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经常可以看到林间小路,乡村一隅,深夜疲惫的灯光,晨曦中的自言自语,时有孜孜不倦的阅读者,在书中寻找自己的未来,那情景真让人可歌可泣,不管他们各自怀有不同目的,总之他们在读书,不说他们都掌握了多少知识,就算从外表上看那种执着,那种优雅,也是美景。
致敬那些曾经的读书人 许卫国 1977年以后,很多文艺作品又再次回到民众面前。七十年代末期到八十年代初,文化革命又以新的形式开展起来,被称之为文艺的春天,教育的春天,读书热潮,学习热潮,席卷大陆,汹涌澎湃。1979年,小高庄史无前例的第一个中专生出现,听说吃公家,喝公家,住公家,还拿月份钱,激起小高庄读书高潮。中专生并没有远走高飞,只是到县城里读书,就这大家也都慎重其事,这家宴请,那家招待,席间还不忘把自家孩子拉过来,说,你看你三哥成大学生了,你要跟你三哥好好学。村子上还专门为中专生放了一场电影,请中专生在电影放映之前讲话,鼓励前赴后继。第二天媒人就来介绍女孩是如何漂亮,如何能干,中专生的父母说,我们孩子现在不考虑这个,要他一心念书。一向强势的大队书记也讨好中专生,说,将来毕业回来,我书记让你干。 这只是一个小高庄的剪影,全国各地何尝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呢。一个时代的颠覆,总是把人的观念颠覆,以前认为很可恶的,现在是很可爱了,风光无限的时刻谁家能拒绝呢。农民们也在多年的探索中找到生活的新路。眼见得四乡八拎庄子上一个一个孩子在欢笑和拥戴中走向北京、上海、南京,令人羡慕不已。如此情景,不光家长,包括孩子自己,也都暗下决心,努力学习,一定要一鸣惊人,出人头地。而现实是,这是一个独木桥,宽度有限,过桥人超过桥宽几十倍,几万倍,国家就那几所大学,能达到分数线的就那几个人,绝大多数都在努力一年,二年,三年,四年,五年,连弟弟都结婚生子了,妹妹都出嫁了,这样下去文不成武不就,再打光棍就是雪上加霜了。不等家长绝望了,自己就崩溃了。有的疯了,有的随屈原去了,有的从此不读书,求真务实过日子。我认识一个农村青年,从1977年一直复习到1986年,终于考上一个地方工业专科学校(农村当时把中专、大专一律称为大学)。十年间他是专业复习,手不释卷,好在家境允许,使得坚持下来。毕业以后分配到工厂,几年后下岗了。 又过了几年,大学开始多了起来,不断扩招,门槛低了很多,再度掀起农村人上大学的热潮,一些孩子享受到国家统一分配,有的出类拔萃的有了好工作,挣了大钱。村子里经常传递着他们的成功和辉煌,农村人依然把子女的出路放在上大学上。他们不惜花掉所有积蓄,把孩子迁到县城里读书,找人行贿入学对于农民来说是巨额,学费是巨额,生活费是巨额的,而等等这些都不在话下。问题是又过了几年,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孩子在外面漂来漂去,戴着大学生的光环和农民工一样打工。乡村的读书热度开始降温,不少孩子初中高中不到毕业就去打工了。读书无用论,知识无力感在乡村蔓延。一个初中孩子很得意地对我说,我们几个销售汽车的,我业绩最好,那几个大学生还有专门学营销的,都不如我。 极少数农村青年当然不愿屈服命运的安排,一部分人大学(含中专)没有考上,在“自学成才”的鼓舞下,开始了自学成才,有一位农民,和我认识,是一次县里文教工作会议上,我以业余作者身份参加这个会议,他是作为当地推荐的“自学成才”典型参加这个会议,他能参加会议是地方领导听说他要编一本《科技词典》而大为震动。他轻信那句“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诗句,却没有看到自己的实力。他被当时国家高度重视科学技术所鼓舞,小平同志还出席了全国科学大会,谓之科学的春天么。他天真地认为编一本《科技词典》就可以跨越大学的障碍,一举成名,美梦成真。他也买了很多科技书籍,想法也很好,须知一本词典何止是他的那点学历和资料所能担当,须知他每天还要种地养家糊口。就算你是爱因斯坦,就算给你时间、写字楼、办公经费也很难搞成一部《科技词典》啊。结果可想而知。一摞书,一堆稿纸默默地被灰尘掩盖。传闻一时的闹剧黯然落幕。也使周边很多青年回到现实。
有很少的落榜青年自学了养殖、种植技术,先走了一步,做出了成绩。当了老板有了钱,但大学的梦还在做,已不是当年的纯真,要么买一个文凭,要么装模作样进了北大、清华,花巨资读什么MBA,到外面装文人、专家。到他们的办公室一看,老板桌后面一个巨大书橱,名著满满,有的是表里如一的真书,有的是仅仅一个假冒的外壳子,一样的是都不曾翻过,但是“读书人”的形象与他们还有情结。一个新闻名人也是我们家乡的,小学的水平,硬是搞到医学院的硕士文凭,还敢大肆宣扬。不管怎么说,他们如此关注教育,看重读书人的身份,也算有想法的人吧。 更大一部分农村青年,狂热的爱上文学,其中文学热不亚于核爆炸的热量,这无疑炙烤着乡村的文学青年,极少部分上了大学中专,虽说饭碗将无虞,依然狂热与文学,而名落孙山的绝大多数更是几近疯狂要靠文学改变命运,他们不是没有方向,他们感觉到自己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距离成功也就一步之遥,他们听说并且也看到邻村的许卫国,就因为写几句小诗被调到县文化馆了。那可是一步登天了。是的,许卫国就是我,当年我也是文学大军中的一个小卒,实为馆长周新维的错爱,阴错阳差被县文化馆看中,把我弄到那里编起了文学小报。别小看这张四开四版的铅印小报,那时候把笔写的字变成铅印那也是一个飞跃。很多文学青年就希望在这里起步,很多文学青年写来诗文附上求救般的信件,有的像入党申请书,有的像炸碉堡的请战书,都是表达自己坚定不移的决心,诉说自己不幸的遭遇,表达自己百折不挠的事迹,总之千言万语要获得我的同情,给他发表,好像我是观音菩萨。我感到责任重大,也很飘飘然,一时间忘了自己的低下。 1983年,我还在乡村小学教书,当的是民办教师,学校十米以外就是无边的玉米地,玉米地南边是一排迤逦而去的白杨树,望着眼前气象,感觉教书育人已经不是我的追求,眼下当作家和诗人似乎比这更重要。于是诗兴大发,于是不久县文化馆调我去搞创作,编文学小报,气氛顿时大变,我的风度在别人看来也突然很大,那时候高考越来越难,招生数开始大幅度压缩,很多农村青年在短暂的失落之后,愤怒出诗人,纷纷转向文学创作,很像今天成绩不好的学生都考体育音乐艺术专业似得。一样的可以出人头地,说不准比你们上大学更有价值,不听说一个小学生就是因为写作出了名到大学当教授吗?农民诗人王老九不仅是中国作协理事,周总理还和他握手,农民作家高玉宝才上过一个月的学,成了一个知名作家,还当了军官,还有农民音乐家史掌元不识线谱写了传遍全国的好歌,这些事迹文学青年最爱听,最能激发他们创作热情。他们认为现在自己的条件比他们好多了。 那时候邮局也为文学热添上一把柴火,就是投稿不要邮票,所以每天我在文化馆都收到大量来自全国的各地的投稿,有请求的,有赞美的,有诉苦的,有表决心的,也有愤愤不平的,请求的是希望能给他(她)发表或者修改、“指导、”“指教’”,赞美的当然是赞美我的,说我有才华,说我够朋友;诉苦的就令人潸然泪下了,有的老婆等不得她的成功改嫁了,丢下三岁孩子还有两位老人。有一位作者他是在白天干活,晚上奋笔疾书状况下生活,经常停电,点的是煤油灯,蜡烛,鼻孔里就像家中锅灶上的烟囱,熏得黑乎乎的,冬天里屋子四下透风,夜里更似冰窟一样,坐那儿不知不觉脚就麻木了,站不起来,生了冻疮,溃烂而刺心的疼,于是就用塑料泡沫揉碎成一粒一粒,装在蛇皮袋里,把脚伸进去取暖……他们的苦水滔滔不绝,看了你不发表都不行,不发表都显得没有人性。但是,他的诗歌确实很一般,除了排列的格式像诗句以外,毫无诗意可言,我还是略加修改给他发了一首,事后,我知道我害了他,就因为这次发表,他“一发不可收”,成为“专业作家”,整日不事农事,关在屋子里,心向大海,春暖花开,外面的鸡叫都惹他生气,大发雷霆,母亲只好低声下气赶走那些无知的小鸡,担心生怕影响了儿子的前程,后来,文学在急剧贬值,而文学技术裁判人员想法增值,他们把持的杂志、协会等组织实行缴费发表或评奖,给这个兄弟带来很大希望和刺激,开始卖掉猪羊,后来卖掉房屋,一本本奖状,一篇篇铅印的文章,这些东西看上去好看,就是不能当饭吃,有人怂恿他去县里拿给领导看,领导夸奖一番,问会不会写通讯报道,他当然看不上那没有文学含量的东西,他不屑一顾,转身而去。这样下去,光出不进,家境败落,他也积劳成疾。父母一气之下,在村外河堤上搭了草庵采菊东篱下,改嫁的老婆良心发现也把孤儿一样的闺女带回继父那里苟且偷生,总比在其父那里散养好啊。这位老兄继续笔耕不辍,气馁时就拿出花钱买来的发表和奖状来慰藉和鼓励自己,直到香港回归,直到胡锦涛都做了总书记,他才无奈放下手中的笔,去了南方打工,从此男儿不读书! 我至今保留了一封写于1984年4月27日,一位业余作者的来信,没有具体地址,信笺顶端印着“泗洪县天岗湖人民公社经济管理委员会用笺”,信封写“泗洪县小说最高领导人收”,邮局投递员英明,居然知道这封信该送到哪里,可见文学热在那时是多么深入人心。全文毛笔竖写,从右到左,我一字不改,照抄如下: 尊敬的首长: 您好! 提笔祝您身体安康,精神愉快,一切都好。我是一个农村青年,21岁,在这21年里,党以慈母般的爱,随着我的年龄增长,时时刻刻地哺育着我,直到今天,明天,还有将来都是如此,不单是我,成千上万的青年都拥在《母亲》的怀抱,党的每一个儿女都凭着自己的力量和智慧是没有能补还《母亲》对自己培养的心恩的,但要为《母亲》做到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我是这样想的,不知《慈母》的每一个儿女是否都是这样想的,大概都是的吧,也许比我想的更早,更…… 我是80届高中毕业生,没有考取大学,但吾在学校特别喜爱政文,对文学这门知识是特感兴趣的,在我临毕业前,班主任特地把我叫到跟前嘱咐吾:潘庆伟,你的作文水平很好,将来要是考不取学校,回家后一定要发挥自己的特长,发奋写小说。老师这简短的两句话,我是时时刻刻铭记在心的,毕业以后我就着手创着了,在创着之前,为了丰富和巩固自己的文学(水平)知识,特地到蚌埠新华书店阅读了几个月关于小说创(着)作漫论的此类的文学知识,回到家中又利用劳动间剩余的时间,阅读此类书籍,直到82年秋才开始着笔创作,现今写了全书所谓三分之1.7左右。吾创着这部长篇小说的历史是非凡的,别人的嘲弄,特别是妈妈的《劝解》是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去年三月23的夜晚,吾因素日紧张劳动加上夜晚熬夜,身体很是虚弱,眼睛也有点近视,夜里出来净手,一头撞在树杆上,把头碰得鲜血直流,至今头脑上还留着一块明显的疤,当时我妈听到吾呻吟声,起床(痛爱)疼爱地将吾本子收了起来,道“小鬼,你不想活了,整天费脑汁有什么用呢?白天干活,夜晚写小说,你有多少精力啊,你就是有那本事,没有人也没有用。我当时没有言语,只是苦苦地寻思,心想:不会的。决对不会的,党和人民是决对不会埋没人才的,只要我有才,就……于是吾用白布把头包扎好,等吾妈进入甜甜的梦乡,又继续坚持写作了,直到夜阑人静,月挂中天之刻,才收书入寐。对于别人的嘲讽,吾是毫不介意的,可是现在繁重的农田生活压得我抬不起头来,没有一点时间,到了冬天仍然要挖塘,打埂等等农田水利建设,吾究竟该怎么办呢,吾没有一点办法,寻不到一条通往吾的理智的路,现今处于万般无奈只好向首长求“救”了,请求首长给我领向理智的漫长的路,别的非写了,吾在寒舍候听佳音。 此致 敬礼! 您的青年,潘庆伟 1984年4 27日晚 这封信迄今我保存了三十多年,至今读来,心头颤栗,沉重。不需要我过多解读,你们都可以看出那个时代的农村知识青年的生活状态。他把信投给“小说主要领导人”,信中称“首长”,何尝不是泣血的呼喊,可至今我连生产队长这么大官都没有做过,我真是爱莫能助,再说当时我和他们也是难兄难弟,吉凶未卜,对这点遭遇在当时又算什么呢。
2015年3月18日,大雨,我驱车去拜访这位潘先生,我来到他的村子,首先来到农家书屋,村干部把我带进屋里,看柜子图书,管理甚好,他说读者不多,原因是青年人外出太多。我问起潘庆伟的现状,很快知道:就在他给我写信不久,迫于压力便外出打工,打工支撑他的物质生活,而文学梦一直是他的精神支柱,村里领导把他的号码给我,我们接通电话。在千里之外杭州,他告诉我,他一直坚持读书,后来还自学了大学法律专业,考了两年律师未能成功,现在在一家公司做销售总监,平时写点诗词,也常有发表。两个女儿也是受他的勤于阅读的影响,双双考上大学。我由衷地祝福他。 时至2010年,我以为文学热已经在乡村降至冰点,没想到大雪纷飞时来了一位农村青年,他头发发黄,表情木讷,穿着褪色的棉衣和解放鞋,出现在我的办公室门前,站那里一动不动。像哨兵却面对着我。问明来由,我请他里面坐,他依然站着,他带了一部长篇小说手稿。我翻看几页,还真有模有样,我顿时崇敬三分。了解基本情况,其在家务农,老婆经不起他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的考验,另投高枝,丢下女儿一人,年迈父母二人。他既当爹又当娘,还要服侍久病卧床的二老,风雪之夜,安顿女儿二老之后,开始写作,读书,天寒地冻,没有取暖的东西,就把被子围在腿上,每至头遍鸡叫入睡,黎明即起,开始一天的家务农活。该死的愚昧决策把村小学给撤了,孩子还得到十里以外的学校读书,还得接送,接送车子是自行车,简单到只有轮子和链条车把几样,骑起来比步行好不了哪去。我为他的才华,他的精神所震撼,我当即给他们镇上书记打电话,推荐他到镇上谋个事情干干,企图为他改变目前的生活和写作条件。书记是个开明的人,当即安排他当报道员,还支持他出了一本书,眼看他有了转机,书记调走了。可惜他文章写得好,并不能适应官场的关门过节,人情世故,不久辞职,2015年1月,又是一个雪花飘飘的日子,他带着快要成人的女儿,和行将就木的老母,全家出动,重返打工之路去了南方,临走给我发了信息,一是感谢,一是表决心,发奋读书,坚持写作。四十多岁的人了,发奋可以,成功可能吗?我祝愿他成功,可什么又是成功? 在乡村,每一次文化复兴,总是伴随着读书,读书之后总有读书的结果,先前读书动力是为着远大理想,为党为国家为人民而读书,接下来就要考虑读书与自己有什么好处,这是后续的动力。 一篇文章一夜走红,一夜改变命运就发生在他们的身边是有的,可这只能说是奇迹!而奇迹最能激发人。 先前我们这里一个乡下报道员在小麦扬花时给报社写了一篇报道,说这里小麦已经提前收割完毕(提前完成这在当时是很大新闻),报道员以为等到稿子到了报社还有一段路要走,还要等编辑审阅,排版,印刷,如此一来时间也就差不多了,谁知情况发生了变化,稿子提前出来了,于是有人纷纷质疑,不可能,江南的麦子还没发黄,凭什么你淮北的麦子就收割完了?而笑话归笑话,虽说报道失实,毕竟为地方长了脸,领导觉得这人很有想象力,就调到县委宣传部了,他积极性高涨,写了一篇报道,犯了同样错误,这次报社不愿意了,非要他登报道歉。年终,部里评先进,看谁上稿子多,人家上了三篇,反成了先进,后来做了那里的大官。还有一位同志赌博被抓进了派出所,由于他平时喜欢读书,检讨写的比一般人语言通顺,辞藻华丽,字也漂亮,检讨交到乡里,乡领导一看,还是个人才啊,就安排他到水利工地写报道,后来做秘书,做乡长,就是这些身边的人事也是激发这些农村青年奋发读书的一个动力。很多文学青年,开始雄心大志,远学李杜,近追王蒙、刘绍棠、贾平凹他们,眼看目标越来越远,越渺茫,就退而求其次,找个类似舞文弄墨的营生,也有极少数如愿以偿的,毕竟人家比较实际,深知文学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把写小说的功底用来写新闻报道,写总结还是有效的。一些在乡政府里被聘用写报道的农村青年由于平时坚持写读,文字功底深厚,非当今文科大学生能比,即便乡镇辞退了,到城里机关、企业还有舞文弄墨的职业,过日子没问题,干好了还有转干机会。而个别文学青年执迷不悟,坚持文学的清高超过宗教人士。我认识一个文学青年,到了城里打工,当上开发商的秘书,本来顺从屈就或许可以混得人模狗样,可是他不能容忍老板以文盲的口吻指挥兼指导他写文书,在任何一篇材料里都要生硬植入“地产航母”四个字。为了捍卫文学尊严,这位文学青年只有辞职。 安徽作家董静告诉我,定远县有一批可歌可泣的文学爱好者。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到今天依然坚守文学阵地,百折不挠,义无反顾。当他们高中毕业回到乡村务农时,带着诗意,带着梦想,白天还带着纸笔下地劳动,晚上读书写作,夏夜里,为了解决闷热和蚊子两大难题,就把瓦罐灌满水把腿放进去降温防蚊。最初,他们有的买8分钱一张的白纸,裁出24页,用油印机印出带格子的稿纸,专门留投稿用。他们等待着邮递员带来发表的喜讯,带来报刊杂志而如饥似渴地阅读,午收大忙,邮递员来迟了,有的人就赤膊跑上七八里去集镇邮电局去取。开始时他们投稿从不要邮票,后来邮局取消邮资总付,到八分钱邮票一封,到一元二角一封,他们省吃俭用,买书,买纸,买笔墨,买邮票信封,不抽烟,不打牌,一心一意搞创作,这种高雅情趣的事迹本该大张旗鼓地宣扬,可他们却像地下工作者一样默默无闻地进行创作。在乡村,喊你“文人”,’“诗人”是贬称,这身份到哪也得隐藏。他们投稿后来都跑到县城邮局,不敢在集镇那个邮局,因为难免有熟人会嘲笑,会问,你都投多少年了?还投?多少年来,老婆的阻挠,家人的反对,当他们稍有空隙在私下里正兴致盎然大谈文学时,防不胜防,老婆就来了电话,都是C6高音怒吼:死哪了?!回家干活去!有一个作者参赛获得大奖,奖励一台拖拉机,可他老父亲还说,他这么多年何止用掉一个拖拉机?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继续在追求理想,也曾有当地领导声言好好写,写好了提拔你们,他们也很有成就,可是在地方,文学不如通讯报道更受待见,领导喜欢歌功颂德,立竿见影,文学在这方面显得为难。你文学水平再高,你不如写毫无文采却能讨好领导的通讯报道吃香,这就是乡村!或许这就是中国! 而那些最终希望破灭的,有的寻找易于成功的行当,不要诗意,而要生意。有的干脆把原先省吃俭用购买、订阅的书刊付之一炬,与文学一刀两断,一了百了,你再和他谈文学,他会和你急,会和你反目成仇,因为你在揭人家伤疤;有的人垂死挣扎,坚持到生命最后一息,一生纠缠在文学上,矢志不渝。所写文字若按字数超过鲁迅,贾平凹,可最多有篇把在市县报刊出现,还不知是补白,还是照顾,弥留之际还嘱咐儿女继承遗志,实现老夫愿望。 夜晚数星星,再多,天一亮也就数完了。追梦的人,一觉醒来方知更长的梦也快来了,而且这梦将一梦不醒。乡村的夜晚星星很多,哪一颗属于乡村的读书人?
在这里我要反复说的一句话就是,乡村阅读的兴起关乎教育振兴,心情使然。阅读相当于快乐的旅游,而不是在押解中流放那样。 农民兄弟忘不了最快乐的年代,经过三十多年的努力,农业基础得到大大加强,所有制杠杆稍微拨动,农民们就再次勃发劳动激情,家家户户顿时粮食满仓,猪羊满圈,乡村一派祥和和快乐。心情使然。读书成为时尚成为抒发内心快乐的活动。 那段时间,新华书店比现在的饭店、歌厅、茶楼、酒肆热闹许多,农民兄弟,特别是小青年,带着各种理想和愉悦买回大量的书刊回去,继续着温饱以后的享受,他们暂时还不能远足,但是可以在书本里远行,了解外面的世界;那时候邮电局报刊门市可谓门庭若市,《大众电影》需要熟人开后门才可以订阅到,就是其他杂志也得早点去,去迟了就卖光了。我们可以看到乡村人,特别是小青年手里都有读物。乡村读物基本跟着潮流,发家致富开始的时候,有《致富报》、《农民文摘》深受欢迎,电影繁荣时是《大众电影》,武术热升温是《武林》,出版社还出了一套《武术》十几本,很快售罄,那时农村文化综合刊物《垦春泥》发行几十万份,《故事会》上百万份,文学青年就是《人民文学》、《诗刊》、《雨花》等等。那时邮递员会把杂志送到家门口,按着铃铛,喊某某杂志来了!左邻右舍伸头看邮递员到谁家,到谁家那是很有面子的事情。 不再是集体劳动,自己干自家的活,干完就没事,看书不再受到他人的轻蔑,冷嘲热讽。有的在看电影之前还翻书看几页,直到电影画面出现。他们等车也看书,排队买东西也看书,晚上睡觉也看书,有的按着书本练武术套路,有的拿着书本去养蘑菇养螃蟹,有的把书上闻所未闻的事情说给乡亲们听,有的心情更好买来歌本学简谱,练吉他。那时还没有打工一说,心思都比较简单,心绪也比较安定,有吃有喝有零花钱,眼见得草房也变成瓦房,那种满足感是空前的,你说不读书干什么?那时乡下也没有歌舞厅,也没有酒吧和洗头房,人们的利欲还远没有熏心,坚信只要政策不变,凭着自己的劳动日子一定会一天比一天好,闲情则有逸致,看风清月朗,桃花倒映着宁静的水面,空气就是保健食品,那时污水都是宝贝一一肥田那。好心情,看好书,心旷神怡,劳逸结合,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是多么惬意。 青少年人群是乡村阅读的主力军,中老年人是乡间阅读的楷模,他们的读书行为对子孙影响很大。因为人到了老年,人生长河淘汰了很多不良习性,集聚的多是美德,这些美德似乎就是为后代准备的启程干粮和盘缠,所以我们常讲继承先辈光荣传统,先辈当然都是老人了。阅读就是他们的美德之一,所谓干到老,学到老,所谓终身学习,所谓老有所用,发挥余热,就只有他们才有资格体现,我在文化馆工作期间,接触过一个文学社团,叫“徐城诗社”,徐城是古徐国,为徐偃王所建,当年城池很有规模,在今洪泽湖西岸,后被黄河夺淮,徐城只剩半城,一度因抗日名将彭雪枫安葬在此,改为雪枫镇,后尊重古老的历史又改为半城,地名虽然改来改去,但其历史文化传承一直烟火旺盛。徐城诗社是在文学热高潮时成立的,他们的组成人员不是一帮热血青年,而大多为老年人,他们有的耄耋,有的古稀,最小也都花甲有余,代表人物是老中医许树仁,老人家医学精诚,国学深厚,出生民国初年,就读私塾书院,诗书传家的祖训一直铭记在心,他的文学热不是八十年代那一阵子的虚热,他是一辈子对文学的孜孜不倦的追求和爱好,他组织的“徐城诗社”既策应了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也给后辈人继承中华民族优秀文化搭起了桥梁,后来吸引了一批青年人参加,形成了老中青结构的文学社团,老年人讲格律,讲平仄,青年人既格律,也新诗,也形成了格律诗和现代诗和谐共存,相互促进的独特氛围,老年人思想不僵化,他们理解自己也是从青年时代走过来的历程,青年人不另类,也从老年人那里学到了深厚的国学功底和可贵的人品,为了写好诗,在文化站长张坤老先生组织下,每月定期活动交流新作,促进了他们的大量阅读。他们的作品,在诗社成员中交流,张贴,传阅,出刊,还对外投稿,有不少作品被国家级省市级,县级报刊发表。那时,每当我看到八十老人还在孜孜不倦,我由衷敬仰,内心也顿生惭愧,就有见贤思齐的念头了。 读书总是和希望密不可分的,书读到一定程度总是会产生梦想的,读书若能产生实实在在的效益那更会刺激阅读的兴趣。比如因读书改变命运,改变恶习,因读书而写作发表了作品,因为读书掌握了发家致富的技术等等。很多农村青年就是因为看了很多文学书籍而深受感动,做起了文学梦,有的就是看了科技书籍而蠢蠢欲动搞起了科学种田,科学养殖,继而想而发家致富,我小时候在农村因为经常生病,又害怕家长和医生的训斥,那时候广播里整天播送辽宁军医赵普羽一颗银针使哑巴说话的事迹,我很受感动,于是就偷偷到供销社买了一本《快速针刺疗法》回家偷偷练习,稍大又买了《赤脚医生手册》诊断病情,熟悉草药,还在自己身上扎针,后来“非法行医”,救活了中暑的哑巴,使耳聋青年有了微弱的听力,也使自己有病不去医院而解决很多小毛病,时至今日,当地卫生部门下乡义诊,有时我还被邀请去给农民讲卫生保健课,受到热烈欢迎。 我所了解的黄山脚下的渚口村,家训有“饿死不如读死”一说,这源于这里的读书风气,风气有家族形成,三代以上的美德就可以成为传统,这传统亦可为教育资源,家族中代表人物(名人雅士,达官显贵)以其他们的成功成为村人的楷模,至今这里老人还会把孩子们集中到大树下教授《弟子规》,他们保存完好的祠堂书院无疑是传统教育和读书的场所。而这种村庄并不多,不是每一个村庄都有出人头地的俊杰。一个村子有一个代表人物是一个村庄的幸运。 乡村阅读的热潮更大范围升温来自政府的火上浇油。靠一个村子出一两个名人来带动毕竟杯水车薪。
1983年后,国家搞了一个自学考试,一下激发那些没有考上大学,而离大学门槛并不遥远的青年读书热情,即便离大学校门遥远的青年,有高中毕业的,有中专毕业的,有在职的,也还有待业的,更还有中年也都跃跃欲试,有工人,有教师,有广大农民,都在努力争取。自学考试,没有大学录取通知书,直接参加大学毕业考试;不进大学门,却可以拿到大学文凭。那时读书也很实际,拿到自学考试文凭,待业的即可考虑安排工作,工人性质的可以考虑转干,在职的可以提工资,评职称乃至分房子,都有用。文凭如同通行证,敲门砖,使不少人摇身一变,鸟枪换炮。那时经常可以看到林间小路,乡村一隅,深夜疲惫的灯光,晨曦中的自言自语,时有孜孜不倦的阅读者,在书中寻找自己的未来,那情景真让人可歌可泣,不管他们各自怀有不同目的,总之他们在读书,不说他们都掌握了多少知识,就算从外表上看那种执着,那种优雅,也是美景。 可是,好景不长,这种激发青年们自学成才的手段很快被投机的技巧所破坏,始作俑者是中央党校函授,他们对在职干部、公务员等网开一面,发的文凭在政府机关内很好使,凡是报名,听几节课,请吃几顿饭,大都可以拿到大专、本科文凭,研究生也不难,更有甚者不知教师在哪里,老师是谁,都在大家不知不觉间都从初中生,小学生一下变成大专,本科,研究生;接踵而来的是办假证,走遍全国,城乡的墙壁上都有“办证”二字和联络号码,字体大同小异,好像是一个集团公司所为,这比党校函授来的更简单高效快捷,选择面更广,牛津剑桥哈佛都可以办,就不说你北大清华了;紧接着各种体制的学校在教育产业化的激励下,盲目扩招,批发文凭,整个读书风气发生了很大变化,读书已没有抱负,读书目的已不是求知,而是弄虚作假,急功近利,自私自利,利令智昏,利欲熏心,自己所为,殃及学生,连全日制学习的学生对读书都心灰意冷,敬而远之了。本来很正规的自学考试也无法正规起来,倒显得尴尬无奈。可想,社会上读书的热情还能持续高涨? 我曾参加过自学考试,我看到那么多为了自学考试的农村青年,黎明起身,背着干粮,赶往本县城的车站再辗转百里以外的他县去参加考试,为的是自己的努力被承认,也为了考试的严肃性,权威性。后来所谓教育产业化,以及滥发、伪造文凭,如此崇高的读书就这样被廉价,被亵渎。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期,在唯文凭论英雄的时代,由于读书目标逐渐低下,乡村阅读热潮再次降温。文凭热也就只能刺激短暂的读书热潮,热潮退去也只有走歪门邪道的捷径获得文凭,随之是就伪论文,假职称粉墨登场,吃香喝辣。而那些身怀绝技,而没有文凭的人只能日渐萎缩,在自卑哀叹中把绝技也绝迹了。我在采访原籍安徽宿县农村的一位老中医路承名先生,他是祖传的中医,加之自己潜心好学,常把一些大医院判处死刑的病人起死回生,专家教授说最多还能活三个月的病人,经他治疗活了三年还精神抖擞,他望闻问切的诊断结果和现代化仪器不差上下,可就是他只能偷偷摸摸给病人救死扶伤,因为他没有文凭,拿不到职业资格,而那些混到文凭的庸医,治错、治伤、治死病人不计其数,就那照样评高级职称,受到表彰,名正言顺地害人。我认识一位叫高岩的青年,脸颊和脖子上长出很多小疙瘩,此消彼长,痛痒不已,中国皮肤病研究所最高权威用严肃而认真的口气,说,目前世界上还没有特效药可治。后来,居然被一个民间土医生配点药水三天治好,再无复发。而这在教条的当局看来无疑是非法行医。 在很多乡村有很多一技之长的人,由于没有文凭而失去施展一技之长的平台,他们读书只为了掌握技能,而不是文凭,而那些会背书的人,考试及格拿到文凭,却无技能可言而百无一用,但可以堂而皇之混上很多平台。而那些不为文凭读书的人才是真读书的,他们目的是学以致用,而不是靠读书沽名钓誉,虚张声势,浪得虚名。今天,在乡村你若问一个农民,你没事的时候还看书吗?他们似乎都不约而同地回答:读书有什么用?——就这六个字却有无数个不同的解。
自学成才确实很不容易,几乎凤毛麟角,但自学成才这四个字确实能鼓舞人心。我熟悉的牛侉子,大名为牛立波,从豫皖山区投奔舅舅来到苏北平原,以前在家是上山不容易下山更难,十里路走半天,现在是一马平川,十里路只要一碗饭工夫,喜得他走路都是跑的,道路平坦刹不住车似得。他体力超群,精力过剩,一次考合同民警,笔试、口试样样合格,只是身高缺了几公分,没有被录取,民警在乡村是至高无上的,在乡村,光辉灿烂一词也只能和民警相匹配。牛侉子自然据理力争,若论体力、智力、战斗力,以及忠诚、勇敢、激情,那些高几厘米的人真不算什么,而门槛一旦设定就很难跨越,就像你能力超群,但你没有大专文凭你就进不了机关,他百无一用,一事无成,但他有文凭就可以在机关混吃等死。 牛侉子眼看跨不过这个门槛,情急之下居然把自己和邓小平比身高了,所长说,邓小平肚里多少墨水?人家还留过洋呢?你也还真敢比?!这句话刺激了牛侉子,于是他奋力自学成才,用拉板车的手拉小提琴, 没有学校,不找老师,成为绝对的自学。没钱买钢琴、电子琴,就用硬纸板画一个黑白键盘在上面模拟,干活回来就吊嗓子,练视唱,不绝于耳。看书看到眼皮打架,眼睛红肿。很快就有人说这小子犯神经病了。眼看到了谈婚论嫁时,没人提起他,都说他脑子有毛病,还是个二流子,后来到化工厂里拉板车,厂倒闭了,自己又蹬三轮车,才得到乡人认可,说,这孩子知道过日子了,懂事了。从此牛侉子不读书,不练“琴” 。每晚,夜深人静,牛侉子蹬着三轮车回家,到熟菜摊子那里买半斤花生米回家,喝点小酒,谓之,好睡觉。哪还有读书的念头。 眼下大学像当年扫盲一样普及,和牛立波一道的毛伟也没有赶上这个机会。当年他高中毕业回乡劳动,老师说你英语有基础,好好学,会有用的。于是他牢记老师教导,黎明即起,在村外练习英语,伊哩哇啦,被一些村人讥笑,谩骂,说你他妈中国话都没讲好,还放什么洋屁?!就这也没有使他退却,放弃,可是没有老师,没有录音机,仅凭两本书也不能善终啊。后来参加几次高考都没有录取,最后无奈去了养猪致富,那猪连汉语都知之不多,况乎英语。从此他不在讲英语。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许卫国,江苏泗洪人,作家、戏剧家、文化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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