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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解读】人生晚境中的天鹅之鸣 ——解读南北朝文学家庾信的《枯树赋》丨丨陈德民

 昵称79734495 2022-05-25 发布于江苏

《枯树赋》原文:

殷仲文风流儒雅,海内知名。世异时移,出为东阳太守。常忽忽不乐,顾庭槐而叹曰:“此树婆娑,生意尽矣!”


至如白鹿贞松,青牛文梓。根柢盘魄,山崖表里。桂何事而销亡,桐何为而半死?昔之三河徙植,九畹移根。开花建始之殿,落实睢阳之园。声含嶰谷,曲抱《云门》。将雏集凤,比翼巢鸳。临风亭而唳鹤,对月峡而吟猿。乃有拳曲拥肿,盘坳反覆。熊彪顾盼,鱼龙起伏。节竖山连,文横水蹙。匠石惊视,公输眩目。雕镌始就,剞劂仍加。平鳞铲甲,落角摧牙。重重碎锦,片片真花。纷披草树,散乱烟霞。


夫松子、古度、平仲、君迁,森梢百顷,槎枿千年。秦则大夫受职,汉则将军坐焉。莫不苔埋菌压,鸟剥虫穿。或低垂于霜露,或撼顿于风烟。东海有白木之庙,西河有枯桑之社,北陆以杨叶为关,南陵以梅根作冶。小山则丛桂留人,扶风则长松系马。岂独城临细柳之上,塞落桃林之下。


若乃山河阻绝,飘零离别。拔本垂泪,伤根沥血。火入空心,膏流断节。横洞口而敧卧,顿山腰而半折,文斜者百围冰碎,理正者千寻瓦裂。载瘿衔瘤,藏穿抱穴,木魅睒睗,山精妖孽。


况复风云不感,羁旅无归。未能采葛,还成食薇。沉沦穷巷,芜没荆扉,既伤摇落,弥嗟变衰。《淮南子》云:“木叶落,长年悲。”斯之谓矣。乃歌曰:“建章三月火,黄河万里槎。若非金谷满园树,即是河阳一县花。”桓大司马闻而叹曰:“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解读:


《枯树赋》是南北朝时期文学家庾信羁留北方,解甲告老时抒写对故乡的思念并感伤自己身世的作品。全篇所抒发的亡国之痛、乡关之思、羁旅之恨和人事维艰、人生多难的情怀尽在其中,可谓劲健苍凉,忧深愤激。是一篇在中国文学史上影响广泛的骈体赋辞,在国学经典中占有重要的历史地位。它是人生暮年的天鹅绝唱,更是作者对自己飘泊羁旅、壮志未酬的人生喟叹。


《枯树赋》全文骈四俪六,对仗工稳,语言清新优美,声律抑扬顿挫,尽管文中屡次换韵,但阅读起来依然不失铿锵。全文以人喻树,借树喻人,用极其传神的笔法,以优美的语言描述了树木由荣到枯的生命形态,隐喻作者由青春年华到风烛残年的人生感悟。使得“枯树”这一物象成为庾信进北之后内心最为生动的写照。


庾信出生在中原豫中地区一个书香之家,他博览群书,早年随父亲庾肩吾出入南朝梁东宫,任湘东王常侍。后到北朝,被西魏拜为抚军将军、大都督等职,北周时官至骠骑大将军、开封仪同三司,世称庾开府,表面看仕途上可谓春风得意。


在文学方面,庾信原为南朝宫体诗的诗人。到了西魏后,随着生活环境和社会生态的变迁,庾信的创作风格有了明显的变化。他将南方文学精致的文字表达和丰富的表现技巧融入了北方,有力地推动了北方文学的发展。与此同时,他对于诗词的形成进行了大胆的探索,丰富了七古、五古诗的创作,对后人创制七律、五律格律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诗界称其为“五律之始”。可见庾信在中国文学史中的地位。


在《枯树赋》一文中,愚以为,庾信给我们带来的主要有以下几点启示:


借古喻今,抒发内心沉痛之情。这篇《枯树赋》是他解甲归田,人生进入暮年的一篇抒情篇章。在文章的开头,庾信借东晋大臣、诗人殷仲文因不被朝廷重用而降为太守,终日发牢骚之事以发端,兼切赋题,并有两重用意。首先,殷仲文的身世经历与庾信有相似之处,所以虽是历史人物,却是以作者代言人的身份在文中出场。其次,殷仲文面对枯树生发的感慨,深沉且悲痛,当时已被选入《世说新语》,将此引入本文,既显文章自然平适,又为全篇营造了悲凉忧愤的抒情氛围,使第一节在全篇之中起到了引叙的作用。

以树喻人,反衬离别故土的诸多无奈。在第二节中,作者写了多种树木的品性及其所隐喻的含义。其中有白鹿塞的古松,有青牛大梓树等。尽管它们盘根错节,荫翳蔽日,但到头来仍难逃脱干枯死亡,或半死不活。本段主旨在于表达“桂何事而销亡,桐何为而半死”这一灵魂拷问。其中既有同类的反衬,也有古今的对照,而主要在于后者所指。作者以北方贞松、文梓的郁勃生机,自然引发出对桂树、梧桐的朽株枯木的惋惜和疑问。当桂树、梧桐从原产地移植到帝王之乡,可谓备受尊宠,在汉魏帝王的建始殿前开花,在睢阳梁孝王的东苑里结果。但它们又是不幸的,因为它离开了故土。它们虽然能随风发出嶰谷乐器般的声响,枝条拂动而形成《云门》似的舞姿;虽然有凤凰携带幼雏聚集于树上,有鸳鸯围绕左右比翼双飞。不过它们临风怀想,难以忘记故乡的鹤鸣;对月叹息,又好像是听到了三峡的猿啼。这几句隐寓作者本是梁朝之臣,而今流落北朝,飘零异地,不觉年老,像枯树一样,已失去生意。犹如各种不材之木,使能工巧匠也望而生畏;但经过一番雕刻砍削之后,居然能雕出诸如“重重碎锦,片片真花”之类的美丽图案。无材之木有了用途,与此相反,便出现了“材大难为用”的反常现象。


丛桂留人,树木年轮与人生印迹的同质命运。第三节写了名目繁多的树木,如松子、古度,平仲、君迁,还有在人事上,秦始皇曾封松树为五大夫,后汉冯异有“大树将军”之号;文学领域更有淮南小山丛桂留人的深情、两晋之交刘琨长松系马的豪迈等。在洞悉了嘉树与恶木都必然朽落的命运之后,庾信将眼光投向更辽远广阔之处,去书写树木的历史与空间。树木荫蔽着人类,所以人类的历史也留下了树的印痕。


生离死别,无法排解的心中悲苦。第四节较为明显地引入自身的遭遇。人间最大的悲苦莫过于生离和死别;死别则死者长已矣,生离却是刻骨铭心的,难以愈合的伤口。这段文字是庾信笔下最惊心动魄的景象。意象诡怪可怖,写法富于象征性,而一韵到底的文字,也分外予人以激烈却又无比压抑的感受。


生意尽矣,渐归于平静后的无尽哀伤。赋的最后一节,叙述了作者生逢国难,出使不归,羁旅异朝,身居陋巷,荒草掩门的境况。以至于看到草木的凋谢自然会伤心,看到草木的衰老枯死更要哀叹不已。作者由象征回到自身,将前文的代言变为自言,是更明显的自身遭际的感叹。这里有羁旅不归的悲哀,有屈节仕北的惭耻。天长日久,激烈波动的内心斗争之后渐归于平静,但平静并非淡泊,而是对命运的无奈与忍受。在对个人经历做了简短的概括后,作者以“既伤摇落,弥嗟变衰”八字总结了自己的此时的心境,可以看作是全赋的灵魂。往昔的荣景已成云烟,余下的只有颠沛流离的孤独与凄凉和无穷无尽的哀伤。“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既与赋首的“此树婆娑,生意尽矣”相呼应,又是全篇以树形人的点睛之笔,读之令人辄唤“奈何”。


全篇的“文眼”,即“生意尽矣”四字。《枯树赋》创作于公元554年,人至暮年,隨時离世的阴影无时不在,而早年国破身辱,颠沛流离的生命历程,对心灵的折磨日益加剧,所以,赋中流露出悲伤、绝望的的情绪实非偶然。放在今天,我们可以说这种情调是不理智抑或是偏执的,甚至会规劝其调整心态,面对人生。但若设身处地,就能感同身受,并进而同情、欣赏这种无理而有情的文字境界。
  

《枯树赋》借咏树之名,行咏怀之实。赋中的许多咏物与抒情的描写,与他后半生的人生经历紧密相关。由树及人,将写树与喻己有机地结合起来。将简单的叹喟变成丰富具体的形象,其艺术架构有环境的烘托,也有气氛的渲染。庾信引入了很多典故,汇彼多方,灵活自如,似出己口。使读者的情绪随着文字的跳动而起伏。
  

庾信由南入北,在与北朝文化的冲突抵牾中,在江南风气渐去渐远的羁旅之恨中,心中出现了强烈的文化失根之感,而江陵焚书更是一次空前的文化浩劫,在庾信心中留下巨大创痛。“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庾信暮年发出的这一声哀号,也正是其“拔根”、“伤根”之痛的自然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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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德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华学者协会主席团成员,中山文学院院长、南京远东书局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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