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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潍娜:销魂的诗

 置身于宁静 2022-05-26 发布于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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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潍娜,出版诗集《我的降落伞坏了》、《灵魂体操》、《所有未来的倒影》等,文论《未完成的悲剧—周作人与霭理士》,翻译有《天鹅绒监狱》等。自编自导戏剧《侵犯》。主编杂志《光年》。荣获2014中国·星星诗歌奖年度大学生诗人;2014现代青年年度十大诗人;2017太平洋国际诗歌奖年度诗人;2018海子诗歌奖提名奖。

 

目录

1生日

2写小说的人——致L

3帐子外面黑下来

4雪下进来了

5悖论

6喜鹊

7坏蛋健身房

创作谈:销魂的诗

生日

蛋糕边,你在掉漆

不问镜子也知道,你是颗日渐走形的电灯泡

到底还有多少光热?

待将这一桶黑色年龄灌进去测量

水位不是一岁岁退潮,

你不是一年年变老,是一回伤心一回伤心

这一秒的你已比上一秒更无能为力

压根不需要什么烈酒消耗

你每天都在饮自己的余生

写小说的人

----致L

他将自己泡进悲伤入药

饮酒的贵妇们拿玻璃弄疼玻璃,一面讪笑:

这个人,用长发和女人比美

肌肉强健活生生一个大卫

冬天睡觉只盖一片嘴唇

你还不知道,

他胯部储满蝴蝶翅上斑斓的眼睛

一声蝉打开夏天,他铺开一张信

摊平的脑页上钉满了梦中的指路牌——

在拥有与逝去间镶有颗黑色珍珠

发自深海的呼啸只有苍穹可以吞咽

回来时,山也小了水也小了

那就盖一间草堂

娶一群姿色摇曳的词

或者,

饲养一碗水

他将自己潜进悲伤入药

完成一场漫长的祭祀

向生命中的残忍致敬

把笔——

锯向发红的树心

帐子外面黑下来

你说,我们的人生什么都不缺
就缺一场轰轰烈烈的悲剧
太多星星被捉进帐子里
它们的光会咬疼凡间男女
便凿一方池塘,散卧观
它们粼粼的后裔
你呢喃的长发走私你新发明的性别
把我的肤浅一一贡献给你
白帐子上伏着一只夜
你我扺足,看它弓起的黑背脊
月光已在我脚背上跳绳,顺着藤条
好奇地摸索我们悲剧的源头
一斤吻悬在我们头顶
吃掉它们,是这么艰难的一件事
亲爱的,你看帐子外面黑下来
白昼只剩碗口那么大
食言,就是先把供词喂进爱人嘴里
为了一睹生活的悲剧真容
我们必须一试婚姻
和平是多么不检点
人们只能在彼此身上一寸寸去死
狮群弹奏完我们,古蛇又来拨弄
它黑滑沁凉的鳞片疾疾蹭过脊柱
你我却还痴迷于身体内部
亮起的博物馆
辛甜的气息扎进丘脑,雨滴刺进破晓
在这样美的音乐声中醒来
你是否也有自杀的冲动?
遗忘如剥痂,快快抱紧悲剧
趁无关紧要之物尚未将我们裹挟而去
这些悲伤清晨早起歌唱的鸟儿都死了
永夜灌溉进我们共同的肉身
愿我们像一座古庙那样辉煌地坍塌
你背上连绵的山脊被巨物附体
我脑后反骨因而每逢盛世锵锵挫疼
——你的痛苦已被我占有
帐外的麻将声即将把小岛淹没
我渴望牺牲的热血已快要没过头顶

雪下进来了

老人没有点菜,他点了一场雪
五十年前相亲的傍晚
他和她对着菜单
你一道菜我一道菜,轮流出牌
雪下进了盐罐,火锅,玫瑰旁的刀戟
他们坚信自己是世界上最年轻的人
快爱与慢爱,就像左翼与右派
他每周五去俱乐部
她一再严申婚后柏拉图
新世纪和雪一道
掺进鹅绒被,坚固大厦,
以及——心的缝隙
他们都把硬币翻过来了
还剩点时间,只够
迷恋一些弱小的事物
弱小,却长着六只恒定的犄角
他一个人坐在静止的小餐馆
雪下进了火柴盒,抽屉,冰冷的尸柜
他们曾挥发在某个夏天的年轻
洁白地还回来了

我希望得到这样一位爱人——

他是温柔的强盗,守法的流氓,耐心的骗子

他的心房是一座开放的墓地

是一床月光,面庞是蘸着白糖的处方

他是我身上沉默的岛屿,是举起的白旗

是我爱过的所有诗句

绝对的爱等同于绝对的真理

以及,真理它狡黠的变形

她借他们相机,如赠白马

驮着山里的孩子去远方

现在,要再送他一名天堂的银匠

将没有名字的悲伤,锻造成闪亮的马鞍

那嘹亮笑容里,有对贫瘠生活

精致的反抗

在柔软又带刺的山林间

像只喜鹊一样活着

用蜗牛周游世界的速度爱你

拨动时针般拨一回脑筋

我躺在林地 数历次生命的动静

苔藓是赶路的蜈蚣精

白肚皮擒到它绿色的小鞋子

莫惊 莫惊

每一夜的星空逃得太快

我的爱还未来得及展开

一次初吻就将我覆盖

舍不得就这样把世界爱完

如同婴儿嘴巴里的味道还没长全

爱很久要更久

坏蛋健身房

你每天睡在自己洁白的骨骼上

你每天睡在你日益坍塌的城邦

对什么都认真就是对感情不认真

对什么都负责就是对男人不负责

餐前用钞票洗手,寝前就诽谤淋浴

你梦醒,从泥地里抬身

你更衣,穿上可怕思想

你读书,与镜中人接吻

你劳作,渴望住进监狱

你生育,生存莫过复制自己

罪恶也莫过复制自己

你拜托自己一觉到死

身体里的子民前赴后继

那个字典里走出的规矩人

那些世世代代供养你的细胞

一天不强行苦练

后天长出的坏蛋肌肉就要萎消

瞧瞧这身无处投奔的爱娇

去他们斤斤计较的善良

还有金碧辉煌的空无

你想用尽你的孤独

销魂的诗

诗人用初生之眼,察看这天地人间。诗句上,凝结着受人妒羡的永不衰老的眼神——它一次次回望。

早在新诗初生之际废名先生就区别过新诗跟古诗他认为现代诗跟古诗一个分割点在于他们统领的内容迥异,新诗所表现的内容,很多是古诗的体积装不下的同时相信现代诗在被写下之前,诗人的情绪已是完成态这无意间点到了诗人的要穴,亦是诗之晦涩的最初来源:一个被诗的雷电劈中之人,往往说不清诗之由来。真诗几乎是从天上砸下来,那些陌生又熟悉的词句,都是失散的故人,是牛顿的红苹果。落笔的刹那芳华间,整首诗已在某一时空里亭亭玉立。诗人接下来的工作,是二次孕育——将此曼妙无比的生命体接生到人间的纸上。

一个诗人,面目狂浪,内心谦柔,他深谙每首诗有两次生命——第一次是呼啸独吟于冥冥之中的孤魂,第二次终觅得诗人之手,幸运地纸上重逢重生

绝大多数有关诗艺的讨论,都是基于第二次生命的解析、试炼,孜孜不倦便可敷衍出长篇大论。关于第一次生命,众诗家讳莫如深,几乎视同秘技。然而,相较于诗那万世不竭的生命力,写作之人的肉身何其不堪;一个人又何来的自信和鲁莽,让他真敢相信,自己可以一己之力铸成伟大诗篇?若不是身后站着千百代的诗魂,若不是千万双手把住他那一只手,又何来的力拔山兮的气力去握住那一支笔?毕竟,是谁说的,所谓才华就是努力也得不到的东西。

不论承认与否,最重要的东西往往是在瞬间成就文学中的真正部分发生在0.01秒,有如氢弹爆炸的毁天灭地,一个接一个的火球,把纸烫出大窟窿。写下来,又或者写好写坏,只不过是千般努力不去辜负诗,万般小心不去毁灭诗。可一首诗之所以站成一首诗,而非分行的骗术,根本原因还在于它第一次生命带来的“氦闪”——那极具毁灭性也极具创造性的能量,送来诗歌特有的顿悟。立地成佛。叫它“灵感”实在太过轻佻,那是活几辈子也不一定捉得到的鬼精踪迹,是如何求也求不来的灵丹妙药。剩下的事,就是坐下来,然后花上几十倍几百倍的时间去缅怀——等着你的都是行活儿。

可如若真活成一个行家里手,没有“氦闪”没有礼物的情况下硬写,到头来难逃有缘无份。武侠小说里少林寺从不缺绝顶高人,下面的小和尚一堆一堆,他们天天也在扎马步练拳法可就是不得要领。原因在于只知招数不得心经。一旦有了心经,十分钟得道开悟,武林各派为争夺秘籍不惜杀破头。各式各样的诗学理论,谈修辞,谈结构字,传授的多是一招一式,结果和少林寺小和尚一样,有形无神最稀罕的心经,要到最危险的地方——“氦闪”里探得。一个人跟一首诗之间的默契,也是一瞬间建立起来。作者如此,读者亦如此。小时候读古诗词,像拆礼物,那种会心一笑,瞬间所得,并不依靠任何解析、考据、僵硬论文,甚至很多时候一知半解不明其意,竟心领神会得其大美。兴许是那音韵撩拨到了最纤细的神经激荡了满颅弦音,兴许那字形结构一不小心卷进了唇舌剔之不去,又兴许是那空虚之中群涌而来的万古想象,短短一行填补了贫乏生活的巨大空洞。读诗写诗,都离不了一份痴情,那天外飞仙般的意外之喜,无法自拔的流连忘返,教不会习不得。将诗歌咬碎嚼烂之后反刍喂养,实在是一种无效的劳动跟诗歌的精神背道而驰。读再多的理论,到头来至多是一个教授不了一个诗人。

直觉的相逢一笑中,有着最精密的计算,远胜江湖大师。顿悟的瞬间,积聚着百代诗魂智慧的合集。前年雅西诗会上,一个罗马尼亚少女起身向我提问,我顺道询问她对中国人的看法,女孩的回答令人惊异,她说印象里的中国人外表严峻,内里纤柔,这诗性的敏感并不来自他们的真实日常,而是千年历史的陈屑,是他们诗性的祖先的醇烈情感在一辈辈血液中流淌。我吃惊于一个不足十六岁的异国少女对陌生之地竟有如此洞见,触及到了我们最残酷又最骄傲的一切。如今中国的日常是反诗的,但先辈温暖的热血难凉,一如梁启超的谓叹“十年饮冰,难凉热血”。郑敏先生曾哀叹有着两千多年传统的古典汉语文言文,这样一种精美绝伦、成熟无比的文学范式在过去的一百年里,被彻底的从中华文明的躯体里抽干了。1 重新注入的新血液,是以北方方言为基础的新生儿白话文。如何运用尚在咿呀学语阶段的新语言,去触碰一场漫长诗歌文明中诗魂的颤抖,这是困扰在诗人心尖上的问题。郑敏先生写道:如果他是一个真的诗人,当他在历史中一天天成熟起来,它的心灵的眼睛会看得更远,他的耳朵会听到更丰富的和声”,“他的耳朵日夜在倾听历史的波涛和人类的心跳”。历史的波涛和人类的心跳,这两者大概担当起寻找诗歌第一次生命的向导。俄罗斯有一句谚语每一行诗里都滴进了一滴血。我更相信,每一首诗里都住着一个神。为什么氦闪凭空而降迎面而来,为什么缪斯独独眷顾于斯人?特别的幸运里必定蕴含特别的暗示,巨大的激情之中必定藏有秘密的使命。那种天罗地网压下来的感觉,暗示如此强大,谁又能对命运轻易说no

诗歌,本就是中国人的信仰。在这样一不信神的大陆上过去几千年来依赖的是美,所谓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诗之大美渗透到千千万万陌生人的心灵当中。美是一个终极的神。由此产生的信念感通向那决定性的片刻向美之心召唤出“氦闪”。当一个人对缪斯保有绝对的忠诚缪斯给予的会更多。我常常想,究竟是什么把一个人变成一个诗人,又或者说究竟是什么把一个诗人跟一个常人,一个人区分开来是阅读知识情怀?真正成就一个诗人的,恰恰比这简单多了。一个诗人之所以是一个诗人,只因为/她身体里的血。正是这血,让在同样的风光中看到新鲜的风景,在同样的经历中获得别样的感受在同样的天地间拥有崭新的世界。一个诗人总要一百倍的敏感,一千倍的强烈,他们因而趋向疯狂,骇人又迷人。陌生化的感受转化为陌生化的思维和语言活着本身就已经是一首诗。写不写,倒是其次了。

现在假设一个诗人已经非常幸运的获得“氦闪”,他/她要如何去把它完美接住?

作诗,作诗,若是手艺不好,真能作死一首诗。需要精准的内在结构将读者引向惊奇,然而那刺眼的光明几乎令人目盲,那是诗人最脆弱最无助也最美丽的时刻——没什么比“雅野”二字更得我心。传统之上的放浪,既雅又野,既训练有素又天马行空训练有素包括意象、练字、节奏、音律,乃至一首诗的气息。音韵的使用,可以让一首最复杂的诗成为一首最单纯的歌,认为现代诗无韵是一种业余的观点。古诗是数着节拍去练现代诗反过来,音韵内化到了气息里,一首诗的呼吸有如音乐般吹拂进每个字眼。天马行空,则是当一个诗人背后立着广阔的传统、繁茂的精神谱系,这时他/她如何作为一个个体站出来。诗人的聆听是一个绝对的个人主义者的聆听,是独一无二的个体绝对真诚的血肉语词吐出的珍珠。一棵历经风雨起落的诗歌大树上(它早已经硕果累累,生生死死多少遍),诗人用自己独有一次的生命,去结出了那一颗署名于他/她的果实,去写销魂的纯诗。

 1 郑敏《文化·语言·诗学——郑敏文论选》,福建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5 页。原文为,“一百年的实践实在太短了,何况汉语在这一百年间经过一次大换血,抽走了两千年的古典文言文,一种精美绝顶的文学语言,重新注入以北京话为主的口语语言,用它来写'诗’……”

作者:戴潍娜

编辑:郭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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