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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片天空(上)| 科塔萨尔

 置身于宁静 2022-05-26 发布于浙江

这双眼眸不属于你……

你从何处得来?

《×××××》第四歌第五节

某些时候我曾有这样的感觉,觉得一切都会继续,会缓和会让步,毫不抗拒地接受这样由此而彼的生活。我是说曾经,尽管现在还抱有一线愚蠢的盼望,以为这样的感觉仍会重现。正因为如此,即使浪迹街头对一个有家有业的人不啻为荒唐行径,我仍然不时提醒自己,是时候回到我心爱的街区,忘掉我的职业(我是证券交易所的经纪人),运气好的话能找到若西亚娜,和她厮守到次日清晨。

天知道这一切是从何时开始的,这并不容易,因为那段日子里的事情总在我意想不到的时候发生。不管怎样,只需加入到市民的令人愉快的漫游中,任凭对街巷的偏好引导脚步,到最后我几乎总会来到拱廊街区,或许因为拱廊街和商街通道是我永远的秘密家园。比如这里,古埃姆斯通道,这暧昧的地域,许多年前我就是到这里告别了我的童年,就像脱掉一件穿旧的衣服。一九二八年前后,古埃姆斯通道是藏宝的洞窟,在这里微妙地混合了薄荷糖片和罪恶的暗影,高声叫卖着满纸罪行的晚报,地下厅里光影幢幢,放映着遥不可及的色情电影。在那些日子里的若西亚娜们大约会带着介乎母性和戏谑的表情望着我。我兜里只有可怜的几个铜板,却像一个男人一样走着,软帽紧箍在头上,两手揣在兜里,抽着一根“统帅”,就因为继父曾经预言我迟早会因为黄烟草而瞎掉。我特别记得那时的气味和声响,近乎一种期待、一种焦虑,记得售货亭里可以买到有裸体女人和虚假的美甲广告的杂志,从那时我便爱上了这灰浆的天顶和肮脏的天窗,这人造的黑夜,对外界愚蠢的日光白昼浑然不觉。我怀着乔装的漠然在通道中的千门万户前逡巡探首,在这里展开了终极的奥秘,那些诡秘的升降机通往性病诊所,通向最高处梦寐以求的乐园,其中云集着风化业者,报纸上这样称呼那些女人,她们手中斜纹杯里多是翠色的饮品、丝绸的晨衣和紫色的睡袍,房间里的香气和我心目中高档商店里的气味一模一样,那些商店在通道的昏暗中光芒四射,一座永不可及的集市,水晶杯匣,玫瑰色天鹅绒粉扑,蕾切尔牌香粉和透明手柄的梳子。

直到如今,每当我路过古埃姆斯通道仍不免可笑地满怀柔情,回想起濒临消亡的少年时代;旧日的痴迷经久不灭,因而我喜欢漫无目的地游荡,知道自己随时会踏入拱廊街区,那里任何一家蒙尘的残破小铺也比堂皇的露天街面更吸引我。例如,维维安拱廊街,或者枝杈纵横的帕诺拉马拱廊街。小巷的尽头往往会现出一家旧书店或一家出人意表的旅行社,或许从未有人在那里买过一张火车票,这个世界选择了一片更邻近的天空,由肮脏的玻璃和灰浆构成的天空,还有伸出手来敬献花环的寓意人像。维维安拱廊街距离白昼中丑陋的雷奥米尔街和证券交易所(我在证券交易所工作)一街之遥,这街区从来都属于我,早在这一点被质疑之前便属于我,那时节我还躲在古埃姆斯通道的某个角落里,反复数着穷学生不多的几个铜板,为了决定花在一家自助酒吧还是买一本小说加一套透明纸包着的酸味糖而进行艰难的斗争,嘴上叼的烟卷模糊了我的眼睛,在衣兜的深处,被手指不时地摩挲着的,是一个装着安全套的小纸包。我在一家只有男人光顾的药房里故作潇洒地买下,但囊中的羞涩和脸上的稚气却决定了它毫无用武之地。

我的女友,伊尔玛,难以理解我竟会喜好到市中心或南边的街区夜游,如果她知道了我对古埃姆斯通道的偏爱,恐怕更要惊恐失色。对于她,和我母亲一样,最好的社交活动莫过于在客厅沙发上进行的所谓交谈,喝咖啡和茴芹酒。伊尔玛是女人中最善良最宽容的一个,我从未想过和她谈起我真正在意的东西,这样有一天我或许可以成为一位好丈夫,一位好父亲,也给我母亲带来她渴望已久的孙儿。我猜想就是因为这些自己最终认识了若西亚娜,但也未必,我也可能在普阿松涅大道或是胜利圣母街上与她相遇,但实际上我们第一次邂逅是在维维安拱廊街的最深处,在汽灯的光影中微微颤抖的那些石膏像下面(花环在蒙尘的缪斯们指间传递)。我不久便得悉若西亚娜在那个街区工作,只要常去咖啡馆或者熟识那些马车夫便不难碰见她。可能是出于偶然,但与她相遇在彼时彼处,另一个世界的天空中正下着雨,那个世界里天空高渺却没有街上的花环。这对我而言不啻为一种征兆,绝不是与街头妓女的逢场作戏而已。后来我得知在那段日子若西亚娜从不远离拱廊街,因为那一阵街谈巷议的话题总不离洛朗的累累罪行,可怜的姑娘整日里担惊受怕。这种恐惧部分化做了魅力,闪躲的姿态和完全的渴望。我记得她望着我的样子,介于渴望和猜疑之间,她故作冷漠的问题,得知她就住在拱廊街顶层时我难以置信地迷恋,我坚持上到她的阁楼间而不去桑帖赫路上的酒店(她在那里有朋友,有安全感)。后来她打消了戒心,那天晚上我们俩一想到她竟然会怀疑我是洛朗,两个人就都笑了起来。在她通俗小说品位的阁楼间里若西亚娜是多么甜美,她是那么害怕出没巴黎的锁喉凶手,当我们翻看杂志上刊载的洛朗凶杀案,她愈发紧靠在我身上。

我母亲总能知道我是否在家过夜,她自然是一言不发,因为说出来也无济于事,但在一两天内她看着我的样子总会半是羞恼半是惊惧。我非常清楚她绝不会把这些告诉伊尔玛,但她这样坚持不肯放弃已经毫无意义的母亲的特权依然使我厌烦,特别是每次都要由我拿上一盒糖果或一盆庭院植物来示好,礼物精确而默契地体现了冒犯的结束,仍和母亲住在一起的儿子重返正常生活。当然若西亚娜很愿意听我给她讲这些轶事,来到拱廊街区之后,连这些与其中的主人公一样平淡无奇的琐事也变成了我们的世界的一部分。若西亚娜对家庭十分看重,对一切团体和亲属都充满了尊重;我并不是喜欢推心置腹的人,但由于我们总得谈些什么,她所透露的自己的情况已经谈论过,我们几乎无可避免地要回到有关我这个单身男人的种种问题。我们还有另一个共通点,我在这方面也很幸运,因为若西亚娜喜欢拱廊街区,也许因为她自己住在其中,也许因为它们为她遮风避雨(我认识她的时候是初冬时节,早降的冰雪丝毫不能影响我们拱廊街世界的逍遥)。我们常常一起散步,当她有空的时候,当某人——她不愿提起他的名字——心满意足,允许她和朋友们消遣片刻的时候。我们很少说到这位某某人,我一旦未能免俗地问起,她便未能免俗地用谎话回答,说是纯粹的雇佣关系;可以想见他便是雇主,不过他很知趣地避免出现在人前。我甚至想到,他并不介意我陪着若西亚娜呆几个晚上,因为自从洛朗在阿布奇赫街犯下新的罪行,整个街区陷入了空前的恐慌,天一黑可怜的姑娘就不敢离开维维安拱廊街。似乎该感谢洛朗和雇主,外来的恐惧使我有机会与若西亚娜一起走遍各拱廊街和咖啡馆,发现自己可以成为一位姑娘真正的朋友,而不必担心被进一步的关系所束缚。在沉默中,在琐事里,我们渐渐意识到这种可信赖的友谊。比如她的房间,狭小而整洁的阁楼间,一开始对我而言只作为拱廊街的组成部分存在。起初的时候我是为了若西亚娜才上去,而且不能久留,因为囊中羞涩不足支付整夜的费用,而某人不希望账目收益上出现亏损,因而几乎没有空闲打量身边的环境,直到事后,在我寒酸的房间里(带插图的年历和镀银的马黛茶壶是屋里唯一的奢侈品),临睡前我才有暇追忆阁楼间的情景,却无法在脑中重现。我所见的只有若西亚娜,这已足够使我安然睡去,仿佛仍把她揽在臂弯。优待继友谊而来,或许还有雇主的许可,很多次若西亚娜设法安排和我过夜,而她的房间也为填补我们并不总是轻松的交谈中的空隙提供了材料;每个清晨,每幅图画,每件饰品,都渐渐植根于我的记忆中,在我必须离开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或者与母亲或伊尔玛谈论国内政坛和家庭疾病的时候,成为我继续生活的动力。

此后其他的事情纷至沓来,其间闪动着一个被若西亚娜称为“南美佬”的模糊身影。但起初一切都好像与街区的大恐慌有关,一位富于想象力的记者演绎出的“锁喉手洛朗”传奇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如果在某一时刻来想象若西亚娜的样子,我眼前便浮现出她和我一起走进热内尔街的咖啡馆时的情景,坐上深紫色的长绒矮凳,和女伴们及老主顾打招呼,寒暄之后便是洛朗,因为那时在证券所街区再没有别的话题,而我已经马不停蹄地干了一整天,在两个行市盘中间忍受着同事和顾客关于洛朗最新罪行的议论,我思忖这桩愚蠢的噩梦到哪一天才能结束,一切能否回复到我想象中洛朗之前的日子,抑或我们将忍受他恐怖的娱乐直到世界末日。最令人气恼的是(我要了在这样飞雪寒天里必不可少的格罗格酒,然后对若西亚娜说),我们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这里的人叫他洛朗是因为克利希栅栏一带的一位通灵者曾在水晶球里看见凶手用一根手指蘸着鲜血写下自己的名字,而那些记者们也就顺水推舟,不愿拂逆公众的直觉。若西亚娜并不傻,可没有人能说服她凶手并不叫洛朗,无法战胜在她蓝色眼眸中闪烁的强烈恐惧,她此时正漫不经心地看着一个年轻人走进来,高挑个子微微驼背,刚进门便倚在柜台上,不理睬任何人。

“也许吧。”若西亚娜说,对我不假思索编造出的安慰之词表示赞同。“可我还是得一个人回到我的房间,要是一阵风把两层楼之间的蜡烛吹灭了……想想我就一个人在楼梯上,一片漆黑,要是……”

“你很少会一个人。”我笑着说。

“你又取笑我,但会有糟糕的晚上,下雪或者下雨,我在凌晨两点才回来……”

她继续想象洛朗如何潜伏在楼梯平台,或者更糟,用他从不失手的撬锁器进入她的房间,就在那里等着她。琪琪在一边的桌上夸张地哆嗦起来,伴之以几声尖叫,在镜子之间回荡。我们这些男人很欣赏这些戏剧化的惊恐,趁机获得更多保护女伴的特权。在咖啡馆里抽烟斗是美好的,工作的疲倦此时渐渐消解在酒精和烟草中,女人们相互品评帽子和靴子,抑或无缘无故地笑起来;吻在若西亚娜的双唇是美好的,她若有所思地盯着那个男人——几乎是个大男孩。他背对着我们,小口啜饮着他的洋艾酒,一只胳膊支在柜台上。很奇怪,我现在才意识到:一想到若西亚娜我第一个印象便是在咖啡馆矮凳上的若西亚娜,一个下雪的夜晚和洛朗,还必定要加上那个被她叫做“南美佬”的家伙,喝着他的洋艾酒,背对着我们。我也把他叫做“南美佬”,因为若西亚娜向我保证他肯定是,她是从鲁丝那里知道的,鲁丝跟他睡过或者有过类似的关系,这些都发生在若西亚娜和鲁丝因为地盘或时段而吵架之先,现在她俩都隐约表示遗憾,因为她们曾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据鲁丝说,他曾经告诉她自己是南美人,尽管说话完全没有口音;他是在要和她上床的时候说的这些,或许是为了在解鞋带的同时找些话题来说。

“这样看起来,简直就是个大男孩……你不觉得他就像个突然间发育起来的中学生?嗯,你该去听听鲁丝是怎么说的。”

若西亚娜有个习惯,每当兴奋地讲述什么的时候总要不断地交叉和分开手指。她告诉我“南美佬”的怪癖,事到如今也不觉得奇异,鲁丝断然拒绝,客人傲然离去。我问起“南美佬”可曾打她的主意。答案是没有,因为他应该知道鲁丝和她是朋友。他了解她们,他就住在这个街区,当若西亚娜讲述这些的时候,我格外留意,看见他付了洋艾酒的钱,向白铁盘里丢进一枚硬币,与此同时向我们这边——仿佛我们在一个漫长的瞬间里丧失了存在——露出一个疏远而又关注的奇异表情,脸上的神情好像沉浸在一个梦幻的瞬间,不愿醒来。尽管这年轻人几乎还是个少年,而且非常俊美,但这样一个表情还是会令人起疑,联想到反复重现的洛朗的梦魇。我立刻把我的猜想告诉了若西亚娜。

“洛朗?你疯啦!不过如果洛朗是……”

糟糕的是每个人都对洛朗一无所知,但琪琪和阿尔贝还是来帮我们权衡各种可能性作为消遣。咖啡馆老板一句话就打破了所有的假设,他一直神奇地聆听着咖啡馆里的所有对话。他提醒我们关于洛朗我们至少知道一点:他力气很大,大到足以用一只手就扼死那些受害者。可就凭那个年轻人,呵呵……有道理,而且天已经晚了,该是回家的时候了;我形单影只,因为那天晚上若西亚娜得和别人过夜,估计已经在阁楼上等她了,某人享有房门钥匙的特权,于是我陪她走到第一个楼梯平台,我看着她上去,忽然间心中无比厌倦,她或许很高兴,虽然她会向我表达完全相反的感受,然后我走向冰天雪地的街道,开始漫无目的的游荡,直到某一时刻我像平常一样踏上转回街区的路径,身边的人在读着日报的午后版或者透过电车的玻璃朝外看,好像在这个钟点这些街道上还有什么可看似的。

并不是每一次来到拱廊街区都赶上若西亚娜有空;有多少回我只能一个人走在通道里,带着些许失落,直至渐渐感觉到黑夜也是我的情人。到了汽灯燃起的时分,我们的王国开始苏醒,焕发出活力,咖啡馆是休闲与欢乐的渊薮,一天的劳作结束后人们来此尽情畅饮,谈论着报纸的标题、政治、普鲁士人、洛朗及赛马。我喜欢四下里流连杯盏,耐心地期待时机来到,若西亚娜的身影出现在通道的某个拐角或是某个柜台前。如果身边已经有人陪伴,只需一个默契的暗号我就知道何时能和她单独相处;另一些时候她只是微笑,我余下的时间就都消磨在拱廊街中;那是属于探险者的时间,我走进街区里最偏僻的角落,例如圣富瓦拱廊街,和偏远的凯尔通道,尽管其中任意一条(数量众多,今天是普兰斯通道,下次是韦尔多通道,依次类推,无穷无尽)都比露天的街道更吸引我,但这种我凭自己无法再现的漫长悠游最终还是要以维维安拱廊街告终,为了若西亚娜,但不只是为了她,也为了那些防卫的铁栅,陈旧的寓意人像,在珀蒂-派尔通道转角处的阴影,在这个不同的天地中无需挂念伊尔玛,无需按部就班地生活,有的是偶然的邂逅和命运的安排。在这样无章可循的情形下我没法计算时间的流逝,直到我们的话题又回到“南美佬”;有一次我记得看见他从圣马可街的一间门廊下出来,身披一件黑色学士袍,是那种五年前一度流行、与帽尖高得夸张的帽子搭配的样式。我不禁想过去问问他是哪里人,但一想到这种问题可能会招致冰冷的怒气,便打消了念头。然而后来若西亚娜发现那只是我自己的愚蠢猜想,也许“南美佬”以独特的方式引起了她的兴趣,部分原因是他对同行的冒犯,更多的却是好奇心。她记起来几个夜晚之前曾在维维安拱廊街远远瞥见他的身影,而平日他很少在那里现身。

“我不喜欢他看我们的样子。”若西亚娜说道。“以前我不在乎,可自从你那次说到洛朗……”

“若西亚娜,我开这个玩笑的时候琪琪和阿尔贝跟我们在一起。阿尔贝可是警察局的探子,我相信你知道。如果他认为这个猜测有道理,你觉得他会放过这个机会么?亲爱的,洛朗的脑袋可是很值钱的。”

“我不喜欢他的眼睛,”若西亚娜仍然固执己见,“而且他不看你,他只是用眼睛盯在你身上但不看你。要是哪天他找上我,我保证撒腿就跑,我凭着这个十字架起誓。”

“你在怕一个男孩。要不然就是我们所有的南美人你都觉得像怪物?”

不难想见这样的对话将怎样结束。我们去热内尔街的咖啡馆喝上一杯格罗格酒,我们走过一条条拱廊街,流连于这些街巷中的舞台,我们登上阁楼,我们开怀大笑。在几个星期里——大约如此,幸福的时光很难估算——一切事物都能给我们带来欢笑,甚至连拿破仑三世的愚蠢举动和战争的恐惧也不例外。说来真令人难以置信,我们的欢乐竟然会被像洛朗这种相形之下无足轻重的事件所断送,然而事实就是如此。洛朗又杀害了一个女人,在博赫加尔街——终于这一次近在咫尺,在咖啡馆里,大家都静默不语,刚才冲进来报信的玛尔特终于歇斯底里地放声大哭,某种程度上倒是帮我们舒缓了一下如鲠在喉的郁闷。当天晚上警察局把我们挨个叫去问话,不放过任何一家咖啡馆和酒店;若西亚娜去找她的雇主,我让她去了,明白她需要可以平息一切的无上保护。然而这些事在我心里汇成一种模糊的悲伤——拱廊街不是为了这种事,不该有这种事。我先和琪琪一起喝酒,然后和鲁丝,她找我居中调停,想与若西亚娜重归于好。在我们的咖啡馆里人们喝到酒酣耳热,人声嘈杂中连“南美佬”午夜时的出现都让我觉得顺理成章,他在里面的一张桌子边坐下,要了一杯洋艾酒,神情还是一如既往地优雅、恍惚而阴郁。对于鲁丝秘史的序曲我表示已经知悉,不管怎样那男孩不是瞎子,人家的私人爱好也不值得这样憎恶,我们还在取笑鲁丝装腔作势的耳光,这时琪琪也屈就承认曾经去过他的房间。赶在鲁丝逼她回答那个不难预料的尖锐问题之前,我想知道房间里是怎么样的。“切,房间有什么可说的。”鲁丝不屑地说,但琪琪已经完全回到记忆中胜利圣母街上的一间阁楼里,像街边蹩脚的魔术师似的变出一只灰猫,许多字迹潦草的纸片,一架占据过多空间的钢琴,但特别是纸片,最后还是那只灰色的猫,它似乎是琪琪记忆中最美好的部分。

我任凭她说下去,眼睛一直盯着里面的桌子,心想时机终于来到,我可以毫不突兀地凑到“南美佬”身边,跟他说上几句西班牙语。我几乎就要付诸实施,但现在我不过和许多人一样,自问为什么在某一个时刻没有把想法付诸行动。我仍然和鲁丝、琪琪呆在一起,又一次点上新的烟丝,又要了一轮白葡萄酒;我记不清当时抗拒自己的冲动时的感受,但那好像是一道警戒线,感到一旦逾越就将进入危险的区域。然而我现在想来自己做出了错误的选择,那时我只差一步就可以拯救自己。从什么里拯救?我不禁自问。就是从今天这种境况里:此时我能做的只有自我拷问,而唯一的回答不过是烟草的迷雾和模糊的徒劳的希望,它像一条癞皮狗似的跟着我走过无数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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