上白云可进一步证明。

     在小高庄的东南里,那片大荒当时的人们记忆最深,它先前是几个生产大队都不愿开垦的荒地,可见在此之前就更无人问津了。这之前这里有野狗,有老鹰,野狗会袭击孤单力薄之人,老鹰会叼小型禽畜。荒地有荒地的好处,荒地是因草而荒,勤劳力壮的割草人在这里搭个棚子,带点干粮,支个土灶,荒地有野菜,水洼有随手可得的鱼,比上超市还方便,于是一干就是一个夏天,割倒的草就地晒干,晒干堆起来,待到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的时候,拉回家或挑回家,或继续堆成堆,或卖给需要的人烧锅、喂牛……这一段时间这些人是真正的草民。这大荒还可以是周边几个生产队的天然牧场,每到雨季,耕牛无事可干,孩子们就把它们带到这里自由觅食,牛解放了,孩子们就更解放了,热了到南边新濉河河里戏水,待皮肤泡得发白了,嘴唇发乌,就到树下平衡温差,附近若有瓜园可以偷瓜也是他们最佳选择,无瓜可偷,摸鱼也是劳有所得的活动,摸到鱼,没锅没灶,但有草有洋火,就烤着吃,味道也不错,鱼本身就带着咸味和鲜味。大荒多是黄蒿,一团一团,如浪如云,若成群牦牛,似大批雄狮,这黄蒿气味药香,闻之沁人心脾,提神醒脑,可牛不喜欢,闻到则甩头,牛喜欢穇草,抓衣草,叶子嫩,甜丝丝的,种子还有粮食的成分,草不多,牛行走就快,这令放牛孩子不放心;草多,牛就在那里埋头吃上人的一顿饭功夫,这样孩子们可以安心玩耍。大荒周围有粮田,聪明的牛看见大蜀黍、小蜀黍,豇、黄、绿豆的绿叶招引,就忍不住过去,孩子们就要跑过去把它们赶出来,不赶出来,每个生产队都有看青的人,这些人多是一根筋,六亲不认,把你的牛牵回他们生产队,牛受虐待不说,没有队长开口,你要不回牛,那麻烦就大了。个别喜欢乱跑的牛就常被孩子们拴在树上,处罚等级,类似行政拘留。

     远望大荒草浪翻滚,各色的牛如船飘荡在上面,配上蓝天白云,一派祥和,可走进去如同我们走进人类社会,情形并不是远望的景致了,好斗的耕牛有劲无处使,就与对手比头角,它们把尾巴翘上天,它们把头贴着地,凭着蛮力,相互抵触,牛角不时发出金属击打的声音,牛眼本来就大,现在已经睁得快要掉了下来,它们血头血脸,四个蹄子都插进泥土里先是坑,后是沟,再是泥淖,一片草地片刻就寸草不见,最后还是孩子们出面调解、制止这无休止的危险的比赛。牛与牛斗,有时还会演化为孩子们之间的战斗,战斗激烈程度取决于来自各个生产队孩子王的决心和实力。实力悬殊的打不起来,知道后果的打不起来,头领年龄大,已经走进社会边缘,相互关系知道一点,最后到一起说笑,也打不起来。于是来文的,就“走羊窝”⋯⋯在地上挖十个小洞谓之“窝“,一边五个对齐,每一个小洞放五个楝枣,没楝枣,就用小石子代替,甲乙双方商定谁先“走”,谁后“走”,于是对方抓起一个洞里的五个楝枣或石子,挨着向前一个洞里丢一个,丢完再接着抓起前面一个洞里五个继续丢,最终会出现一个空洞,遇到空洞,空洞前面洞里的楝枣或石子就是这个人所得,这人“走“完第一回合,那人再走,如此这般,遇到空洞就可得前面一窝,这样轮流,最后看谁得的多,谁就赢。这个游戏需要算计,预算到哪一个地方可多得,可少得,这是孩子们最喜欢的比赛游戏,可是不多久大荒开始改变了命运,被人们开发,但是还没有获得种粮食的资格。

     不久这里办起了国营窑厂,盖起了一排排瓦房,高耸入云的烟囱,那是轮窑,这一来,荒地渐渐消失,孩子们和牛都失去了这个富有“民主、自由、人权”的地方,虽然放牛继续,那只能沿着田埂、路边、河沿,但牛要牵着不能放手,人不能失闲,再去摸鱼偷瓜玩水,现在真不知是人放牛,还是牛放人了。轮窑厂不是土窑厂,轮窑厂是国营,土窑是集体,轮窑正面看有点像天安门,土窑从哪儿看都像放大的烧饭锅膛,轮窑是椭圆形,砖坯在里面轮流进去,砖头轮流出来,总有一段不停火,总有一段在装砖坯,总有一段出成品,车轮一样不停转动;土窑把砖坯摆好,点火烧,到了火候熄火,上顶还要浇水冷却,之后从进砖坯的门洞再把砖头拉出来,轮窑出来都是红砖,但比土窑青砖还结实,土窑烧砖加水淬火才可以成青砖,青砖要结实一点,不浇水就是红砖,这土窑烧的红砖几年就粉化了;土窑砖坯是人工,把泥土掺水和到似乎可以做拉面,再盖上席子“醒”几天,这才有力大无穷又灵活的人,拿着砖模子,把泥挖进模子,抹平,翻身卡在地上,晒干,进窑烧制,产量很小;轮窑需要量大,一千个人这样做也供不上,所以人家是机器,你把泥土源源不断倒进搅拌机,履带输送到切坯机,眨眼之功,砖坯就出来了,流水一样,滔滔不绝,所以叫流水线,果然干活也叫流水作业,小高庄的人一听就向往,心想啊,同样都是和泥土打交道,那是一天一地啊,我们的土翻来翻去还在小高庄的地里,人家那土摇身一变就成了砖头,坐着车子就进城了,成了城市户口,被盖成楼堂馆所,整天和当官的和有钱人在一起,和城里人在一起呢。所以很多农民,包括市民都想来这里上班,咱干不了正式工,咱干合同工,干不了合同工咱干临时工,临时工干不了咱做小工。

     东南大荒变成车水马龙,机器轰鸣的热闹场所,产品一直畅销到21世纪初,后来建筑材料改革,轮窑变成新时代的土窑,就拆除了,回归大荒,这片大荒是没有种粮食的命,城市浪漫主义色彩蔓延过来,轮窑厂转而变成公园。建成学校。大荒就无影无踪了。

     和轮窑厂相邻的是汴河大队,原先和小高庄同属于石集人民公社,后来一道划为青阳镇,成了名誉市民..….还是种地。汴河大队也是沿着汴河的村落,汴河大队附近秦沟村有隋代离宫遗址,隋炀帝所建,早已化为农田,而老百姓叫其“花园”一直叫到今天;汴河村南面大管庄有一座土城叫麻胡城,百米见方,城墙根基宽三十米左右,现在还可以发现有瓦砾和瓷片,与麻胡城有关的这里有一种杂烩汤叫“麻胡汤”是老百姓憎恨隋炀帝手下残暴大将麻叔谋而制做的汤,用千张、粉皮、拆骨肉等熬汤,意即将麻叔谋筋骨皮血熬汤食用,以表刻骨仇恨。把恨变成食品也是老百姓一种发泄方式,可谓一举两得。汴河大队姓石是大户。老石,他个头矮小,五官都很有文艺性,特征鲜明,超凡脱俗,让人过目不忘,他眼小如鹰眼但很有神,耳朵是半圆形,很生动,脸上有星星点点的小麻子,这麻子在别人脸上是负担,是心病,在他脸上是锦上添花,试想若没有这几个麻子,他就会失去一半的神韵和风采。他当过文化站长,带给别人欢笑一年又一年,因为健康需要曾经拿掉一个肾,至今,虽说已年过古稀,可你两个肾也没有人家好使。汴河还是出大队干部的地方,在小高庄选不到大队干部时,上级从汴河大队派干部来,指挥小高庄抓革命,促生产。汴河西湖有一个历史遗迹叫霸王城,其实看上去就是一个很浅的水塘,比平地稍凹。传说当时霸王项羽曾在这里安营扎寨,看四周的土坝,估计就是城墙,当地人一直没有敢在这个地方动土,即便改天换地学大寨,敢把河山重按排,这个四方形,水塘式的“霸王城”也一直保存完好,不是他们的文物保护意识强,而是怕触犯先人神灵。总之,迷信的力量往往比法律还有用。

     在汴河村对岸有上圈(倦音)村,这是一个奇怪的名字,来历不可考,一度被视为东汴河村,“上圈”在这里是指家禽家畜进窝。也是姓石大户,也临近秦沟,隐隐约约听说过外奶奶娘家就在那里,民国年间这一带土匪盛行,几乎职业化,依靠的就是交通闭塞。外奶奶的一个舅舅曾经为家人报仇杀一个土匪,守在秦沟的一条小毛路旁麦地里,从阳历五月初一直等到麦子快要黄了,将近一个月,那晚,月色隐晦,风吹草动,海潮云在大惊小怪似的急速移动,小虫都在唧唧嗡嗡嘤嘤叫,这时候,那土匪腰挎土造盒子枪,歪歪倒倒从青阳街喝酒回来,被外奶奶的舅舅从一侧一刀削下头来,那人头在地上狠狠地咬住麦苗不放,那无头的身躯在麦地里左右晃荡,双手还在比划着好长时间才倒地。闭塞的地方有两极,要么出土匪,要么革命,和秦沟不远的洋井、张塘这些地方,早期土匪猖獗,仗着洪泽湖天然屏障,进退自如,共产党来了以后同样就看好这块地方,把抗日革命根据地放在这里,也是看上了不远处的洪泽湖和脚下的闭塞。在自己没有现代化交通工具的时候,闭塞就是优势,坑坑洼洼就是天然的堡垒。共产党赶走了土匪,在洋井办了淮北中学,培养各类人才,在战火纷飞,胜负生死难料,甚至吃穿都是问题的的环境下,共产党还有工夫办学校,这一点你不得不承认共产党的现实和浪漫,英明与伟大,富有远见。一大批高级知识分子居然也来到这里,在破庙里,在树林里教书育人,这些人本可以在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当教授,还可以喝点龙井或牛奶、吃点面包或香肠,可他们偏偏跑来这里,喝凉水,啃窝窝头,饥寒交迫,生死就在眨眼之间,但他们就偏偏爱上了自己的选择,当今学校如果有那时淮北中学丝毫的精神,都不至于把孩子教成那样令人忧心忡忡。那时的学生用锅脐灰兑水,在树皮上写字,在战斗间隙读书,在劳动空余做作业,他们居无定所,温饱不保,只有爱国热情化冰雪,革命理想高于天,就是在那样的学校里,不妨出了许多科学家,文艺家、记者、教授、高级将领、群众领袖,成为新中国的栋梁。现在说继承光荣传统已经是口号,学习西方文化垃圾倒是立竿见影。这一点,我们不能忘记一个叫刘瑞龙的人,他在皖东北抗日根据地担任淮北行政公署主任期间,办了大学,中学、中专和小学,亲任边区政府冬学委员会主任,动员广大农民学文化。刘少奇、陈毅、邓子恢、彭雪枫、张爱萍、张震都在枪林弹雨的空隙里,来到学校,或视察、或指导、或亲自授课。

     洋井南面是孙园镇,这一带人称淮北小延安,这里有边区政府、有军区司令部,有新华分社,一个小镇子乃至一个小村庄都有不少省级建制单位,甚至大区级。值得记住的是一位许老太,贤能勤慧,创业有成,1941年,倾其所有数十间正屋和三百亩良田,献给人民政府办淮北中学,自己却到庄子外边搭草庵居住。与之相邻的陈圩乡小刘庄有个藕奶奶,因为在洪泽湖挖藕出众得名,掩护彭雪枫夫人林颖和很多妇女干部,自己被敌人严刑拷问夹掉手指,也没说一个字。后来被掩护的人都成了大官,把她接到北京享福,邓子恢、刘瑞龙都多次登门看望,她执意回到小刘庄,过着自食其力的日子,直到九十高龄,无疾而终。说到这我就情不自禁给大家介绍我们许家的许爱民,嫁到孙园杜巷人就称她杜大娘了。这名字是刘少奇第一个喊出来的,从此杜大娘就声名远扬了,她带领乡亲们反扫荡,挖藕、摸鱼、采菱角支援抗战,两次被捕,严刑拷打,直至奄奄一息才得救,在斗争最残酷的时候,他第一个把儿子送上前线,她还担当支前队长在枪林弹雨送粮草,救伤员。解放后许爱民到北京开群英会,毛主席、刘少奇、朱德都请她吃饭,还赠送礼品。

     陈圩如今是一个乡政府所在地,清代已经形成村落。凡是有圩子的地方,必是土匪猖獗的地方,是一种被动防御的一种设施。有圩子也说明这里富裕,所以土匪才情有独钟的。土匪是嫌贫爱富的典型,尽管他们也不是富人,嫌贫爱富的人估计都有土匪的基因。陈圩境内有张墩,村旁一个好几米高的土墩,有人说那是徐偃王的墓,说道徐偃王又联系上季子挂剑台的事,这事不少地方在津津乐道与他们那里有关,实际上可歌可泣的是季子,而不是徐偃王啊。这个墩子里倒是发现了小刀镞、罍、鬲等物,古老是一定的。

     陈圩是英雄之乡,烈士之乡,这里英雄遍地,战争年代令敌人闻风丧胆,改革开放的今天仍有见义勇为的好青年。

     再往南是大王庄,这里曾今是新四军四师的师部,很多红二代就在这里出生,他们喝着邻居妇人的奶水,在乡亲们呵护下长大,他们几十年后回来看望乡亲们,乡亲们有的健在,有的早已去世,当年庄子上小伙伴,比照他们,看上去老得像长辈,当年年轻的奶妈,除了已经颤颤巍巍,步履蹒跚,一切都变了,唯有农民的身份终身都不会变。乡亲们不去说自己当年的大恩大德,不说自己的艰难处境,更不会说,你们现在混大了,把我们忘了。居然还问,你爸还好吗?你妈还好吗?人家怎能不好?家里几百平方大院子,花园兼果园,扫地、打水、做饭、看门都不要家里人做,吃什么,用什么,也不要自己操心,想吃什么有什么,就怕吃不下去,人家冷不着,热不着,301好似自家医疗室;公务员好几个,秘书走一个,来两个,个个都比儿子还孝顺呢。首长也有罕见的来访,乡亲们没好吃的,请不起大宾馆,可还是热情挽留当年的首长或孩子们。首长也想多和乡亲们聊聊,和老朋友吃顿小鱼锅贴、二抹头之类“忆苦饭”,可是秘书说,首长,时间到了,该吃药了,该休息了,我们要对您身体负责啊;地方官员也说,首长,县城的纪念馆还等您请您剪彩啊!首长老了,即便不老,有时也经不住下级的说服,这未必是不走群众路线,而是身不由己。

     大王庄再造,再现当年一些情景,成为不忘初心,红色教育基地,引来成千上万各阶层人士,学习也好,熏陶也好,观光也好,总之能汲取一点正能量也是不虚此行。关键要忠实于历史,才有真经可取。

     要说群众路线,在当时几乎是常识,虽然文盲半文盲居多,,也不会像今天最低都“本科以上”还要大会小会进行什么群众路线教育,讨论,研究,还要连篇累牍写体会,谈感想,表决心。那时几乎是自觉,上级一说,立刻明白,立竿见影。军政人员到老百姓家,坐板凳不要拿毛巾擦,起来也不要不停地拍屁股上灰;旱烟袋吸过,递给你吸几口,你就拿过来大大方方吸几口,你要是把烟袋嘴擦来抹去,你就是嫌弃人家;人家给你开水喝,那时待客的,你不要嫌水里有杂物,喝了就是,这样群众拿你当是一家人,别看你西装革履,油头粉面,要成大事 ,没有这些一脚牛屎一身汗味的老百姓帮助,你是做梦,有时甚至连命都保不住,还革命呢!革自己命吧。

     半城是泗洪东南重镇,古徐国的国都,这不是传说,这是史实。传说有,是这样:一个徐姓渔民在湖里打渔,捡到一个在荷叶上啼哭的小女婴,渔民把她带回家养大,取名荷姑。后来渔民儿子娶了媳妇,荷姑喊她嫂子,嫂子对荷姑的美貌和勤快十分嫉恨,常常虐待荷姑,想把她早日赶走。有一年土匪横行,村子常常受到袭扰,荷姑说,要是打个土圩子,土匪不就进不来了吗?嫂子以为荷姑是说胡话,就说,人家都说你有本事,这事就交给你吧,你若能在天亮之前把圩子打好,我就跪在你面前给你磕三个响头,要是不成,你就得滚出家门。荷姑爽快答应,众人却为她叹气流嗨,说可怜这拾来的孩子又要流落他乡了。夜幕降临,只见荷姑抓一把细土一溜撒去,落土处渐渐升高,在暗地里偷窥的嫂子见状,知道这样下去,自己必输无疑,于是回去点亮灯笼在远处高高挂起,嫂子还学着鸡叫,鸡也被误导,鹦鹉学舌起来,荷姑一看,以为是太阳升起,知道自己输了,就停下手来。向着养父养母的茅屋磕了三个响头,说道,父母大人,感谢你们十七年的养育之恩,等儿来日再报。天机已经泄露,我该走了。荷姑乘一片荷叶走了,嫂子见状吓得昏了过去。还有一半的圩墙没有修好,后来徐偃王在此建都,听当地领导汇报后,说,就定名为半城吧。

     多年以后,新四军师长彭雪枫进驻半城,在东门普善堂办公,几日过去,彭雪枫突然发现不见一个老百姓来,于是就问当地人士何故?有人说,你那里两个岗哨武装整齐,刺刀闪闪,谁敢去啊。彭雪枫听后,立即撤岗,只安排便衣在暗处负责保卫,这样老百姓又像往常一样进进出出了。

     彭雪枫有一只军犬,很受他喜爱,它机灵勇猛,离立了不少战功,就因为它咬死了老百姓的一只鸡,被彭雪枫忍痛给打死了;彭雪枫爱抽烟,后来听说来普善堂礼拜的人都是不抽烟的,彭雪枫从此戒烟;有一次大雨,普善堂围墙到了一大截,信众捐款请人修围墙,彭雪枫得知也掏出五十元;有一次彭雪枫和张震在澡堂洗澡,警卫员就手把马拴在澡堂的窗棂上,谁知马一摇头,把本已腐朽欲坠的窗棂被拉断,彭雪枫出来,得知是自己的马所为,就拿钱赔了主家窗棂损失。

     群众路线怎么走,你拿着摄像机和贫困户握手登在报纸上,放在电视上,你这就是走群众路线?你这是侮辱老百姓啊,人家穷困潦倒本来就够丢人的,你把人家当陪衬,光彩都是你的。几十年前,泗洪老百姓到县城,直接到县长办公室拉家常,当着县长面抠脚上的泥,搓脖子上灰,县长说,你等一下,我打盆水给你洗洗;县委书记扎个毛巾戴个草帽在打麦场上和农民一起扬场,堆草堆,还挨个草堆检查麦穗打干净没有,你不说谁知他是县委书记?中午在老百姓家带饭,老百姓激动,人家这半天活不比我没少干,在这吃饭是看得起我们全庄老百姓啊,于是这家拿鸡蛋来,那家摘辣椒来,嫩黄瓜孩子还没舍得给他吃呢,就提前摘下来了。可是,很遗憾,吃完饭,县委书记走了,碗底下发现了粮票和钱。老书记吴华书,有人送两瓶香油给他,说这是头交(第一遍)芝麻榨的。他说,赶快拿走,这香油到我这里就成臭油了。在双沟五七干校,一位县委副书记见到一滩水牛粪便丢在路心,他捧起来就送到地里,地,不是他家的;捧,当时没有记者,也没有摄像照相,你说臭吗?他说,你吃的馍馍香吗?他们多是战争过来的人,脾气大,胆子大,可是你叫他强拆老百姓一个鸡圈他们都软弱无能。我父亲的老战友潘道功不慎砸坏老百姓一只碗,赔了两只碗的钱,你敢不要?那就不要怪我发脾气了!

     要说安全,哪里也没有在老百姓身边安全,那真是铜墙铁壁,谁要是敢动人民的好干部一根毫毛,老百姓生啃就把他吃了。我父亲曾经是民政小官,为老百姓做了点力所能及的事情,“文革”中,当年有一个不符合救济的工作人员,父亲没有批准他的申请,就怀恨在心,认为时机到了,要批斗他,有一位上甘岭下来的残废军人闻讯拄着双拐来了,说,老子就剩这半条腿也要跟他拼,我看谁敢动一下许区员!他用拐棍把假肢敲得当当响。

     刚解放,组织上要父亲去半城当区长,他流血不怕,牺牲不怕,当区长可把父亲惊吓不小。他近似哀求组织部长,尽力贬低自己识字少,讲话打结巴,组织能力差,也没什么功劳。看个仓库,大门还可以。这话若今天下级给上级讲,上级也会吓坏,会百思不得其解,会,以为这个人脑子有病了。怎么会这样说自己?这等好事拿钱买还来不及呢。

     泗洪是一个出英雄的地方,几千烈士为着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青山处处埋忠骨,抗日根据地是英雄的熔炉,纵是废铁出来都是好钢。民族危亡之际,这些人都是民族的脊梁,是沧海的中流砥柱,有他们在,胜利就有希望,国家就有希望。就说汴河村南面的瓦房庄的石绍惠,斗争形势极端险恶时期,潜伏在洪泽湖芦苇荡,他父亲步行几十里,背着干粮和棉衣去看望他,为了部队安全隐蔽,他不敢上前,只能远远看着父亲蹒跚而来,又蹒跚而去,他强忍泪水,纹丝不动像邱少云,他曾徒手夺下敌人正在扫射的机枪,其迅速和勇猛使敌人至死都不知是怎么回事,这无疑都是英雄壮举。;战斗中他的眼睛被打伤,后来享受一级甲等保健和可观的餐费补助,都被他全部退掉,这又岂不是英雄所为?

     瓦房河东的陈圩乡刘宋村的刘文德,大王庄的王修生,南郁嘴的周培扬,都是死在敌人的枪口下,刘文德大病初愈,极度虚弱,本该修养,可他带病走向前方,他说,我死也必须死在战场上;王修生遭遇敌人,没有留下一句话,只是自己已经奄奄一息,还坚持把最后一颗子弹射向敌人,彰显自己坚定地信念;周培扬受伤被俘,敌人用刺刀捅其伤口,逼他就范,他咬紧牙关,巍然如山。他告诉母亲,孩儿已经贴心跟了共产党,如果我死了,就让我的孩子接班!

     解放以后,泗洪烈士的香火依然盛旺,那年在深圳有人行凶,众人以刘翔速度奔逃,只有一人冲上去夺下歹徒尖刀的,一查是泗洪人,在秦淮河一女子轻生跳河,看客如云,无动于衷,只有一个小伙子跳下去救人,一查也是泗洪人;在常州自愿献出器官救治他人的还是泗洪人,在泗洪大地上处处都有见义勇为,舍生救人的壮举,仅烈士就有几十个。有的只有十几岁。

     说道瓦房村,我不得不说江鸥先生。我是在他满头白发时才认识他,当时我们同在石集小学教书,我那时还没结婚,江鸥先生大孩子已经谈婚论嫁。他家原住在青阳镇,是镇上许、石、江三大姓之一,许、石、江门当户对,嫁娶互相,他和我续上了老表的亲戚关系,因此我就得寸进尺和他不分大小了。他容忍我的无知和幼稚,其实是不愿和我计较,因为他见的太多。他几乎一年到头,整天穿着一件黎灰色的中式对襟短褂,布料很薄,到了冬天就蒙在棉衣上做外罩,有一次,他把棉衣放在绳上晾晒,我见棉衣褴褛,突发奇想,拿下穿在身上装作乞丐,得意忘形地表演。江鸥说,你还要装?我每天不都这样?江鸥笑着,更像在哭。我猛然感觉我很无耻,我突然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江鸥家原是青阳街大户人家,江鸥在许氏祠堂读小学时,父亲就看到他的聪慧和坚毅,就十分疼爱有加,每天放学,父亲总是掀开窗帘,窥视对面小学堂走出的江鸥,直到家门口才放手窗帘,这样动作做了好多年,后来江鸥去南京上学,父亲在窗口看不到江鸥了,老先生就整日为他烧香祈祷,江鸥父亲一生胆小、谨慎,但很会经营家业,集聚一点钱财。解放大军打到济南,他就沉不住气了,共产党被国民党妖魔化多年,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头,这“人”当然是指富人。于是带上妻儿老小和金银财宝先到了南京,找到江鸥,给江鸥十根金条,说,风声紧急,我们妻儿老小先走,你随后就去了台湾。谁知江鸥在南京已被赤化,他拿到金条,故意和同学们大肆挥霍,以吃光十根金条表示破釜沉舟,不留后路,不和蒋家王朝同流合污的决心,等到解放大军过江,他已身无分文。江鸥参加了欢迎解放军入城的队伍,他没有想到,在大陆,此时他已经是孤儿了。不久,江鸥穿上解放军那嫩黄的军装,一路搞宣传,教文化,剿匪,跋山涉水,一直打到打到桂林,硝烟散去,部队一时没事可做,就开始新兵审查来历,江鸥坦坦荡荡,老老实实地说出家庭情况,当时江鸥已经是连级干部,他认为部队急缺他这样的知识分子,可部队需要的是忠诚和清白,至于知识是第几位还很难说。于是,江鸥被复员到地方,念其和“反动”家庭决裂,就给了出路,安排当个小学教师,这一当就是一辈子。这一辈子贫困、屈辱、劳累以及所有磨难都没使他降低人格,这贫贱不移,威武不屈古训也许是他一生聊以自慰的精神支柱。虎落平原,虎就是山,龙离大海,也不会萎缩成泥鳅在浅沟里栖身。

     他和爱人成亲也很戏剧化,是超凡脱俗的。他的爱人是乡绅后代,虽为大家闺秀,时代变了,就“秀”不起来了。因为同是天涯沦落人,有热心人就成全他们。一天晚上,爱人先到那屋子里,热心人指着柴门虚掩的草屋说对江鸥说,你进去,有个姑娘在等你,他就是你的家眷了。果然如此。结婚以后,江鸥搬到这瓦房村,希望沦落乡野可以躲避政治风暴,但因为他的个性一直倔强,却招惹不少麻烦,不媚上,不流俗,清苦贫穷从不喊冤叫屈,请求领导照顾,而无端轻视和批评他也坚决不答应,这些轻视和批评当然来自上司,因为这他吃了不少亏,但他认为保住了气节最为重要,直到邓小平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后,江鸥还是那件曾作为我“表演”用的棉衣。这时他在台湾的一家,父亲,兄弟,侄男辈女,早已是别墅豪车,早已是博士高官。台湾那边大钞潮水般涌来,江鸥如礁石,更似江鸥飞翔在潮水上面,不为所动。此时江鸥的五个儿子坚守在瓦房村的土地上,住着草屋,扛着扁担去希望的田野。不久江鸥退休,我们浑然不知他是在鸡叫三遍时分,背着两床破被和一些杂物,带着跟随的读书的小儿子,悄悄离开他最后的小学校。第二日,上课铃打过,人们看见,江老师屋子里剩下的全是公共财物,地面扫的干干净净。第三日夜里,鸡叫三遍,我莫名其妙醒来,再也睡不着,我起身走进校园,没有学生的校园很可怕,在半夜里就更可怕,二月天了,一口口空洞黑暗的教室充满恐怖,月光惨白,树枝还没有发芽,映照在地上张牙舞爪,又像一篇篇甲骨文,有贼风把没有关好的玻璃窗撞出哐当一响,就凭这一响,明天也要找这个值日生麻烦.…..吓得我头皮差点炸开啊。我转身回到宿舍里,我的身影也跟了进去,稍息,我还是想着江鸥为什么这时走的大致用意,我想有三种可能:一是不让人看到他的五味杂陈的形容,二是不惊扰师生,三似乎可以用冷静的眼光,滚热的泪水回望这所小学校,回望这甜酸苦辣,身不由己一生,现在,他终于能和自己在一起,走向明天。

     江鸥曾经拿出一双深帮、圆头的黑皮鞋给我看,皮鞋铮亮,俊秀而坚定,很像江鸥。江鸥说,这皮鞋是我那时在部队发的,快三十年了。这皮鞋一尘不染,也不曾见江鸥穿过,也许这皮鞋和他有什么默契,也许这皮鞋珍藏他太多的记忆和情感,以至于保存至今,而因为我是亲戚关系才让我看上一眼,也许是提醒我不要狗眼看人低,也许是告诉我:你还年轻。你见过这样的皮鞋吗?

      这个瓦房村沉寂好多年,过去很多英雄豪杰都大江东去,前几年突然出现一个时代青年石国豹,短短两年时间,用“放爪子”筹资手段,使众多利欲熏心,利令智昏的各界人士顶礼膜拜,随之起舞;使老家石集乡成为闻名全国“宝马之乡”,被文艺网民把“中石集”与中石化、中石油并列,只是根基不牢,把自己套牢,高利融资泡沫破灭以后,继而悲欢离合的连续剧惊心动魄,万众瞩目,顿时宝马变跛驴,继而二手普桑剧增,大款成乞丐,尚未看破红尘却都做了隐士,逃遁天涯海角,而他貌不惊人,学历不深,能闹出翻江倒海的动静,在当下,也算个人物。市场经济什么奇迹没有啊。

     瓦房村西边是毛山,毛山南面不远是柳山,中间有一条大埂相连,于是上一辈人就说,这两座山是杨二郎当年担山撵太阳丢下的,你看,那条埂就是扁担,一头挑着毛山,一头挑着柳山。平原上,有着两座山,可是稀罕,不加点神话就太平淡了,走进十万大山有谁听说每一座山头都有一段神话传说呢。这两座山实在小的可怜,毛山还没有一人高,偶见几块从土中露出的石头,根本不具备石头的本质,只是比土块硬一些,脚都能踢碎。草长起来,山就没有了;柳山倒是一座红石小山,海拔最高时不过百米,方圆二里。这里的石头可以锻成石磨,石臼,牛槽,磙子,碾子,夯等,在没有现代工业之前,这些石头代替不少金属的功能,柳山石还可以做桥墩,做楼房的基础,碎石子铺路,所以,柳山很有地位,国家成立采石场,当地家家有石匠,那时,如果感觉石匠这名字不好听,有点土,有点陈旧,还有点私有化的感觉,那么就叫石工了。这就有点现代、国家的意思了。柳山过去每隔几天就放炮,开山炸石头,远在二十里外小高庄有时都能听到闷雷似得声响。放炮时,类似空袭,首先预告临近人家如何躲避,完了,通知何时可以放行。有哑炮暗藏杀机,该炸时不炸,人到了,它响了,所以,雷管保管、使用都有了专门技术人员,数量严格检查,也是“一个也不能少”。俗话说,靠山吃山,柳山人当时很富裕,家家都是石头房子,别说大水,你枪炮它也能抵挡几下。当人们猛然停住了对柳山的开采索取,才发现柳山已经名不副实,而是一个大大的深坑,采石头的代价成本很高了,于是深坑成了一个大水塘,后又被破格改编成柳山湖风景区,很多历史故事从水中泛起,山有山的价值,水有水的作用。柳山沟渠纵横,万亩稻田平平展展,鱼米之乡不逊江南。

     柳山南面有个孙台村,这是我记忆较深的一个地方。那一年,地上一片精光,天上一片苍黄,霜降过后,上级来了号召,全民发动,上至八十三,下至手中搀,都要为会战孙台水渠服务,那一年,我十三岁,第一次远离家庭到二十多里外的地方干活,其声势,其艰苦,不亚于一次远征,一次卓绝的战斗….…起码对于我。由此,当时这搁在三十多年前,我就是红小鬼。

     修水渠干什么?就是为了农业大发展,具体怎么发展?就是旱改水,什么是旱改水?,就是把种麦子、玉米、山芋、黄豆等旱地,全部改种水稻,水稻稳产高产,最不怕水,这里就在湖边,什么可以缺,就是不缺水。要把水引来,想用就用,就得有水渠。

     天寒地冻,那坚硬的冻土一半是铁叉撬开,一半是热血融化的。那时的人,没有油水有力气,没有钱财有精神,三天胳膊,两天腿,吃着玉米饼子就咸菜,那劲头好比泉眼旺盛的水井,今天看是用去不少,明早又满满当当漫出井沿。人们朝着大目标,就不会为私事所累,眼看着明年就是稻花飘香,这不就是鱼米之乡了吗?咱这湖边就是鱼多,可就是还有人至今没吃过大米饭呢。

     当时我们住在一个小农场大跃进时代留下来的猪圈里,一个建筑,猪在里面就是猪圈,人住在里面就是人居,只要避风遮雨,其它就没有什么讲究。当时,大家多是一双鞋子,而鞋子多是拿在手上而不是穿在脚上,因为这是泥水不允许,也是爱惜鞋子使然。工地密密麻麻到处是人,两人抬着一只筐,穿梭来往,使我莫名其妙的想起几年前读小学时的“大小多少,上下来去”的课文。有年轻气盛者不断挑战记录,以致队长训斥要保护扁担,扁担折了就是战士没有武器,但是大家都报以赞赏的笑声,当然也有幸灾乐祸的弦外之音。挖到地下渗水,我才看出“渠”雏形,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渠”,而且亲自参与,很有点诗意,劳累就显得和娱乐一样了。

     孙台村不知道我在这里,千千万万的民工不知道我,我是谁,我和那些从地下翻出的泥块砂礓一样,只是比它们活跃一点。大渠快到顶了,当初的急躁和畏惧全没有了,反而担心早点回去,就再也看不到自己的杰作似得。而那些成年人不一样,特别是结过婚的小伙子更不一样,他们希望早点回去,而且理由都很光明正大,没一个说是想那二人联欢中的事。队长似乎知道我的心思,居然把我留到最后,等待那个公社那个瘦子拿着一根竿子来验收,那竿子像一把放大数倍的尺子,一人多高,上面有红白相间的长短刻度,瘦子眼睛一斜就知道你合格不合格,大小队干部都尊敬那瘦子,香烟一根一根一个劲地往他手里送……那时还不兴成包成条子送,送,他也不敢拿,拿了,就拿不了那代表权威的竿子了,人也会更瘦。大部队走了,喧闹远去,风声渐强,大渠露出全部的英姿,万里长城一样巍然迤逦,谁站那儿都觉得增光。难怪七十一岁的老鸭子临回小高庄时,说,我这明儿死了,就埋这里,这是奢望。若如此,那真有气势啊。好风水啊,死得其所了。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时任石集人民公社老书记王道美,他每天都在这大渠上来回走动,他用纯正的峰山口音问候大伙,激励大伙,那话充满革命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他说,只要我们好好干,将来天天大米洋面对鱼肉,山芋当着苹果吃了,这话一直我记忆犹新,因为我好吃,此生似乎就是为鱼肉而来。当时有的人以为老书记是吹牛,事实是三十年后,山芋比苹果贵了好多倍,整个翻了个。当时情形时是家家都有几千斤山芋,却少有一斤苹果。

     在这一带,村庄多以台子命名,比如王台子、李台子、马台子、刘台子、周台子,莫台子,胡台子,以及我早年为其旱改水作出重要贡献的孙台子。台子是对这里洼地的一个应对。当年在这里居住的百姓,若想长治久安,不被洪水侵害,就只有先取土筑高台,然后有房屋,再有村庄。须知若无“台子”,大水一来,土墙顿时坍塌夷为平地,草木屋顶流浪四方,村庄复为粮田。

     地球母亲也是一娘生九等,一个泗洪县也是一娘生九等,西南岗人很少见到什么洪水,他们为干旱缺水所累,当年县里开全县抗洪排涝会议,上塘、天岗湖的领导似乎都快听不懂什么叫抗洪排涝了。人家就盼望能来一场大雨,下他个七七四十九天才好。临湖乡镇则怕再来“水漫泗洲”而昼夜值班抢险。地球母亲也是十指连心的,十指有长短,也各有长短的好处。有水的地方是渴不死的,无水的地方是淹不死的,有水地方有鱼有虾吃,但是他们也期待西南岗的花生和西瓜,湖地和岗地出产有异同,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天下哪有绝对的仙境?不然,领土争斗何时能了结?

     说道洪水,第一我想到过去每年都要搞水利。小队挖小沟,大队挖大沟,到了公社就挖河沟。为了洪水,老百姓流了多少汗水。后来者往往为自己的成绩沾沾自喜,实际上大多是吃前人的老本。

     瓦房南边是石集,石集当年是我们公社所在地,我第一次到这里是学习5406固氮抗生菌肥制作,那一年我十四岁,不是我少年有成,而是这个生产队我学历最高一一初一肄业。据说把一种菌植入土里繁殖,土就变成菌肥,撒到地里,就省了全部的农家肥,一斤相当于农家肥一千斤,原理相当于酵母发面,农民兄弟听了不相信,我就和他们争辩,以为他们无知和保守,后来不知是我技术不行,还是这个技术不成熟,反正后来就不搞了。乡亲们念我尚小,热潮冷风未必听懂,也触及不了灵魂,就不再提这事了。我第二次来到石集是在石集小学教书,那一年我已经二十三岁,以文学青年的疯疯癫癫在这里教书育人两年。冬天洗冷水澡,赤身睡在雪地里,不得要领地自练武术,还整天膀子架着,力大无穷的样子,现在想来有点恶心和羞耻,那时我天天热血沸腾地写诗,不曾生病,不曾忧郁,一旦不写了,就要想一些不可告人,或只可告诉极少数人的事情。而且一旦不写诗,感冒鼻炎就犯了。

     我在的时候,石集是一个直筒子街道,一个饭店,一个剃头铺,一个邮电所,一个文化站,一个供销社,一个粮管所,一个食品站,还有公社大院是构成这个街道的主要元素,中小学和卫生院在石集西南角,那里安静,适合教学。也适合病人休息吧。

     在近六十年石集社会主义建设历史上,最辉煌的该数王道美书记,至今这里田地平坦,沟渠纵横,绿树成行,道路四通八达都还是他四十年前打下的基础,绘下的蓝图,任何一个后来人都会感受到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惬意。就算我们在这些不合格的农民,当年参与了这些近似战争的水利工程,也该有一片叶子在今天林荫密布的大树上,我们不是来索取那片叶子,我们只希望每人都能长几片叶子在上面,让清风徐来,让后人尽量不要无端地流汗。石集现在号称最美的乡村,一般人只看到一排排新建的楼房,更美的是石集人那曾经流汗粉饰的脸庞,那躬耕的姿势,那挑担子的步伐,那苦难中的笑脸。现在石集南边原稻田里建了一座稻米文化博物馆,它的建造初衷都有非凡意义,还搞了稻米文化节,稻米小镇,只是稻米文化并未有真正得到正确认识和理解,基础尚未稳固。以致很多美好蓝图复归白纸,计划成为变化,变化成为笑话。我以前也曾对“文化”感兴趣,可是现在一听到有人讲文化,我就害怕,就五味杂陈。

     过了石集就是城头乡,原来叫城头林柴场。古代叫过城儿头、徐城县、高平郡,徐城镇、高平县,每一个来头都不小,都不是现在的乡级建制。这里属于湖洼地区,自然形成的,人工开挖的沟河纵横,蜿蜒曲折。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以栽树为主,一个乡就是一个森林,可谓鸟类天堂,尤以大湖湾白鹭园为胜,一片苍松翠柏,一群白鹭落上去,你会想到“大雪压青松”的诗句,白鹭飞起来又是彩霞满天的景致。美国、加拿大鸟类专家看了都惊呼出鸟语,早已忘了意识形态的分歧。

     林场分为一分场,二分场,一直到靠近溧河边上的九分场,,林柴场属于农业性质,农业也足以使他们丰衣足食,田地是不少的,若不是栽树,耕地还忙不过来呢。这里都是洪泽湖湖水退去留下的淤土地,挖下三尺不见死黄泥,插一根枯枝都能发芽,种哪收哪,所以很早以前就有人说,城头人有钱,下湖干活全是摩托车,这也不是夸张,确有其事,而且在好多年前。这里可渔可耕可林,三五年不收也饿不死城头人,这里的村庄除了国家命名的几几分场外,大多也叫台子,什么顾台子,邱台子,余台子,戚台子,马台子,徐台子,周台子,莫台子,即便不叫台子也还是往“高”得方面起名字,比如马楼,姬楼。这是因为这里是洪泽湖边缘,地势一直下行,没有高地,就受水害。给城头人说干旱,他们听不懂,也没见过干旱是什么样子,一年四季,不是麦苗绿油,就是树叶青翠,没有音乐并不寂寞,到处鸟叫雀鸣燕吟,都有水淋淋的感觉。这里有一个观鸟园,偶有人来观鸟,鸟以白鹭为主,须得小心呵护,一旦得罪可能就不再归来。须知它们是有翅膀的,是自由的精灵。

     说到水,我想起一个前辈顾克强,他就是城头顾台人。他每次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你爸爸身体怎么样?你舅舅呢。问完这两句话,下边内容就不多了。这位老前辈文化不高,资历不浅,当过兵,打过仗,做过水利局长,副县长,不久就离休了。就在这一年,泗洪发了大水,全国也发了大水,连江泽民都跑到抗洪第一线为解放军指战员、武警部队捧场壮胆。洪泽湖大堤也在犹豫决还是不决,内河在动摇,内涝在加剧,村庄一片恐慌,后来者,外地人,除了听汇报,就是下指示,效果不佳,即便到了第一线,看茫茫大水,真是一片茫然。有的人逃跑的心都有了。这时老县长顾克强出场了。只见他坐在临时指挥部里,闭着眼睛说道,大家不要慌张,抓住几个重点:成河南边洪泽湖大堤加高三十公分,长十一华里,今夜就得加;拦山河第三个闸门放水十个小时;柳山西边排灌站停止排水,加固西堰埂,县城南边团结河桥洞堵死防止回灌,七里沟东边那个河湾准备五百只麻袋;红旗水库停止蓄水,立即开闸,大水走涧沟往新汴河去……新来的领导听得大雨倾盆,满眼迷茫,可随着他的指令下达不久,各地传来消息,险情在不断缓解,特别是洪泽湖西部大堤,水涨到原来坝顶二十公分开始回落,人们在暑天里也难免一身冷汗。要不是老县长及时要求加高这三十公分,那大水下来,不说几个乡镇,就连县城也完了,水漫泗州城的悲剧下集将在泗洪县城开演。好几个水利专家拿着地图,用尺子量来量去,县委书记,不要量了,回去休息吧。一位请来的博士还表示继续努力,说,我回去网上再查查资料。你遥感卫星、无人机都没有老县长心里一清二楚。那是他几十年一步一步走出来,记下来的。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顾老一夜未眠,天明时分,大水都按照顾老的安排老老实实到它们该去的地方,书记视顾老为当代大禹,龙王,神人。敬佩不已。顾老说,也就是平时多跑跑,把全县每一条河,一条沟都要记在心里,它们多宽多长,从哪来,往哪去,一小时能大概能走多少水,记住了就行了;全县有多少桥涵,多少排灌站,节制闸,水库在哪个地方?哪个大坝能经得住多少水,多大水能淹多少粮田,哪几个乡镇最需要及时调整水流方向,能蓄多少水,能放多少水,水位最高到哪里,也就是你们讲的极限,比如,要知道孙台子水位比李台子高多少,保住孙台子,会不会淹了李台子,这都要全盘考虑,让水往哪去,让水听人话,这就是一盘棋,按照我们目前的水利设施,只要调动好了,再下几天暴雨也没事!果然又是几天暴雨,果然没事!几个专家暗自佩服,这顾老怎么不当教授啊。

     实际上,什么事情只要用心去做,总会有成效的,这个心不仅是专心,还要良心,这与学历多高无关,也与职务无关。风声雨声有老百姓的叹息、呼唤和呻吟的交响,得要用心来听,别说鲁班发明了锯子,瓦特发明了蒸汽机,倪志福发明了麻花钻,袁隆平搞了杂交稻,就顾老这点文化对一个县的水文水利烂熟于心,以此能拯救千万百姓与水深火热,乃至灭顶之灾之中,对于他当不当教授真的意义不大。前天我还看见一个什么清华大学毕业的人,在学校学的是土木工程,随波逐流到地方当了商业小科长,未见起色,55岁退居二线,现在每天早晨提着两笼子鸟去公园,把笼子用布蒙上,似乎很神秘,很严谨,很有规律,很有点科研的意思,我想他要是动物系鸟类专业多好啊,终于……也总算……学以致用了。

     周台子已经靠近湖边,我的表叔胡老大就在这里,在我二十岁时来过他家,那时他已经四十多岁,我和他去湖边浅水里打坝子逮鱼。我还没有到目的地,已经被没膝的泥水拖累,表叔拖着小船让我上船,继续走了好几里,才算到达目的地,他要在这里筑坝近1000米,筑坝的泥在水下一尺,他要把泥一锨一锨从水下挖出来,翻到一边,高出水面,然后分段留下缺口放下地笼,让鱼虾按照他的规定路线进入坝子里面。鱼虾总喜欢逆水探寻,正是中了人的圈套。表叔,力大无穷,机械化似得只见坝子不断出水,不断向前延伸,宛若一条千米巨龙就要跃初水面,此时我连观看的力气也没有了。表叔在这里威震一方,虽说没有经过武术训练,打起仗来十几个人不是他的对手,七十岁时仍能挑起二百斤担子,闲庭信步。若在过去无论当了土匪,还是军人,不是头子,就是战将,若再朝前,不是和李逵、武松拜把兄弟,就是朝廷禁军教头。人生无常,那年家里拆迁,只剩下一面山墙还没有推倒,几个人无奈而归,他便去去看个究竟,鬼使神差,山墙轰然倒了,整整砸在身上,就没有再起来。有人说若是减他二十年寿,他能顶起山墙,破墙而出。木已成舟,就不能假设它再回到森林继续发芽,生根了,开花了,人,毕竟是人,我们有无限的力不从心,我们一切有限的到达,还多是上帝给面子的。周台子有我策划建造的“中国淮北百年民居博物馆”,给这里增加一点文化色彩。

     这里似乎已经感觉到了洪泽湖的气息,这使我们不由得想起人民军队第一次大规模水面战斗,由张爱萍指挥在这里打响,山沟里出来的“土八路”用陈旧的小木船,按现代海军舰艇编队,并以舰艇职能给木船命名,几千将士,千船进发,把那些依仗坚船利炮,不可一世的日伪顽匪打得丢盔弃甲,喂鱼喂虾。渡江战役结束不久,毛主席思来想去,就电召张爱萍立即赴京,任命他担任人民海军第一任司令。前些年我去拜访参加这次战斗前敌指挥沙风老部长,我还请求有关官员在湿地树了“人民军队首次水面较大规模战斗纪念地”,总算给了我的面子,而再努力申请“人民海军孕育地”以及后面配套设施计划就无人理会,不了了之了。这些事情与升官发财没多大关系。

     现在,当我们行走在洪泽湖湿地大道上,过了城头,过了“汴水人家”,也就是原来的周台子,是新农村的样板。再看汴河⋯⋯河水是清的,水面是温柔的,夏天的田野绿色是主色调,鸟鸣是主旋律,与汴河都浑然一体。河对岸一只不知谁家的水牛在认真地吃草,也许是时间长,忽见把头抬一抬,上下错动的嘴巴流着垂涎和草沫,脖子下那块皮像晾晒的一件皮衣,随后又低头继续吃草,一只白鹭站在他的脊背上,也许太轻,也许经常这样合作,牛根本没有感觉它的存在,白鹭也似乎站在一块高地上,各自干着个人的事情,老水牛继续吃草,白鹭在它身上独立地休息。牛现在也轻快闲暇多了,农活也几乎不参与了,而对于牛类,轻松的多了,生命就少了,过去一条牛工龄就可达十几年,现在没有工龄就只能活个年把二年,人类不养游手好闲的畜生,养,也是为了吃肉。

     河岸布满奇花异草和陌生的树木,已经到了目不暇接的地步,犹如当下流行音乐,车里有,店铺有,广场有,大排档有,老头老太腰里有,满耳朵音乐,已经无法分辨优美和低俗,是悦耳还是闹心了。偶见几棵柳树,十分亲切,他是我们的乡亲,我们到了可以直接对话的地步,我们知道它们想什么,喜欢什么,它们也知道我们的历史,我们的心酸和欢乐,我们彼此心照不宣,我们相互利用,谁也说不清谁帮谁,我给你生命,你给我美丽,清明插柳,坟头插柳,月上柳梢,汴河烟柳,一种地方血缘亲情文化就在柳枝上发芽,生根了。还有楝树,还有椿树,还有赖葡萄树,还有桑枣树,还有槐树,还有绒花树,还有榆树,还有棠梨树,还有枫杨树,还有桃树、杏树、梨树、李树、樱桃树、无花果树、枣树,它们特像我们小高庄的老十八、大毛子、老鸭子、大狼、槐豆子、拴住子、小蛤蟆、顺强子、羊卵子;大红子,刘侠子,美华子,梅英子,小丽子,安兰子,转华字,顺霞子,抗美子,明红子一样熟悉,一样朝夕相处,见与不见,都在记忆力里。它们该落叶落叶,该发芽发芽,用它们的枯荣告诉人们,这里四季分明,如同爱憎分明一样的个性,我们既不想冒充广州,也不想假装春天,冬天我们赤身裸体让你看看我们的铮铮铁骨,让北风吹,让冰雪冻,还不是照样及时报告春天吗,还不是及时把一身绿叶为乡亲们遮阳吗,开花的时候我们开花,结果的时候我们结果,我们不排斥外来的同类,但不希望把我们赶出家门,最后又把我们请回来当做“稀有树种”,搞“乡土植物园”,这种行为不是对我们的尊敬,是对我们对我们折腾和逼迫,是强行把我们和乡亲根与根的联系砍断,是把我们淳朴,自由,豪放的天性囚禁,一个地方,人如树,树如人,互相观照,互相促进,潜移默化。说不尽的乡愁,听不够的乡韵,无心无肺的人怎能参透?对大自然万物我们溺爱都不过分,我们只能锦上添花,倍加尊敬,要胜过教徒的虔敬,而我们思想的草原绝不能有恶毒的禽兽。

     洪泽湖湿地的西边,有一个古徐水街,它是一块废弃的土地上编织出来的泗洪文化再生摇篮,历时仅三年,积淀已深厚,它是对失去的历史呼唤,是对被遗弃的文化进行抢救,是对乡情乡韵进行追寻和复制、创新,也是对面色苍白的地域文明的一次造血大胆尝试,一个有钱人,有文化可怕,没有文化也可怕;有文化他可以超越世俗,超越时代,可以引领潮流,众望所归,令人可怕的是敬畏,是温暖的威权;没有文化的可以回归动物世界,可以有连动物都不如的俗不可耐,这种可怕是叫人人见了都恶心,都退避三舍。古徐水街是以文化为灵魂的,尤以“许辉文学馆”为例⋯⋯许辉,祖籍泗洪,当代著名作家,人做的好,文章写得好,但未必懂房地产开发,未必会卖房子,而开发古徐水街的人出巨资建造“许辉文学馆”用意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的。在世俗社会,商品时代,文明都败下阵来,何况文学?而古徐水街竖起这面旗帜要义在于,找回我们家乡的自信,找回我们的灵魂,找回安详,找回那失迷已久的清新和快乐,找回那些再多钱买不来的心灵净土。离开文化,任何貌似高大的东西都是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都是墙头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高喊文化的人,是在其摧毁文化后的恶梦惊叫;伪装文化的人,制造了很多自以为是的精神垃圾,最终堆积成为自己的耻辱柱;默默做文化的人,是在为文化疗伤镇痛,生怕惊扰她,亵渎她,要发展她,利用她,只有全身心的尊重。把草原变成沙漠很容易,把沙漠变成草原太困难。古徐水街若与湿地携手并进,比翼双飞,不断增加文化内涵,将是湿地大发展大繁荣的希望。

     在这烟波浩渺之前,烟波如佛,我们难免会想到僧伽大师,他是唐代西域人,与这里有缘,就跋山涉水,风尘仆仆地来了,他的佛法修炼已经出神入化,既可洞察,也可预言,更有当时百姓盛传可以呼风唤雨,驱邪避险,不可否认,高人一旦大彻大悟,融会贯通,都会有特殊表现,起码审时度势非一般人能比,这往往被人传为神话。但是,唐朝皇帝亲自召见,并赐为国师,李白也为此写下《僧伽歌》足以说明问题。近年,人们似乎突然(或忽然)发现了僧伽大师的价值,三叩九拜地打报告要恢复重建“普照王寺”,上级也批准了。很是热闹一时。各方参与者、决策者都不知出于什么心态、目的而这样热心和积极。只是至今还没有落实。心诚则灵,僧伽不是凡人,既然知道他不是凡人,我们对待他就不能俗不可耐。僧伽无语,我们不能充耳不闻。

     洪泽湖湿地,是大自然这个上帝留给泗洪的最后一块可以坐收渔利的宝地,以前来了客人,没地方去,就去烈士陵园转转,那里毕竟有风景。这是当年泗洪县城的唯一的风景区,既接受传统教育,又观光,说是这么说,客人主人当然希望还有其他去处。

     我不想用我拙劣的文字如同那些不该来的钢筋水泥糟蹋湿地之美,她是一个纯洁的村姑,她戴着斗笠,赤着大脚,穿着大脚裤,脸色是太阳赐予的胭脂,身材是上帝的设计,她的笑是彩霞,是湖水的荡漾,她不需要披金挂银,扎一根柳枝绕在手腕足以翡翠美玉,人们就是就是冲着它的淳朴,纯净,安静来的,你非要给他染彩发,装睫毛,抹口红,给他穿吊吊裤,乃至纹身。如此,那么,我们何苦跑大老远就是来看街头司空见惯的景象?湿地之美是靠小鸟的歌唱,阳光的描绘,风雨的洗染,人们既然喜欢荣誉,那么湿地给我们的荣誉只能是一只白鹭站在清水里,安详地看着自己的身影,从容地在洗涮自己的羽毛,优雅的,绅士般的散步,专心致志地寻找自己的食物,湿地给我们的荣誉就是小鸟在我们面前跳来跳去,或一路就跟着我们,像我们领着的幼童;湿地给我们的荣誉就是自由疯长的植物,以自己独特的地域特征让外来人大开眼界。我们很多肮脏的手已经给大自然留下了很多耻辱,千万不要再把搞一个什么宏伟的建筑在自然风景区当着巨大成就。

     人类总是到了一段时期就要走回头路,吃饱了,喝足了,喘气不圆,睡觉不安,早上起来口苦恶心,肚大得总像整日推着独轮车,头昏得像整日在桑拿房,于是想起以前的日子,吃嘛嘛香,身轻如燕,就想回到原始状态,过着畜生的生活,吃野菜,啖野草,当 城市灯红酒绿的喧闹和尔虞我诈的疲惫饱尝以后,突然想到清净和安详,怀念以前急于逃离的穷乡僻壤,荒草野林,于是湿地在沉睡中被惊醒,快快醒来,陪我们开心,陪我们解脱精神的烦恼。人们一旦愉快,大自然就要难过。有一天,我在青阳城里虹州宾馆阳台上和一个商人聊天,他看着院子里一片花园,说,要是把花园这里改成洗车场生意一定好。

     人类是世间贪婪之首,自诩万物之灵也难免常常愚不可及,有时弱智得不如畜类。苍蝇吃完屎还不忘抹抹嘴,擦擦爪牙,做点绅士姿态。有的人对大自然毫无感觉,残忍到不要任何掩饰。大自然给了人类无限想象的空间和生存的基础,足以够人类稍微合理利用一点就可以丰衣足食,可人类总是对大自然有仇似得,不仅对美景画蛇添足,还肆意以“开发”的名义进行无休止的疯狂破坏、攫取,须知大自然是最美的,大自然就是上帝,巧夺天工只是人类互相吹捧的一句假话。任何草木是没有丑的,自然美是人手不可触及的,人手很脏,一触即就会清泉濯足,花上晒禈,背山起楼,烧琴煮鹤,对花啜茶,松下喝道,用泗洪话讲,就是鲜花插在牛粪上,嗑瓜子磕出臭虫。大自然虽然宽容,给人施展本领的机会,也给人类疯狂的机会,但到了一定时候它会以地震、干旱、水灾、瘟疫、厄尔尼诺等各种形式警醒那些失去人性天性的君臣,收敛那些自娱自乐,自以为是的愚蠢、野蛮之极的行为。更会引起众怒,来些更直接的惩罚。你看很多地方湿地开成鱼塘又要归还湿地,毁林的粮田又要还林了,不要说这是上级的英明,这是上帝在冥冥之中对你的上级的提醒和暗示,上级也永远不够资格做上帝。世间只有两个上帝,一是大自然,一是人民群众,我没有宗教信仰,但我虔诚地皈依这个两个上帝。

      眼下很多地方,“开发”二字由建设、利用进入血腥和野蛮的层次,“开发”已经不那么鼓舞人心,而是令人生畏。“开发”所到之处,几乎都是灾难。大自然已经到了需要法律来保护的地步,可见大自然已经奄奄一息了,当我们蜂拥而至欣赏它的美景,满足自己的喜悦,这样的美景,这样的喜悦还能存在多久,我们进一步,大自然就会退一步,直到走投无路。而游客高兴也就算了,自娱自乐而已,领导一高兴,悲剧就来了,这里修个别墅群,一片原始地貌就没有了,那里是不是可以搞一个世界水族馆?领导手一指,貌似和你商量,实际上就是说,马上搞一个世界水族馆。而且必须在市里大会之前,别的我不管,只看结果!这个领导刚走,那个领导又来了,领导很高兴,赞美之后说,缺少一个国际钓鱼池啊,这样会吸引世界各国钓鱼爱好者到来。领导信口开河,喽啰们就得一锹一锹挖河,同是开河、挖河前后大不一样,前者一句话,后者半年苦。国际钓鱼池挖好了,估计得把世界所有钓鱼的地方取消,这里或许会火起来,一定会火起来。那些号称留学美国,就职于荷兰,进修于法兰西的策划设计大师就喜欢这样的领导,他们赞不绝口,说领导懂艺术,领导是大手笔,领导是战略家,若嫌不够,还会说你们省委书记和我们是老朋友,来之前我还给你们市委书记打了电话,说你们干得不错,于是我的创意要在这芦苇荡水下潜伏一条“巨龙”,时而可以跃出水面,时而可以翻滚,不仅给游客以刺激,也象征你们泗洪的腾飞,下一节点,我要用硝烟战火再现战争场面,表现我们老区的红色文化,啊,如此,清水如泪了,小鸟成枯叶了。这些愚不可及的所谓专家,所谓博导教授专家,越看越像像市侩奸商,创新不是强项,而研究领导心思还是颇有成就,用这点智商招摇撞骗绰绰有余,和急功近利的领导融洽到干柴烈火,嫖客妓女的地步,一点就着,一趴即合。若不是有识之士从中破坏,一个风景美丽的垃圾场倒是世界一流的。

     这里的草木应该给他们最大的自由,它们自由不会动摇你的执政基础,他们的自由也不会带坏社会风气,让老百姓都成了无政府主义者。就算城里的那些绿化,在不影响到你出行的时候都尽量不要“美化”它们,把它们剪得猥琐,拘谨,僵硬,呆板,还有美吗?就算是盆景,也不是人类的杰作,何况哪一盆不是对大自然拙劣的抄袭和低级的模仿啊。更有恶劣的是用除草剂杀灭路旁野草,以示清洁整齐美观。

     湿地一旁是陈圩林场,不曾进去,但可看见水杉阴森,其他繁茂,林有林场也算是一个家啊。不远就是温泉,新疆王家父子再此经营,值得尊敬的是,他们在水杉林立搞温泉,建小木屋,没有伤害一个树,没有折断一枝花,倒是锦上添花了。露天温泉,冬来,头顶雪花,身浴热汤,那是浪漫和情趣;夏日,暑气蒸腾,而小木屋里在不见天日的水杉林中送来凉风阵阵,温泉又是另一番情致。

     再往前走,就是临淮,这里原来是个小渔村,人们习惯称之临淮头,到这里,泗洪的东南陆地确实也就到了头,站在临淮大坝上可以远眺洪泽湖浩淼烟波,远处,一草一木,一浪一波,一船一帆,一鸟一羽,都让人期望到达,看个究竟,脚下湖水不停的撞击大坝,粉碎了就退下,再来,反反复复,不知疲倦,吐出堆堆白沫,水草也被他们推搡的时刻不安,但自然和自然在一起很习惯,很和谐,你生生不息,我郁郁葱葱,各得其所。

     临淮镇上,有一口井叫子敬泉。当年芦苇环绕着它,有时洪水还会淹没它,可是到如今一两千年过去,这口井还是保存完好,井水依然清澈,虽然人们都已经用上了自来水,而这口井存在完全是出于人们对打井人的尊敬,也是对历史文物的爱护。

     所谓子敬泉,子敬是三国时期东吴著名政治家、军事家鲁肃的字号,是表达他为人的情怀。鲁肃当时在洪泽湖边是一个大户,乐善好施,侠肝义胆,传说周瑜军队到此,饥渴难耐,疲惫不堪,处境十分危机,鲁肃随即开仓放粮,让官兵得以喘息。周瑜得知鲁肃是当地大户人家,且是文武双全的人才,著名义士,于是就上门拜访,两人情投意合,随后义结金兰,决心共同打天下,周瑜不知如何感恩,又非要报答这生死之交。鲁肃无奈,就说,这湖水经常泛滥,又偶有干涸,百姓吃上清冽干净之水时有困惑,不如我们共同开凿一口深井,为百姓造福,也好纪念我们兄弟情义缘于此地。于是,吃饱喝足的将士们,人多势众,没几天,就挖出有十几丈深的水井,并以石头埢好井壁,一泓清泉源源不断,鲁肃说,我们掘地为泉,以水当酒,真是君子之交了。老百姓喝上了清冽甘甜的地下水,他们吃水不忘挖井人,就给这个井树了碑,在上面刻上“子敬泉”。今天临淮古镇,依然浓郁着古老的渔村风情,水乡特色,人们正以悠久的文化资源让古镇焕发青春,让子敬泉流淌着时代的文明。

     临淮1990年代,开始走水路奔小康,螃蟹老鳖大行其道,街道整日车水马龙,五湖四海客商、游客都朝着螃蟹老鳖来。有人因此发财,有人因此升官,有西南岗人叫屈,说,我们牵一条牛,不如人家提包里夹两只老鳖。这是个别有巴结之心的人说的,其实老百姓还是认命,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同学魏明在临淮的时候,我们经常去,去了就有老鳖吃螃蟹吃,一直没有“老鳖螃蟹”和“牛”之间的失落感。魏明好朋好友,有洪泽湖海纳百川的秉性,五湖四海都来投奔,合作的有,混吃混喝的有,我们属于后者,来的都是客,有酒有菜,还有好风景供你观赏。若在古代,魏明就是宋江,若被逼急说不定能举旗造反,拉上万人队伍不在话下。有一段时间同学邹家升在那里管渔政,和魏明有交集,我们更是进退自如,后来我们觉得人家热情,不是我们得寸进尺的理由,再后来,他英年早逝,人走茶凉,魏明后来也调走了,临淮似乎成了我们沦陷区,就再也不去了。

     临淮是泗洪典型的渔区,渔民多于农民,早年渔船多于民房,小街那里河上,大船小船连绵好几里,船头船尾到处是鱼,有晒的干鱼,有放在网箱的里的活鱼,船舱里还有刚打上来的鱼,大口呼吸,呼吸不畅就乱蹦,看似舞蹈,实为挣扎。这里人吃鱼似乎比我们吃白菜萝卜还多还方便,可人家还是买回很多萝卜白菜,猪肉豆腐。渔民能苦,也舍得吃,据说这行当以前比较危险,类似挖煤,吃一点是落得,死而无憾。自从国家对渔业资源开始保护,渔民受禁捕的限制无用武之地,同时也顺应潮流养起了螃蟹老鳖,渔民就逐渐减少了,总算还在水里,比陆地人还有优势,青年一代渔民早已不喜欢烟波生涯,纷纷上岸,工农兵学商去了。渔民们有自己的奇术,据说有的人可以呼风唤雨,有的可以可以念咒调来蛤蟆蛇虫,有一个青年干部还曾经为没有学到这些法术而遗憾不已。他们在湖上有一套约定俗成的联络方式,既像旗语,又不是旗语,用招魂一样的幡做法术,总是我们外行人是说不清楚的。他们年关还要敬玳王,传说玳王是龙王手下大将,在洪泽湖救了很多渔民,还惩罚不少湖霸,后来龙王以“多管闲事”罪把玳王带回打入深宫,洪泽湖渔民知恩图报,年年烧香祈祷,往湖里扔上好的食品敬献玳王。临淮人一项喜欢津津乐道的是子敬泉,至今完好保存在原来的粮管所院子里,子敬乃鲁子敬,三国一员大将,作为小小的临淮出了一个大将有容易吗?你看,他老人家还为家乡打了一口井呢,你说我们怎么能不怀念他,临淮有这样的好人,我们怎么又不津津乐道呢。

     站在临淮大坝,可见东北方向有一个小岛,圆圆的,这也算是本篇的句号了。这个岛叫穆墩岛,传说穆桂英当年在此屯兵倒也没有多么引人惊奇,倒是这个洪泽湖中唯一像样的岛屿,十分难得,令人神往。他被草木覆盖,他被湖水包围,沉静在涛声的喧闹中,他若明珠稳稳地镶嵌在欢笑的碧浪中。有一个王沙岛,枯水期算个小岛,洪水到来就不知去处。我说穆墩岛是唯一并不过分。

     临淮古街出现,基础具备,资源丰富;古城门上渔文化博物馆兴建,周边渔家文化园规划,可见旅游开发应是临淮未来的希望所在,繁荣所在。靠水吃水,做好水文章,主题突出,生动迷人。而临淮两道名菜“湖中青尾鱼”和“带刺鱼丸”,也足以是游客下次再来。

     走上洪泽湖大堤,如今固若金汤,想起当年的筑堤的人,就想到他们艰苦奋斗又乐观的情形。有时他们抬土,有时几个人打夯(长方形铁石重物,砸实地基专用工具,几人同时举起又同时放下,压实堤上松土),领头来一句“加油干那,没淌汗那”,大伙一附和就来了精神,觉得也很有趣味,顺嘴(押韵)啊。接着再来“赶快干那,扒干饭那”“向前走啊,喝老酒啊”,押韵又接近实惠了。这需要智慧,这也鼓舞干劲。是啊,再凉爽的地方农民也要流汗,再流汗也不妨说笑,农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寻欢作乐,以农民的智慧传播农民的文化,一个笑话,一个谜语,一个哪怕是二五唠叨(不合常理)一句话,他们就能忘却一天的疲劳和苦累,他们对文化要求是多么的低,又是多么容易满足啊。富人官人在这样环境里一下午都难熬,劳动者一年也就不知不觉过去了,饥饿的人最能品出生活的滋味,劳累人最能满足闲适的抚慰,纵是总统的车也得先让司机先上,车上再拥挤也有司机的位置,再紧张的门票也不影响演员的进入,再上等的美味也得先经过渔民、农民、厨师的手,再伟大人物开始也得听小学教师指挥、教导,承受和享受只有劳动者能贴心感受。看见泥土,我总觉得踏实,有朝一日,大家一无所有了,最能救我们的一命的就是泥土,泥土是我们最后的希望,而不是金钱。

     不忘初心,劳动光荣,劳动者伟大。

     行文至此,已知临淮镇收编了城头乡,而临淮镇政府迁往城头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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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苏作家许卫国先生

作家传略

许卫国  江苏泗洪人。编辑记者 文艺编导、 文旅策划、文化管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中国凤凰智库专家组成员、中国少年儿童文化艺术基金会特约作家。作品散见《中国作家》《文艺报》《中国报告文学》《清明》《莽原》等报刊;出版《上帝原来是个近视眼》《远去的乡村符号》(一、二版)、《许卫国文集》(五卷)、《汴河四重奏》(四卷)、《小高庄》《父亲的革命》《春到上塘》等著作多部,远销海内外,多次参加国际、国内书展,曾获中国作家协会、团中央、中国散文学会及省级等大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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