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光北街小梁修鞋店是一个小小的门市房，朝东，没窗户，玻璃门同时用于采光。这时老白城人叫它八百间房，也有叫穷鬼乐园的。住在这里的人多是下岗工人、进城民工和工厂退休工人。过日子节俭么，来店里修鞋的人才多。冬天的下午，室内光线不足，一切都暗沉沉灰突突的。附近几个老头儿常过来坐坐，和店主小梁子唠唠嗑儿。不然天寒地冻的，也没个去处。他的店于是相当于瑞光街老头儿娱乐兼信息发布中心，过去是从没有小孩光顾的。但是现在常有少年来店里了。
小梁子黑红脸膛，窄刀条脸，胡子拉茬的。他终日坐着修鞋，偶尔站起来走路，会吓人一跳。因为他站着并不比坐着高多少，两条腿几乎弯成一半书名号，且走路幅度拐得极大。就这样，小梁子不知打了多少年的光棍儿。他见了女顾客不免说些个涉黄的嗑儿啥的，人家就都红着脸走。然而越是这样，小梁子越兴奋。有一次，有个小媳妇的丈夫来了，一脚踹开门，震得门玻璃当时就裂了个大纹。他大声骂道：“小梁子你个王八犊子，我要不是看你是残疾人，早劈了你了。以后你再对我媳妇说下流话，看我不砸了你的店，把你彻底废了，你还修个屁鞋！”那以后，小梁子就收敛了。其实他就是过过嘴瘾，谁心里都一清二楚。修鞋店隔壁是悦来饭店，饭店里来了个洗碗切菜女工修琴，说起来和小梁子还是噶什根的老乡，就常过来走动，有时帮小梁子做个饭啥的。在乡下时，修琴丈夫老打她，实在过不下去了，她就离婚带着儿子小亮进城打工。一来二去，饭店老板也帮忙说合，后来就搬到修鞋店里，和小梁子成了家。不然她租个房子，工钱一半都交了房租，太凄惶了。小梁子有了媳妇，高兴得终日唱小曲儿，也不说黄嗑儿了。修琴长得不赖，一下了工就回来做饭。她切大白菜，小梁子就得把修鞋的家什挪到角落里去，因为修鞋店去了床铺没剩下几巴掌地儿。这间屋子是店面，也是寝室、厨房、库房、客厅和孩子的学习室，床同时还是孩子的学习桌。一架老式电视机宝贝似的高高架起在一个墙上的铁架上，终日开着。一播小品，满屋子的人都笑。他们都看过无数次这个小品了，可是每次看还是笑。这天下午，小亮的三个同学来了，他们都在修鞋店后院的中学上初一。全市有四家初中，这所中学是升学人数最少的。四个少年挤在一条破长沙发上坐着，都穿深色羽绒服。穷人家孩子衣服需得是深色儿，耐脏，不然冬天洗不起。几个少年头发都剃得短短的，说句什么，就笑嘻嘻的滚在一处——少年也容易高兴。小梁子一边修鞋，一边抬头看他们笑，有时也“儿子儿子”地叫小亮。小亮还真喊他爸，声音够甜，绝不掺假。一个修鞋的阿姨推门进来，几个少年赶紧在沙发上腾地儿让座。小亮就势坐到一个比他高的少年的腿上去。阿姨的羊绒大衣雪白雪白的，她一进来，好像店时立刻亮堂了不少。她来修一双浅苔绿色羊皮靴子的跟儿，那颜色可真少见。她一坐下，小亮就有些脸红，几个少年一时也都不说什么了。少年们就都用手指小亮。小亮用手抚一抚秃脑袋瓜儿，笑，露出两颗虎牙来。小梁子把嘴里一颗钉子拿下来，用锤子敲到鞋跟上去。他没抬头，可是脸上看得出得意。“差点儿，因为英语没过优。”说着，抬手从墙边架子上拿下一张小纸条递给白衣阿姨。纸条上用铅笔稚拙地写着各科分数。搂着他的少年不服气了：“那算什么奖励，就是给几个本儿。”阿姨说：“不对，你可能有许多本儿，不稀罕，但这是荣誉啊！”小亮听了拼命点头，眼睛里有什么亮起来。这孩子长得真受看。小梁子终于说：“阿姨是老师，大学老师。她说的话，你们不信？”最瘦的一个低头，所有人都拍他脑袋：“他！他！周聪！”“唉呀，那可惨了。得努力喽，不然回了家，可能不是女子单打就是男女混双啦？”“哎呀，啥单双打呀，我那都被群殴了！”叫周聪的少年说着，做出一脸苦笑。屋子里一下子爆满了笑声，好像谁忽然放大了某个音量开关，连对面鞋凳儿上坐着来闲唠嗑的老伯都笑得露出烟熏的黄牙，差点没从小凳儿上跌下来。这逼仄简陋的去处，就这样盈满了笑声，是那个白衣阿姨所处的常作忧患状的群体里的人所不能想象的。她被少年们的笑声感染了，竟也笑得前仰后合无所顾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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