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现在他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大约七点从家里出发，走两个小时到三祖寺，然后就在放生池旁拉二胡。他总是坐在进山门后的右侧的第一张石凳上，从装二胡的袋子里取出二胡和奶奶给他做的一张薄薄的棉坐垫，他把棉坐垫铺在石凳上坐下，把空的二胡袋拉好拉链向后斜靠在石凳旁，与他的手杖并排放在一起。然后从另一个一直挎着的斜挎包里取出一个用来装钱的旧饭盒和一瓶水。这是一张长条石凳，他坐一半，另一半就放着打开的旧饭盒和那瓶水。他有条不紊地做好这些准备工作，接着就开始拉二胡。就像在家里拉二胡一样，他一边拉一边琢磨着音调和曲子，不过他始终留神周围的声音。有人经过时，他会把曲子完整地拉完。有人停下脚步，他就一曲接着一曲地拉。如果有人往他的饭盒里放钱，他就说“谢谢你！菩萨保佑你！”中午肚子饿了，他就去山门外的街上买一个馍，偶尔也会买一碗面。许多店里都放着曲子，他听到新曲子就会停下脚步，留心听，尽量记住。吃过午饭回到他的石凳时，他就凭着记忆拉他刚才听到的曲子。重复两三次，他就基本上记住了，可以完整地拉下来。他就用这种方法学到了不少新曲子，一些流行歌曲。傍晚大约五点多，寺里人稀少了，他也就收拾东西回家。回到家，奶奶总是备好了饭菜在等他，他把饭盒递给奶奶，他认识硬币，却识别不了纸币，盒里有多少钱他不清楚。奶奶接过饭盒时总是叹息着说：“可怜这没妈疼的孩子！”有时说：“这造的是什么孽呀！可怜这孩子！”他没在意也不理解奶奶的“可怜”是什么意思，他喜欢拉二胡，每天拉二胡，做自己喜欢的事。奶奶取走钱时，会在饭盒里留下一两个小面额的钱，然后把盒放回他的包里。奶奶说：“留点钱，钱生钱。”晚饭后他继续拉二胡，回忆练习今天听到的新曲子，或拉旧曲子，直至奶奶过来说：“斌儿，去睡了，明天还得早起呢。”这时他才上床睡觉。 这一天他在他固定的位置上刚拉上两曲，忽然听到在他的右侧，在靠大殿的方向有二胡声传来。他竖起耳朵，是他从未听过的曲子，有一股他不熟悉的情绪从曲子里传过来。以往他听声音听曲子很少触动情绪，甚至他不知道情绪为何物。大概最令他喜悦的就是第一次卖唱买了把二胡，最让他兴奋的就是听到瀑布声，最可怖的事可能是记忆里好像曾经听到的某种嚎叫声。他应当会为自己双目失明难过吧，为自己小小年纪就不得不卖唱赚钱难过吧，为每天翻山越岭往返四个小时难过吧。没有，他没有因为这些事感觉难过。每天拉二胡，让他很满足，心里很平静，没有什么情绪的波动。但他现在听到的这二胡曲子，却以某种他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方式撩拨着他，他的整个情绪都被牵着走了。曲终一阵子他还未能够清醒过来。 紧接着他又听到另一曲子，不再是刚才的那种情绪，有他熟悉的山林风声，但依然涌动着一股情绪，令他费解，却又分明在撞击他的心。他不知不觉中已经取了手杖站起身来，左手抱着二胡，右手点着手杖向声音的方向走去。声音离他并不远，他在那声音面前停下，呆立着，听得如痴如醉。 “小朋友，你喜欢吗？”曲停下时他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像广播里的声音那样好听。 “是你拉二胡？是什么曲子？你拉得太好了，能教教我吗？”小斌迫切地说。 “来，过来。”那男子说着一只大手牵过他的小手。他的小手触到男子坐的轮椅上，轮椅动了两下，他被安排坐在一条石凳上。“坐在这里。我一直都在这里拉二胡。这次生病了，病了几个月，再来就发现被一个小朋友抢滩了。”说完是一串洪亮的笑声。似乎他看出小朋友有些发窘，便收敛了笑，说：“我刚才拉的曲子是阿炳的《二泉映月》的《听松》，你想学，我可以教你。” 小斌凭刚才听的记忆，在自己的二胡上拉了两句。 “你的记忆力真好，听一次就记住了，拉得也不错。不过你的手势要调整，不正确。你是跟哪个老师学的？学多久了？” “我拉四年了，是我自己学的。”小斌听说他拉二胡的手势不正确，一时手僵持住了，不知什么样才是正确的。 “自己能够学到这个水平，很不简单。你几岁了？叫什么名字？”男子问。 “九岁，我叫小斌，范小斌。”接着，他像背书似地把家住哪里，家里有什么人，爸爸腿摔断了，妈妈疯了，奶奶老了，哥哥外出打工，他出来卖唱说了一遍。又补充说了自己眼睛怎样在不到一岁时瞎了，再也看不见了。 “哎呀，真是个不容易的孩子，才九岁呀，我可以当你的爷爷了，你就叫我朱爷爷吧。” “朱爷爷好！”小斌立即说。 “这个地方不大，咱们俩分两处拉唱也不合适。这样吧，以后我们就在一起拉二胡，你就坐到我这里来。我是个瘫子坐在轮椅上，你可以帮我推轮椅。你是个瞎子两眼一抹黑，我可以当你的眼睛。你说我们俩是不是绝配啦，成为好搭档如何？我们两人合在一起卖唱，收来的钱对半分。我每天还可以教你拉二胡。你说合适不合适？” “我听朱爷爷的。”小斌听朱爷爷说要教自己拉二胡，很高兴。“朱爷爷，你现在就教我二胡吧。” “如此好学，很好！你会进步得很快。”朱爷爷帮小斌调整好坐姿和手势，“我们就从《二泉映月》开始学习。你知道阿炳吗？” 小斌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我们一边学习阿炳留下的二胡曲子，一边我给你讲阿炳的故事。”朱爷爷说，“你要把阿炳当作你的榜样，你知道吗，你要树立一个目标，做当代的阿炳。你要把自己当作是阿炳，你知道吗，你就是阿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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