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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你知道吗,龙是存在的

 阿年282 2022-05-26 发布于河南

我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

老实说,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救世主或神仙上帝,同理,我也不相信任何超自然的力量或神话传说。正如日剧《神探伽〇略》中男主角的口头禅“万事皆有因”,窗帘动了多半是由于风而非鬼魂,奇异的光柱多半是冰晶折射的气象奇观而非UFO,天空中有异象多半是风筝……而不是龙。

我就是这样的网络小说作家,哪怕在奇幻世界观的小说里添上一个魔杖,都要好好构思一番魔力释放的机制和原理——我只相信……科学的东西。

“你知道吗,龙是存在的。”

当我把这句话作为小说的开篇时,我的责任编辑呵斥道:“太无聊了。现在江北写《龙〇》大火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你这么写亮点在哪?”

我犹豫了一下:“我想把它写的仿佛是真实发生的事情的纪实报道。”

“真实?凭什么真实?”

“以第一人称视角,写主人公所见所感。”

责编似乎是被我的模样气乐了——即使是在屏幕的那一头,我也能感觉得到。

“我以为你是个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人。眼见不一定为实!你不会想写完这一切之后来一句'这一切都是我的一场梦’作结吧?这套路已经被玩烂了。”一行行的训斥在聊天对话框中弹出,我无奈地关掉了全部窗口。

如果眼见不为实,那什么是真实,我又能……知道什么呢?

愣在电脑前,听着窗外拍打着窗户的冬雨,我的意识游离到几个月前。

“你知道吗!龙是存在的!就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

那一天,我的一名骨灰级读者给我连发了三条消息。

他是我的发小兼高中同学,姓王名一。从我高中仍在写些稚嫩的练笔时起,他就一直读着我的小说,近年也已变成了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胖子,蓄了络腮胡。他常说我很适合写些奇幻风的文章,或许会开拓一个新领域。这次我也没多在意,权当是他又想劝我走出自己的舒适区——从科幻走向玄幻罢了。

“怎么,有智能手机拍的照片流出来了?还是被美国军方的雷达侦测到了?”

我故作抬杠拆台的模样,潜台词是:“可千万别拿那像是小灵通拍出来的10万像素的照片逗我乐子”,看他还是否有戏耍我的兴致。

“咋可能!”

“那我知道了,你是在车库里看到的吧。是不是还会喷火?”

对面沉默良久。

“兄弟,我不多说。最近有空吗?明晚陪老同学唠唠?”

“别说最近了。你也知道,我嘛……无业游民一个,最近几个月都没有接到像样的商单,连闷酒钱都得人请客喽!”我敲着字,却全然没有自己嘴上说得那般自嘲的余裕和洒脱。

片刻后,我收到了一条位置信息——离我家仅五百米的一家威士忌酒吧。

“明晚,老地方见。”

对于已经半年微〇运动步数都是二位数的我,明天一定是我离开家门最远的一天。次日,我揣上了手机和码字写小说用的掌上电脑,便出门赴了约。

但出门时的我,绝对没有料到我能离开家门那么远。

“你可算来了。”

我刚走出胡同,就见一个熟悉的面孔,毕业十几年他也没怎么变过。只不过,他穿着一身的冲锋衣,身后还顶着一个硕大的户外背包,怎么瞧都不像是赴约喝酒的模样。

“进车聊。”

随后,不由分说地,我整个人被塞进了旁边的黑色高级轿车,像是被绑架了一般。

尚未来得及抱怨,就见老友从身旁抽出一支乐加维林:“边喝边说。”在心底暗骂一句狗大户之后,我也只好任他性子来——毕竟这瓶酒比我两个月全勤稿费还多。

“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龙存在吗?”

我摇了摇头:“这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它存不存在与我相不相信毫无关系,如果有照片拍下它的样子,我会很乐于说'我相信有龙存在’的。”

“不不不,我们不讨论是不是真的存在,只说相信与否。”

“不相信。”

“为什么?为了科学的唯物的信仰?”

“不,只是为了避免独断论罢了。”我呷了一口酒,连连咂嘴。

所有的宗教,所有的信仰,都是在一个事情尚未被证实时作出的论断。这思想无疑是盲目的,这行径决计是独断的。

他连忙摆摆手,装出一副翻译腔教训我:“哦我的朋友,有时候故作公正也是一种傲慢。一个老师被告知有校园霸凌时,固然要坚持真相,但如果因为很难探明就搁置这件事,无疑已经选择了鼓励霸凌。”

“你是说……”

“我是说,简单的世界是美的,但悬置一个无法证实或证伪的理论本身,或许也是一种独断。它并不'一定’会让你……更接近真相。”

我盯了他良久,长叹了口气,仰在舒适的后座上:“你是说我昨天嘲讽的喷火龙吧。”

“老生常谈。”

没想到,作为一个文科生,他却对这些梗如此了解。

车库中的喷火龙,是人们在阐释奥卡姆剃刀原理或证伪原则时的很有趣的例子。一个人声称自家车库里有一个喷火龙,但它不仅隐身,而且无法被任何方式探测到,就连它喷的火也是常温的。

这样的龙,它存不存在并不重要,因此我们也可以说——它压根就不存在。

如无必要,勿增实体。

剔除掉理论中无用的枝叶,剩下的就是一个“最佳解释”了,能够形成一套闭环的范式。

“奥卡姆剃刀已经过时了,现在流行什么知道吗?”他用一副说相声的姿态笑了笑:“牛顿的烈焰激光剑!不能做实验复现或观测的东西压根不值得讨论!”

看他笑得猖狂,我也跟着笑了起来,还碰了个杯。

熟料,他很快板起了脸:“可悲啊。这顶多是一个优秀的研究者的准则,怎么能成为我们,区区活着就已经乏味至极的普通人生活的信条呢?”

我知道,他没能说出,这也不配成为一个真理的殉道者的信条。

此刻的他在觥筹交错之间,恍惚若神人。

窗外的路灯一个个闪过视野,有些昏暗的橘黄光线让我想到浩渺星野里掠过视线的无数恒星。一种极强的速度感暗示着我空间的转移。随即,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梦境之中。

这样的把戏他不是第一次玩了,这次是前往海边?还是他的别墅?我心里也没底。

“你愿意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龙存在吗?”

我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愿意。”

这时我猛地意识到,“愿意”距离“相信”,比起“相信”距离“知道”要近得多。然而我,愿意相信,却又不愿承认相信,就好像被什么力量强迫着不要去信一般。

我的这位朋友,从小就是个喜欢幻想的人,毕业后去了一家公司负责一个机械玩具龙的销售工作。一次接待一位外国客户时,收了3000比特币作为佣金,那比特币就留在他的电子钱包里十年未动过——直至去年他发现比特币已经涨到1:300000人民币,于是成了如今这狗大户的模样。

“这些日子里我已经砸出去了几百万寻找龙的线索,终于得到了一个最可靠的——你甚至想象不到是谁提供的。”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慢着,你先告诉我龙是什么样的。东方龙还是西方龙,我不大想听你扯淡。”

是的,如果是编造的话,大概一两句话就会露出马脚,而如果编的足够严谨,或许还可以作为我小说的素材。

“龙是生物。是东方龙的模样。”

“生物?那它吃什么?”我咄咄逼人。

没想到他反诘道:“你觉得生物是什么?”

“呃……有生命的物体?可以生长、繁衍、新陈代谢……”

“这些都不错,但都有些缺乏想象力。生命的本质就是熵减,通过汲取外部能量维持自身内部系统的有序性。”老朋友扭头对司机指示了几句,回头心满意足地看了看愣住的我。

我清楚他说的没错,也无从反驳,但总感觉这会推导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龙,就是一种气态生物。”

丢下这句话,车也应声停止,他打开车门,外面再熟悉不过的场景让我霎时大惊——我们此刻竟在国际机场的航站楼下,不远处几架大型客机正徐徐滑行。夏夜的暖风伴随着身后跑道上开启了涡轮引擎反向推进喷射出的滚滚热浪,我登上了前往南美洲的飞机。

气态生物……比如一个地区云卷云舒的积雨云或雷暴,也可以被称作生物吗?我可不想听到这样的结论,再怎么讨厌幻想,这种答案也过于焚琴煮鹤了。

人生中第一次坐头等舱,竟是为了去寻觅“龙”这种神话中的生物,可谓惊奇之事叠了起来。旁边的暴发户胖子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炫耀的表情分明却像是在找寻面子似的:“包不起机,委屈一下。”

“我们这是去哪?”

“能看见龙的地方。”

我瞥了一眼前方中控显示屏上显示的目的地:“南美洲?”

他摇了摇头:“龙只能在天上。”

“你的意思是……”我瞪大了眼睛:“这次飞机的航线能路过有龙的地方?”

他“噗嗤”地乐了起来:“要是龙果真那么容易看见就好了。”

我意识到,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默认了“龙”是一个存在的东西,不然的话,根据一阶谓词逻辑学的规则我们刚刚的一切交谈都是无意义的。

他点了一杯咖啡,东帝汶的豆子,似乎是想醒一醒酒避免在飞机上吐出来。

“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我点了点头。

“太多人在谈论龙的时候是割裂的——当然,谈论很多其他事物,譬如中医,也是一样。一些人拼命地拿出些古籍、谣传、空谈的神话传说,另一些人则秉持着现代自然科学触及的领域对其嗤之以鼻。总之,要想找龙,绝不是在上古的神话或街坊邻里的家长里短里找,而应该逆推龙究竟是什么。”

我饶有兴趣地听他口若悬河。

“你刚刚说,龙是气态生物……你总不会想说,龙就是混杂在空气里的一部分觉醒了意识的气体吧?像玻尔兹曼大脑那样?”

他笑了笑:“大体没错,但比你想的要乐观。我推测,大多数的龙起码从原初时,确实是一些有意识地维系自身有序性的气体、湍流或气团罢了。但目前我们能找到的龙,绝对是你能看得到甚至摸得着的……和车库里的那条可不一样!”

“莫非你见到过?”

“我没见到过,但有人见到过。龙的实体,就是一些气态和电离态的元素在平流层乃至电离层的样子,它们是活生生的生物!”我伸出手掌,示意他冷静点——即使有着一个隔板,若是被其他乘客听到了还是会被当做疯子的。

他紧接着说:“这也是为什么在对流层的我们根本看不到龙,它们只有偶尔会随着雷电、积雨云出现在对流层,因为需要补充雷雨云里静电迸发出的离子束——你知道,它们是离子态生物。正如我们碳基生命需要吃的东西都含碳元素,它们也要'吃’含有电子、光子这类东西……这是我的推测。”

他又补充道:“其中重要的'食物’,正是可以激发特定频段电子的紫外线。这也是为什么龙常年居住在甚至高于平流层的电离层——那的紫外线更强烈!”

我把他说的话权当做小说的设定,发现它竟然惊人的自恰和行得通:“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我们见不到龙、以及偶尔有龙的传说都伴随着雷电暴雨出现。”因为后者,常常有人认为龙和龙卷风是一码事。

他得意地笑了笑:“看来你还不算个顽冥不化的老古董,叫你来算叫对人了。”

“但……”这其中还是有漏洞:“即使是气态的生物,也需要保持自身基本的凝聚,这就需要符合结构力学。在平流层以上,空气可是相当稀薄的,它们如何能到那么高的地方?又如何保持自身的形状或骨架?”

“你问的对。”他从自己贴身的兜里谨慎地掏出了一个迷你的密码箱,看模样像是全金属的,谨慎到不成样子。这家伙曾经把公司上亿的合同揣到兜里,连个文件夹都没带,我极少见他如此谨慎的样子。

“朋友,你将见到这世界上唯一一片龙鳞。”

重重验证后,他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块不到一平方厘米的半透明固体。

“这是啥,一小块石英?”

他示意我将其拿起,那一刻我感觉事情不妙——这东西太轻了。

“气凝胶。人类通过溶胶凝胶法在1931年才制得的密度超小的、世界最轻的固体材料,出现在了我国南极科考站附近。仅仅是几块,却极大地验证了我的猜想!纯天然的气凝胶,你能想象吗?我反正不能。”

“你是说,龙……或者说这种气态生物的骨架,进化出了气凝胶?”我掂量着手上这块极轻又极普通的材质,感到其中蕴含着某种异样的魔力,似乎当下飞机的舷窗外就飞舞着一条条巨大的中国龙。

“没错,我推测,在气凝胶构成的骨架中有极轻的气体,类似氢气球,可以让它们飞入平流层。在那之后,它们也许是通过喷射储存在体内的气体、也许是通过离子热运动产生向上的动能克服地心引力的。”

我把那片龙鳞还给了他,靠在舒适的头等舱靠背上止不住地叹气。

“但。你这仅仅是推测而已。该如何验证这个假说?”

他皱了皱眉头:“有的时候,你并不需要验证一个东西。譬如你回到寝室发现门口的鞋乱七八糟,你会觉得多半是那帮崽子把它们折腾乱了,而不是一头大象跑进了你的寝室——这就叫最佳解释。它并不需要由现实推导而来,但可以解释现实,这就足够了。”

“但……”我摇了摇头:“龙这种东西,单单是存在就已经近似你比喻中的大象了,你把它的构造原理编的再仔细又能怎么样呢?依旧是悖逆直觉的。”

“我不是编的。”他赌气地把自己珍爱的“龙鳞”收入盒子中,给自己扣上了眼罩,侧对着我假寐了起来。

夜里的国际航班熄灭了所有明亮的灯光,只余下几个橘黄色的指示灯,让人昏沉欲睡。身后经济舱不时有推车轮子碾过地毯的声音,混杂着咖啡的香气,催人入眠。

在他细微的鼾声中,我听到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话。

“你马上就能……见到了。”

等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说……在南极发现的?!

“莫非我们要去南极?”飞机着陆前二十分钟,我们两人都被舱内广播叫醒,我实则是彻夜未眠。

“大差不差。别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之后要熬的还多着呢!”

我狐疑地看了看四周,飞机确实即将抵达布宜诺斯艾利斯。“之后要转机去乌斯怀亚,在那里我们跟着中国科考队的船到那边,为了这个名义我可是费了不少劲——光靠钱可买不到。”

“名义?”

他抽出一张名片:“世界气象组织,我们这次官方的名义是考察南极上空臭氧层空洞的现状。”

听到这几个字,我挑了挑眉毛:“你莫不是想说,臭氧层空洞和龙也有关系?”

“依旧只是推测。臭氧层位于平流层,吸收紫外线,但与此同时,臭氧层的空洞也相当于打开了一个豁口……”

“你是说,由于臭氧稀薄,我们才能在晴天看到位置更低的、在平流层的龙?”

他没有回答我,此刻没有回答就是一种默许。

眼前关于龙的一切越来越形成了逻辑的闭环,但闭环一定就是可信的吗?自然不是。且不论地心说,许多民科认为地球是平的,同样的逻辑自恰的,许多阴谋论也是同理,一切都要看能不能经受住实践的检验。

机场的免税商店里卖着昂贵的当地特产,说起南美洲的特产,除了各种木材和北半球难以见到的生物外,应当就是盛产于哥伦比亚的祖母绿了。有着绿色光彩的宝石在货架上熠熠生辉,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眼馋了?”

“含铍铝的硅酸盐而已。”

“别这么说嘛。万事万物都可以被分解成一种平白的描述,但赋予它们意义就是我们人做的事情。如果没有气态生物龙,如果龙真的只是人们对龙卷风的一种称谓,我也会欣然接受。”

我耸了耸肩,表示我可不能接受。

他指了指货架上码放的整整齐齐的祖母绿:“你看这些宝石,是什么色的?”

“绿的。”我也不知他又要玩什么花样。

“你怎么知道它不是'现在是绿的,过两天会变成蓝的’?”

我不假思索:“它确实可能是绿的,也可能是'现在绿,一会蓝’,我的观察同等地支持这两个理论,所以我倾向于更简单的前者。”

“但你也不否认,后者可能才是真相。”

“当然,但是现实中怎么可能……”

“定时炸弹。”他立刻笑着打断了我。

“如果让原始部落的人看到一百颗定时炸弹,他们一定会觉得这是一种稳定的东西,而不会觉得是'现在稳定,一会爆炸’的东西吧?然后他们就被炸上天喽!”

我明白他想说什么——罗素的火鸡。一群用着归纳法的经验主义者火鸡,得到了每天中午都有食物的结论,却最终被宰了的故事。确实是绝佳的讽刺,但归根结底只是归纳得不够多罢了。

“这不是个好笑话。”我冷笑道:“那只是由于归纳的时间不够长。如果他们继续修改自己的理论,就会得出'所有的定时炸弹都是现在稳定一会爆炸’的结论的。”

“那如果再给他们一个看起来一样但没有装炸药的炸弹呢?”

我沉默了,的确,这时候得到的结论依旧是错误的。

“根本不是归纳的时间不够长,而是你本就做不到充分的归纳。多长时间算长?养殖场里的火鸡也可以观察好几年,我们人类文明也不过几千年。如果我们抹除时间这个概念,或者把时间这一维度平铺开来——就像在游戏里,把每一秒的世界地图接成一个巨大的、可以横跨时间的世界地图——你永远不能穷尽它。”

“你是说,当我们产生'它可能在未来的某刻变成另一个模样’的怀疑时,我们就已经做不到归纳了?即使我们甚至拿来了全世界所有的祖母绿,或者把全世界的乌鸦都抓来确认它们是黑色的了?难道我们至多只能说,在某年某月某日某分某秒,这个架子上的祖母绿是绿色的?”

他没作声,走到不远处的货架上,和柜台店员嘀咕了几句,转身回来时,手里竟拎着一个价格不菲的宝石袋子!

“老兄,就算跟我赌气也不至于……”

“少废话,看。”

只见他拆开包装,把那颗黄豆粒大小的宝石放在手中。另一只手从腰间掏出一个手电模样的物件,一束光打到了宝石上。此刻,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出现了,这颗祖母绿竟然闪起了耀眼的紫红色。

“白天的祖母绿,晚上的红宝石。亚历山大石,又称变石。含铬的金绿宝石罢了。”

我从未想到,这家伙对珠宝也有所研究。

“那岂不是很贵?”

“这东西确实在巴西有矿藏,但这个不是,只是用类似原理做的仿制品罢了,一眼就看得出来。”

他再没说话,我也再没开口,带着刚刚的思考和沉默坐上了前往乌斯怀亚的飞机。

如果我们无法归纳任何事情,那眼前的世界——这个已经用数十年不自觉的归纳悄无声息形成的、固若金汤的成型的世界,是否也可能在“夜晚”化作异样的“红宝石”呢?

下飞机后,迎接我们的是一个满脸横肉的,“尼摩船长”模样的中年男性。粗犷的眉宇俨然有几分东北壮汉的模样,身后挂载着半人高的七十多升容积的户外背包,也摆明了他作为户外探险家或科考队员的资深阅历。

“你好,介绍一下,这位是科考队方面的老迟,这位是我带的随行记者,小安。”发小指了指我,见我没有反驳的意图,甚至没什么反应,便继续说了下去:“事不宜迟,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我这边只差最后一批物资采购,今晚就可以启程。快给这位换身行头吧?南半球的九月可是冬天,更何况我们要去的地方……可不是什么冰雪大世界!”

“了解!”

在码头和停靠着的科考船里的诸位简单寒暄过后,我们到当地最大的市场买了全套防寒的行头。

“至于吗?”

“你以为我们要去哪?”

“南极。”

“不,是南极的上面!”

我不禁错愕,很快,我的疑惑就在科考船上的一次小型非公开会议里得到了解答。

说是会议,其实就是开在我们的宿舍——宿舍是船上的房间,上下两层的床铺共能容纳四人,但平日里我们并不会在这里活动就是了。科考船的甲板绕核心舱一圈,类似一个可以运动的跑道,平时乘员都会听从广播的通知在特定的时间按特定方向慢跑锻炼身体,避免科考船倾覆。

这次“迷你会议”的成员,就是王一自己组织的探险队核心成员,大概五六个人,各有分工。

“大家好,我是本次任务的全权负责者和策划人,这次计划的名称叫做……'亢龙有悔’?”面前白面书生模样的人看了看手里的稿子,挠了挠头。

“我起的名,帅气吧。”身旁的胖子悄声说道,我白了他一眼。

“总之,本次行动需要的重型装备已经运抵南极科考昆仑站,任务目标是找到龙形生物。保密等级……没什么好保密的,但说出去别人也不会信。”

我恍然大悟,此刻这个小房间里,或许将是全部探寻真相的人。不相信这件事或持有“理性的”否定态度的人,根本不可能踏上这条旅途。

不过说来……重型装备?

“我们将前往昆仑站,位于南纬80度25分01秒,东经77度06分58秒,高程4087米,南极内陆冰盖最高点冰穹A西南方向约7.3公里。那里已经到了使用寿命期限,所以科考任务并不繁忙,给了我们活动的空间。”

“抵达后,将用一周左右适应当地环境,随后,将乘坐热气球到达两万五千米高空。一万米左右起是我们一般称呼的平流层,两万米是臭氧浓度最大的区域,这之上极有可能有龙的踪迹。”他随后补充道:“当然,氧气补充系统、抗紫外线系统、求生逃逸系统都已安装完毕,即使如此这也是一条赌命和赌运的旅途,直到耗尽燃料降落的那一刻我们也无法确定能不能看到龙的踪迹。”

这个计划的宏伟程度,已经远超过我的想象。

的确,按照汇率,这个狗大户已经坐拥上亿资产,听说他前阵子还投资了特斯拉,只是因为是老同学就没能回过神来。不过看起来,他至少把一半以上的资产砸进了这个童年时常常和我提及的寻龙旅途。

曾经有过肉身跳伞超音速的纪录,热气球将一个身着宇航服的人载入了四万米的高空。如此类比,载着我们这么多人到太空的边界,恐怕是一个近乎小型商用火箭的投资成本。

“为什么……一定要这么拼?就为了童年的梦想吗?”我有些感慨。孰料王一露出了苦涩的笑容:“因为只能这样。那样的高度,要保持稳定的观测,热气球是唯一可行的方案。”

“为什么一定要本人上去观测?”

“龙几乎不发出任何红外特征,也不反射可见光。通俗地讲,由于是气体进化来的生物,它的气动布局天然地是在雷达上隐形的,同时肉眼上也几乎是透明的。它的尺寸和特性决定了,无论是雷达还是卫星都无法探测到丝毫的踪迹。”

我“啧”了一声,这龙果真像是车库里的喷火龙,几乎可以说是,完全不具有可证伪性。不如说,如果没有海量的资源和一个如此痴狂的闲人,这压根就是不可证伪也不可证实的天方夜谭。

“我们赌的,就是紫外线。在日出时,特定的角度和若干波长——尤其是长波紫外线——的光照在这种气凝胶上,极有可能反射出可见光或荧光。这也是我们为什么选择在极昼极夜交替的这段时间升空,相对而言,阳光角度合适的时间会多一些,但也不超过二十分钟。”

在场的所有人沉默了。

“也就是说,实际上有十几分钟的最佳观测时间,我们的燃料也不过能撑得住二十分钟嘛,刚好,一点也没有浪费。”王一率先站起来打了个哈哈,他作为整个项目的发起人和投资人,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失望,必须对计划的成功充满盲目的信心。

“一旦有危险,立刻启动逃逸系统,整个座舱会立刻脱离热气球并在进入对流层后开启降落伞。共有一个主伞和两个互不影响的备用伞。”

这是一个挑战。是普通人对全人类认知边界的挑战。也是我从庸俗日常里向着非日常甚至“非理性”的神话传说的挑战。这次,人要进入神仙上帝的世界。

……

一番讨论过后,我大体得知了计划的全貌,但我没想到,第一个挑战来得如此之快。

德雷克海峡,位于南美洲南端与南设得兰群岛之间,是世界上最宽最深的海峡。但最要命的是,这里是传说中的“魔鬼西风带”。由于南纬40度至60度的低压区盛行西风,又没有陆地阻挡,形成了最强劲的洋流——西风漂流。

所有经过这里的船,都要经历把人颠簸上天的恶劣条件,据说每一个科考队员都有过在西风带呕吐到吐不出东西的经历,这也是所有前往南极的人能遇到的第一道坎。

“别……别睡过去啊!”把自己绑在床铺上的王一用颤抖的语调说道。

“别把我说得快死了似的,管好你自己吧。明知道有魔鬼西风带还喝酒,活该。”

我一面打趣,一面也毫无力气地躺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开始还考虑着和颠簸斗争,最后被颠没了气力和精力,就由它去了。

“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很伟大。”

“你不要说得好像在说遗言。”

此刻的舷窗外阴云密布,常有水滴拍到窗上,但那并不是疾风骤雨,而是海浪击打在船侧激起的水雾。

“还记得高中课文里,摘录的那篇茨威格的《伟大的悲剧》吗?”

“第一个到南极的人的故事吧,现在南极点的科考站就叫阿蒙森·斯科特站。”

“你觉得,我们比之何如?”

“……”

“那我们……比之牛顿爱因斯坦之流何如?”

我笑岔了气:“你这小子什么时候这么狂了?人家可是伟大的科——学——家,我们只不过是些二流探险者罢了,也并不是去了什么人类去不了或从未去过的地方。”

科学家三个字,我特意读了重音,也拖了长音。

“没什么……区别。理性的边界,空间的边界,认知的边界,我们人就是一直在扩大'我’的范围……在突破自身的规定性和有限性。没什么……区别。”

我没有指望他承认自己强词夺理,但如果龙真的存在,这不仅仅是一个新物种的发现,更是一种新的生命形态。我们一行人的伟大程度,即使比不上达尔文达伽马,怕不是也足以留名青史了。

为了留名青史而活着,这种从未品尝过的滋味倒也不赖。

“只要活着,我也是在对抗人生命的有限性,这是不是也很伟大?老婆孩子热炕头,通过繁衍也可以对抗时间上的有限性,是不是也算完成了人的使命了呢?”

“哈,哈,哈!你有老婆孩子吗。”

“我看你是脑浆没被摇匀。还有工夫损我呢。”

“不过,我很羡慕你。你能把有的没的都写下来,运气好的话这些文字会比我们的子孙后代还要活得长久。”

我仰望着天花板上过于明亮的白炽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风暴停止了。我们抵达了南极板块边缘的冰层,科考船开始破冰前进,又行驶了几日几夜抵达了南极大陆。

一切都按照预定的计划进行,我们乘坐各种交通工具、跋山涉冰,终于抵达了预计的集合地点。热气球的样子远超过我的想象,将其展开后铺在冰面上煞是威风,面积可以达到约一个足球场那么大。仅仅是触碰上去就明显感到材料的不一般,据说是用和防弹衣类似规格的超轻超坚韧尼龙制成,又有多层碳纤维或石墨烯一类的涂层,总之已经达到了航天使用的级别。

更为夸张的是吊舱,全金属打造的厚实模样让我联想起科幻小说里的飞船座舱,几个有机玻璃的窗上涂了一层又一层的镀膜,恐怕除了过滤紫外线还有很强的抗眩光作用。这样一来,在舱内观察、拍摄到外面的样子也不是不可能。座舱底部和顶部有很大的空间,看起来一个是传说中的逃生系统,另一个则是供电、供氧和加压的系统,和我们可以进入的主舱紧密连接、浑然一体。

队伍里一个看起来就是探险家的人担任了我们的教官。虽然我们的核心任务只需要乘坐气球上升并观测,也即是说学会一些紧急情况的处置方法便足够,但毕竟我们是在海拔高、温度低的南极活动。此刻正是南极的寒季,我们学会了如何取暖、使用冰爪、抗滑坠,同时辅以一些体能训练和克服高原反应的适应性训练。

在科考船和科考站里,没有那么多科考队员以外的专职工作人员,换而言之,没有吃干饭的人。每个人都多少承担着保洁和料理的工作,我最擅长削土豆皮,而王一这个亿万富翁却热衷于刷锅。日复一日的训练和生活中,我们很快和大家打成了一片,最终计划执行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

计划升空的前四个小时,意外出现了。

王一躺在床上,迟迟没能起床。根据我们小队里专精医术的队员所说,他应该是患上了某种变应性的疾病。不仅发高烧,而且持续着昏迷的状态。按照他在计划书中所写——是的,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他在这种地方异常的严谨——我们抱着侥幸和期待的心理将计划执行时间推迟了一天,科考团的医生对他进行了简单的救治。

次日,他醒了过来,但身体状况依旧糟糕。把我唤到身旁,他无奈地苦笑着说:“只能启用备用方案了。”

他叫来团队里负责法律事务的人士,耳语了几句。不久后,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我身上。

“走吧,队长。阳光角度合适的日子不多了。”

我随后才意识到,他在书面文件里全权委托我作为整个寻龙计划的见证人。在他无法亲自带领团队升空时,见证人的身份依旧有效,也是唯一能够启动计划的人。

我心中百感交集,但强压住了情绪,不管怎样,不能让莫大的前期投资……以及床上那位的期待打了水漂。

“要见到龙啊!”我出门前,听到了他有些虚弱的声音。

若干年后,在诸多亲朋面前回忆起那一刻时,他如此说道:“什么样的人能被委托全权负责这样疯狂的计划?只有一种人——真正相信龙存在的人。”

巨大的宛如来自太空的怪物的热气球按照预定计划升空,大约升至数百米时,我看到从总站前来的医疗直升机刚好抵达,旋翼卷起滚滚雪雾,出门迎接的科考队员逐渐缩小成一个个黑点。

历经一个月,王一终于到了这距离龙仅仅几十公里的地方,却又只得被迫离开了。

但这位老哥并不是没有留任何后手。

通过卫星网络和无线电,我们始终保持着通讯,他已经清醒,那边医护人员的抱怨声也依稀可辨。更厉害的是,这热气球上搭载了一颗8K分辨率的全景相机,一台中画幅16bit色深一亿像素的拍照相机,一台可拍摄10bit、4:2:2、6K超采样120fps动态影像的专业摄影机。这样的强大配置,几乎凡是肉眼可见的画面就可以被拍摄下来。

舱内一片肃穆,只有对讲机那头的王一时不时地讲着冷笑话。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今日无云,相对高度5000米。”

窗外地平线的弧度已经清晰可见,看到这幅景象,估计不会有哪个人再去坚持地平说了吧。但对于不可能抵达如此高度的人,他不相信地球是圆的,和我不相信龙是存在的,究竟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呢?或是说,除了我有一个引以为傲的科学共同体,把人类的“触角”当做了自己的“触角”,我又在认知能力上比这些地平论者高到哪里去了呢?

这样的高度……竟然已经是珠穆朗玛峰的高度了。我低下头方才意识到,自己的腿已经颤抖到疲惫,整个人瘫软在座位上了。

“你们说,龙的生理结构会是怎样的?”

白面书生不假思索地说出了他的推理:“利用离子自身纠缠代替了炭基化学键,游离电子代替神经网络,靠捕食离子补充能量……通过捕捉光离子看到东西,通过空气振动感知声音,通过红外离子感受温度……”

我没能听进去他后面所说,他也索然无趣地闭上了嘴。

“相对高度,10000米,进入平流层。”

天边已经有些变成蓝紫色,我知道这很可能是有机玻璃镀膜带来的一种错觉,但在这个高度,大气折射太阳光线对天空颜色的影响变得少了许多,天的质感和色泽早已不是我熟悉的那个世界里的样子。这让我一时间产生了一种错觉——在这样的地方看到异世界才能看到的景象,应当是一件极其正常的事情。

“为什么不用天文望远镜观测龙?”我随便抛出一个疑问。

很快有了解答:“角度。你也看到那片王总带着的'龙鳞’了吧。它从不同角度看过去透光程度是不同的,为了尽可能吸收紫外线,它表面的折射率应该很低,在地表向上看是几乎完全透明的。”

我点了点头。我自然也知道,即使它不是透明的,在这样的天空里寻找未知生物简直是海底捞针,更是一种奢侈。南极科考资源有限,以这么区区几十几百个人的能力,在闲暇时间去找龙,怕是要找上几百年。

“相对高度,20000米,进入预计搜索区域,大家按照原定计划观察各自负责的角度!我们从这里上升到最高点不会超过半个小时。”

没有人出声,甚至连呼吸声都难以被察觉,或是我当时精力过于集中以至于听不见任何声音。整个世界除了眼前那一片小小窗子之外,全部褪去了颜色、形状,乃至成为了混沌作波函数状的非实体。

我现在看的每一秒钟,都值上万人民币。

没有。什么都没有。

空荡、浩瀚、广袤、无垠。

这就是天,这就是人类认识的边界之一。泛着醉人的深紫色,像一潭深达数光年的死水。

“相对高度,25000米,到达预计最高高度和最佳观测角度,十分钟倒计时。”

我强忍住抓狂的崩溃的欲望,在这种“无”中沉浸太久会丧失自我。我想起训练时的内容,立刻俯瞰脚下的万物,一个碧蓝又洁白的星球就在我脚下,这就是我来自的地方,这就是我立足的地方,这就是我活到现在所认识的、早已成型的、一成不变的星球。

扶了扶眼镜,我再一次抬起头。

还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到返程的时间了,各位……”白面书生沮丧的声音再次响起。

“呃……呃……我天……”

我的身旁传来这样的声音,我这才意识到我身边的“教官”已经张着嘴许久没能发出声音了。

“是龙——啊!”

转过头去顺着他的视线,仅仅是在上方数百米左右的位置,一个若隐若现的身影悬浮在空中。若是不去仔细注意,它绝对静止的感觉会让人误以为是窗子上的一粒灰尘。但定睛细看,绝对没错,它和传说中、壁画里、古书上所绘制、描述、代代相传的神兽“龙”,可谓是一模一样!

至今我也难以形容那一刻我感受到的震撼,但当时,我只记得所有人紧绷着弦拼尽全力,调用全部摄像头拍摄那个画面。时间不够了!

“仰角不够!”耳旁传来声音。

“我们的燃料是不是还能够继续上升?”

“可以是可以,但是下降时就没有足够燃料减速了……”

世界安静了几秒,我随后意识到了什么,喊道:“升高!我们还有逃生舱!”

所有人都一怔,我也一样。每个人都知道有逃生舱,但如果说坐在热气球的吊舱里还有几分安全感,在万米高空以超音速做自由落体然后把生命交给不知道是否可靠的降落伞上,这绝不是能够一时半会接受的。

自然,随后也就坦然了——我们不正是为了见到这幅景象而来吗?如果是王一,怕不是已经爬出吊舱想要自己飞上去了。

“来不及了!我们已经在下降了!快!”

燃料加力阀的开关再次被打开。

随着一点点上升,我们逐渐看到了龙的全貌。在紫外线的作用下,它的鳞片闪烁着蓝紫色的光,但总体而言,还是透明的,就像深海中的南极磷虾。只不过,比起水中的透明,本就是生于气体的它更加透明了许多,除了如碎玻璃反射的光芒,根本看不见不透明或半透明的“轮廓”这种东西。

在我在这里用到“龙”这个词时,心中有种别样的滋味。一个概念凡是产生了,都是在人与人的共识中产生的,而凡是共相的概念都至少有复数个拥有这个特征的物件才能脱颖而出。譬如说,我们可以从若干甜的东西里总结出“甜味”,但“可乐味”就是“可乐味”而不是什么别的东西。

此刻的我和历史上的无数人共用着“龙”这个概念,然而这亿万个使用者里,有多少个真的是将其与这个生物对应起来的!我盯着这庞大的躯体,眼睛不自觉地流下了泪水。

不……我真傻。从史料里,分明有无数人都是认真地在谈论这个生物……但是,见过龙的人谈论的“龙”,和没见过龙的人谈论的“龙”,还是一个东西吗?

无论是相信存在,还是相信不存在,理由都充分到不能再充分了……此时选择的是哪个释义,已然是纯乎信仰的问题。

“28000米,已经快到我们的极限了!”

看起来,照相机的仰角依旧不够。

我仰头看,龙的胡须、鳞片、角和巨爪都清晰可见。请相信我,并非我不愿意在这里多花笔墨去描述龙的模样,而是龙的模样前人之述备矣!只需要将那个我们已经司空见惯的“龙”想象作透明的、真实的样子,就是我所见的震撼景象。

“不……不对劲。”白面书生说道。他用手上的计算器敲了几下,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

“不必上升了……我们碰不到龙的。”

我眉头一挑,瞪大了眼睛:“为什么?”

“我们所有人,都低估了龙的体型。为什么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完整的龙的尸体?不仅仅是因为龙的身体主要是气体,可能会散逸、解体,更重要的是……我们不会认得它的形状。”

“什么意思?”所有人齐声问道。

“我们又上升了三千米,但它的体型变化只有……这么多。”我领悟了他语言深处的寒意。“根据计算,这条龙应该在我们头上五十公里左右处。”

所有人都抽了一口凉气。

“也就是说,体长至少有几公里!”

突然回过神来,我们队内的专职技术人员兼摄影师小哥掏出了他随身带着的数码单反,据他吹嘘性能不次于吊舱里那几台性能怪兽。所有人顿时喜笑颜开,互相嘲笑彼此缺根筋。

“咦?”

摄影小哥嘀咕着,直到发疯似的摇晃手中价值十万的相机。

“怎么了?”

“什么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有可能出现肉眼看得到但相机拍不到的画面吗?”

“一般来讲不会……虽然人眼的分辨率可以达到接近六亿,但相机拍到这景象应该也绰绰有余……难道是相机加了红外滤镜的缘故?”

“会不会是电磁脉冲干扰?”

小哥又掏出一个由哈苏500CM改装的拍立得相机,很快显影——依旧是什么都没有。

“动态隐身。”队伍里唯一一个不曾开口的老者说道:“这是我们军方一直以来研究的一个课题。因为是湍流状态的气体,任何一个瞬间的画面都不足以把它从背景中分辨出来,就好像一盘沙子突然开始流动出形状,你怎么拍照都是一盘沙子。”

我猛地眨眼,发现若是不凝视着它,确实就见不到龙的模样了。

“那……拍视频?”

“没必要了,这种技术实在是太过高深,它早已发现我们了。如果只是一般的动态隐身,用相机拍下总会露出马脚,能到这种程度说明它可以控制体内和身体附近一切频段的电磁波——无论可见光还是不可见光。”

“也就是说……如果它想,它完全可以不被我们以任何方式观测到?”

“不仅如此。与其那么说,毋宁说它正在以人眼可见光折射到我们这里,以人眼能接受的帧率闪耀着,是在展示自己啊!这个生物……已经与人类共处了成千上万年了。它知道我们拍不到它,如果我们开始录像,我保证在录像的那一刻它会消失!”

没有人反应过来,摄影小哥已经调整好了单反参数按下了录制键。

当我们一齐抬起头时,又是熟悉的画面。

没有。什么都没有。

空荡、浩瀚、广袤、无垠。

我依稀记得那一刻整个吊舱内的安静,比起所有人聚精凝神寻找龙时更甚。

我笑了。

“返回。”

在距离我家仅五百米的一家威士忌酒吧里,我又遇到了王一。这次他开了一瓶三得利角瓶,已经早早地坐在吧台边上等我了。

“抱歉,上次的'亢龙有悔’把我的钱包基本烧空了,省着点喝。”

“估计,'飞龙在天’也不会有了?”我顺着他的话茬打趣道。

“你还是不愿意承认龙存在?”

这次他显然换了个问法,不是相信,而是承认。他早就知道我愿意相信龙存在,这么一问,什么意思也就不言而喻了。

一个带着三个巨大降落伞的天外来物坠落在了昆仑站的厨房,所幸没有造成人员伤亡,但也引来了舆论的关注。王一的计划再也隐瞒不下去——毕竟这吊舱的结构怎么看都不是调查臭氧的,联合国方面也没有本次行动的备案。为了避免麻烦,我们全员向有关部门坦诚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虽然离谱,但口供出奇的一致,所有办案的人员都啧啧称奇。

资本的力量是无穷的,在应付过相关部门的违法性调查后,便被媒体的聚光灯照个不停。在多方舆论的加持下,我的含糊其辞最终被包装成“一个有钱的暴发户带着一群疯子探险,最终一无所获,几个人精神失常”。这件事被许多科学界人士笑话,为众人所不齿,网友们关心的多是王一到底是不是洗钱,是不是从事什么勾当,以及比特币现在行情怎么样值不值得入手。

最为有趣的,是有一群自持科学主义的网友和坚持神秘主义的阴谋论者之间互相骂架,说什么“相信有龙是脑子进水,不遵从奥卡姆剃刀原理,没有科学的精神”。

是的,我没有说我见到了龙。

很快这件事就被世人抛在脑后,正如无数热点问题一样,只是激不起水花的一件小事。第二年冬季,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更是转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有一条新闻有些不起眼:“南极臭氧层空洞再度急剧缩小,只剩1000万平方公里。”

“你没有见到龙?我可是听到了你们对讲机里那些骇人听闻的对话,差点从病床上跳下来。”

“我见到了。但龙不存在。”

他似乎是明白了我的意思,随后怅然若失。

“我们再也见不到龙了?”

我摇了摇装着威士忌的酒杯,棕黄色的透明液体流转着,却流转不出哪怕一个极其简单的几何图形——这就是无情的熵增定律。

“你这里的'再也’……多长时间算长?养殖场里的火鸡也可以观察好几年,我们人类文明也不过几千年。更何况,如果这个时间不是自然的,而是被另一个文明所决定的呢?”

他叹了口气:“就是说,我有生之年不可能复现这次实验了吗?”

“多半是这样的。”我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无论是从实证主义还是证伪主义,任何一个科学流派都不可能认同龙是存在的了。龙和一直以来一样,都能,且只能存在于神话、传说这种神秘主义的世界了?”

我停止了摇晃,呷了一口酒:“你说的没错。”

“而且……”我叹了口气:“……比起龙真的存在,我们遭遇了群体幻觉,这更符合科学常识或任何人的直觉。”

这太荒谬了——我没能说出这句话。

如果我们那么多人亲眼所见,又能被一套完整的理论体系所解释的现象,却不能被任何其他人承认,更不可能成为科学的,它还是真的吗?或是说,把这一切解释成我的幻觉比较好?

我们二人对视良久,我等着他沮丧失望的悲泣声。

“那恭喜你了。”

“什么?”

“这个世界上并不是科学和宗教二元对立的,还有一些东西存在。”

“比如?”

“比如网络小说。”

我们二人突然“噗嗤”地乐了起来,仿佛回到了高中时讨论“如果龙真的存在,它应该是怎样的身体构造,为何一直没有被发现”讨论了一整节课,最后双双被罚站的日子。

“新时代的神话,由你来书写了。”他用自己的“熊掌”狠狠地拍了两下我的后背。

……

没错,或许……也只能由我写成小说的样式,才可能被人接受了。

“那恐怕没戏了。我现在是爱情事业双失败。”

“怎么说?老婆孩子热炕头也承载不了您的超越性了?”

我乐了:“我写网文内(那)个责编呐,她是个女哒(的)!前阵子被媒体曝光之前,我俩都快在一起了,结果打昨个起,就再没搭理过我,嗐。”

他象征性地跟我碰了个杯:“怎么回事?”

这酒真烈。

“昨天我把我小说的定稿交了上去,就叫做《你知道吗,龙是存在的》,她问我,你见到龙了吗?龙真的存在吗?”

“那你怎么回应的?”

“我见到了。但龙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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