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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宗义:杜甫《绝句》背后的身世与家国

 泮溪别馆 2022-05-28 发布于江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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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见的千秋雪,回不去的万里船
——杜甫《绝句》背后的身世与家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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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宗义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唐代宗宝应元年(公元762年),杜甫的好友,时任剑南节度使严武回京述职,留驻成都的兵马使徐知道纠集川西羌兵叛乱。当时居住在城西草堂的杜甫失去依靠,不得不携家人奔走于梓州、绵州、阆州等地避乱。广德二年(公元764年)春,严武二度镇蜀,杜甫一家也暂时结束奔窜流离的生活,重新回到草堂。从此,他开始了又一个创作高峰期,眼之所见,情之所融,皆拾掇成诗。这年春末,他写下一组《绝句》,共四首,这是第三首。杜甫的这段安定生活持续了大约一年,直至次年四月严武去世。
  
这首诗一开始跃入读者眼帘,如同一幅生动而清晰的山水画,由四个不同的小画面共同组成一个富有诗意的整体。我们在诗中能看到的每一个画面,都是非常普通的场景,四个小画面各具不同的色调,仿佛在一瞬间被作者的眼神所捕捉;又似乎记录了漫长的时空交错历程,倾注了作者不同的视角和情感,远近相宜,动静结合,在明丽的色彩、平和的气氛中呈现既矛盾而又统一的和谐之美、从容之美。
  
作者采用了四句皆对仗的手法,表面上每句之间似乎并无连属关系,正如从律诗截取中间二联,掐掉头尾。这种遣词造句、谋篇布局的方式,对诗词创作者来说,并非很高妙的技巧,后世诗人如韦应物、刘长卿、柳中庸等人均多有效仿。但是为什么在浩如烟海的诗词宝库中,这首场景并不特殊、手法也并不复杂的诗能成为诗圣杜甫七言绝句的代表作,进而成为流传千古、妇孺皆诵的名篇呢?很显然,我们如果单从诗的字句上来解读这几个画面,是远远不够的。
  
读这首诗,我们通过诗中构建的场景,分析其所选取的物象及其状态,有必要结合杜甫的生平历程、当时的生活境遇、心理状态、社会背景,来了解诗人想要表达的更深层次的涵义。
  
诗的起句给人一种欢乐、毫无拘束的印象。诗人选取“黄鹂”“翠柳”等物象,代表着萌发生长、天真稚嫩、年少轻狂的过程,因此这句实际上是诗人在回忆自己青少年时期的生活状态。杜甫出生于书香世家,是晋名将杜预之后,他一生也一直以此家世为荣。其祖父杜审言是初唐著名诗人,与李峤、苏味道、崔融等并称为“文章四友”,在中国的文学史上有着崇高的地位。杜甫虽然没有见过自己的祖父,但祖父的遗风,对他成长的影响无疑是巨大的。陆游有“城南杜五少不羁,意轻造物呼作儿。一门酣法到孙子,熟视严武名挺之”(《读杜诗》)的评价,可见这祖孙俩在天资、性情上的一脉相承。杜甫的父亲杜闲曾担任过“兖州司马”,相当于地方佐官一类的官职;其母崔氏,也出身于当时的世家望族。在盛唐时期,这样的家庭,生活条件是非常优渥的。这使得少年杜甫没有任何家庭的负累,加上有聪颖的先天条件,让他有充足的时间和精力用于学习、立志、漫游,开阔眼界。而这一段时间,也是大唐王朝的物质财富与军事力量发展到了空前强大的时期,文化也空前繁荣。
  
在回忆这段时间生活的时候,他写过“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壮游》),也曾立下“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的宏大志向。他漫游吴越,来到泰山,写下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望岳》)的传世名句。32岁那年,他在洛阳与李白相遇,并开始了“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的同游生活,中国诗歌史上最闪亮的双子星座,在历史的交汇点发生了伟大的碰撞。直至多年以后,杜甫在草堂的窗前回忆起与李白的交游场景,映入眼帘的依然是“两个”黄鹂,而这“两个黄鹂”的“鸣”声,却能突破时空的限制,在历史的长廊中久久回响,千年不息。
  
诗的承句,“一行白鹭”“青天”等物象,体现了排除困难、追逐争取、积极向上的状态,这句大约代表着杜甫在长安蛰居,伺机进取近十年时间。大约30岁左右的时候,杜甫娶了弘农县司农少卿杨怡之女为妻,不久父亲杜闲病逝,从此家庭失去了收入来源,压力骤增。他自忖凭借一身所学,以参加科举这一途径解决面临的困难,进而实现自己的理想应该是不成问题的,于是,他于天宝六载(时年35岁)来到了长安。不料奸相李林甫为了稳固自己的势力,导演了一场“野无遗贤”的闹剧,当年参加应试的士子无一中选。由此,他开始了“举进士不中第,困长安”(《新唐书·杜甫传》)的生活,其内心郁闷可想而知。他期盼着如“白鹭”般能一飞冲天,于是不得不走上第二条入仕的途径,奔走于王孙权贵之门,投赠、干谒、献赋等,期望能得到引荐。“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奉赠韦左丞二十二韵》);“麾下赖君才并入,独能无意向渔樵”(《赠田九判官》)等,真实记录了他这一段苦闷而又积极盼望进取的生活和心路历程。我们只看他这一时期的诗作的标题,就不难看出他的这种既委屈又不得不强颜欢笑的追逐。当然在这期间,他也收获了朋友,其中也有不少是和他一样身负才学而入仕无门的儒生。这些朋友,有一部分也成为他后半生的倚靠。
  
虽然仕途受阻,杜甫对自己的才华却是相当自信甚至骄傲的,“扬雄更有河东赋,唯待吹嘘送上天”(《赠献纳使起居田舍人澄》)他以东汉文学家扬雄自比,其自负可见一斑。然而,有一件小事却生生击破了杜甫的这种自负,进而对他后来的创作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当时,与他同样居于长安的诗人殷璠主编了一册《河岳英灵集》,里面收录了当时诗坛最为活跃的二十四人的诗二百馀首,基本反映了盛唐时期中国诗歌的真实面貌和创作水平。其中,李白、王维、孟浩然、储光羲、常建等人均赫然在列,杜甫翻来翻去,就是没找到自己的名字。他的朋友郑虔告诉他,殷璠选诗评诗的标准,注重“风骨”和“兴象”。杜甫备受打击之余,转而冷静思考,他在长安期间,都是跟在权贵后面写的那些投谒、吹捧之作,哪有什么“风骨”和“兴象”可言?好在他痛定思痛,转而把创作的目光投向抨击政治腐朽、同情人民疾苦的视角上来,于是,就有了我们现在看到的《丽人行》《兵车行》等传世名作。尤其《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标志着他在长安蛰居的这十年,对朝廷政治、社会现实的认识达到了新的高度。他的这一转变,奠定了他后来长期坚持现实主义创作的基础,也开始注入了他被后世称为“诗圣”的思想源泉。而他诗中客观记述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历史事件,也被称为“诗史”。
  
当然,杜甫在长安投赠干谒也并非全无效果,在韦济等人的帮助下,他于天宝九载献《三大礼赋》,得到了玄宗的赏识。他后来的诗中也记述了这一“彩笔昔曾干气象”(《秋兴八首·其八》)的荣光。他因此获得了“参列选序”资格,等候分配,但因主试者仍为李林甫而没有得到官职,只能在城南韦曲赁了十馀亩田地,暂解衣食之忧。直至天宝十四载,才被授予“河西尉”的小官,但不到半年,“不作河西尉,凄凉为折腰”(《官定后戏赠》)而辞官,尔后又因生计所迫,接受了“右卫率府兵曹参军”。生活的艰难和仕途上的连串打击,加上天宝十四载(755年)十一月爆发了“安史之乱”,杜甫结束了“一行白鹭上青天”的进取生涯。
  
诗进入转句,整诗的感情基调也随着视角的变化,由轻松、明快向沉郁、悲愁转化。“窗含西岭千秋雪”,描绘了一幅静止、苦寒的画面。千秋不化的“雪”所覆盖的“西岭”,这也正是安史之乱爆发背景下人民生活困苦、国家前途蒙忧的真实写照。这一次长达八年之久的大动乱,杜甫是见证者、亲历者;也正是他对大动乱背景下国家和人民的深深的悲悯,让草堂窗外西岭积雪的画面与他产生了共鸣,并捕捉入诗。他回忆那一时期,从长安西逃被叛军捉住,在狱中写下了“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望月》)的离乱、思亲之苦;成功逃脱后赶往凤翔县唐肃宗行在,有“喜心翻倒极,呜咽泪沾巾”(《喜达行在所三首·其二》)忘形的喜悦;他因诤言劝谏得罪肃宗,被放还鄜州路上记述了“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的凄凉场景,在自身已经是“况我堕胡尘,及归尽华发。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的情况下,依然不忘发出“官军请深入,蓄势可俱发”(《北征》)的强力战声;而面对战争导致民不聊生的结果,也无奈地发出“兵革既未息,儿童尽东征……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羌村三首·其二》)的浩叹。后来几经辗转,终于在亲友的帮助下来到成都,并经严武表荐为“检校工部员外郎”,进入严武幕府,因此被后人称为“杜工部”。
  
这一时期,这种以他个人力量无法改变的历史大势,以及他行途所见、自身所受的种种苦难,在他的心中烙下了深深的印记,也使“悲悯”成为他后期诗歌创作的主要感情基调,杜甫后期的几乎所有诗歌作品,都是忧时伤乱,咏叹民之困苦、国之艰难,充满了对己身、亲人、底层人民以至国家命运前途的悲悯。虽然到达成都后,在裴冕、高适、严武等朋友的帮助下,安置亲人、建造草堂,生活暂时得以安定,但偶一瞥见窗外“西岭”上的“千秋雪”,又深深地触动了他的灵魂。
  
诗的结句,让读者把目光转到了停泊在门前锦江边的一条小船。作者对人民、对国家发出深沉的悲悯之余,留下了一个孤独的身影,他不由自主地借这条船吐露了埋藏在内心最深处的愿望和追求。在草堂居住期间,“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江村》)虽然生活上得到了朋友的照拂,但思乡仍然是他内心深沉的渴望。“天畔登楼眼,随春入故园。战场今始定,栘柳更能存”(《春日登梓州城楼》),他写下的这些诗作是从正面抒发了思乡之情;而“门泊东吴万里船”却是从侧面描述的,更似乎是不经意间的一种表白。他既想回河南家乡,更想回到当时的政治中心长安,但原来南下入川的道路已经被战乱阻断,事实上目前已经不可能成行;所以只能走水路东出三峡,经长江、汉江至襄阳再转陆路北上一途了。在写《绝句》前一年,流落梓州的杜甫听闻史朝义(史思明之子)自缢,安史之乱结束的消息,兴奋地写下了“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虽然最终因故未能成行,但由此可见他早已计划了走这条道路。现在,泊在门前的这条船,他又特别点出了“东吴”(三峡以东古属东吴),因为这正是指引着他回乡的方向。所以,我们在理解杜甫《绝句》时,一定要对“东吴”这个词予以重视,如果没有这个方向,是无法探究到诗人真实的内心世界的。
  
安史之乱爆发以来,不管杜甫流离在道路之中,还是做官、闲居,盼望回乡的信念从未改变。他心目中的“家乡”,既是中国人骨子里的“落叶归根”思想、对他出生地河南偃师的具体化表达;也是回到他自身所经历过的盛唐时期国家繁荣、人民安定生活的抽象化追求。
  
如果说,“千秋雪”不过是外物触动,生发为情,那么“万里船”,才是他心中永恒的痛苦。“西山白雪三城戍,南浦清江万里桥”(《野望》)在草堂东南方向的锦江上,有一座桥叫“万里桥”,是成都历史上著名的古桥。三国时诸葛亮曾在此设宴送费祎出使东吴,费祎叹道:“万里之行,始于此桥”杜甫以“万里船”名之,这种既可望、也触手可及的物象,与他积压在心中多年无法实现的归乡梦想,形成了巨大的心理反差,给了杜甫本已饱受摧残的身心以更加沉重的打击。我们可以想象,他心间有一条回乡的路,这条“路”(万里船)就“泊”在门前,抬步可至,可他就是回不去。如果我们能真正设身处地地进入杜甫描绘的这个小画面中,也许能触摸到他内心痛苦的根源。
  
“万里船”更似乎是一个谶语,从杜甫后来的经历看,它几乎预示了诗人此后几年的生活经历和最后结局。广德三年四月,严武突然病死,四川重新陷入混乱。杜甫也再次失了依靠,只能买船东出,后来陆续辗转于长江沿岸的云安、夔州一带,过着飘忽不定的生活,期间即使稍稍安定,也都是寄人篱下。杜甫七律的代表作《秋兴八首》就作于流寓夔州时期,其中表露出“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的思乡之情,愈发深沉激烈。他出川后在荆州住过一段时间,后因河南复乱无法北上,转途往湖南投亲。这一切经过,都与这条长期飘零于长江、汉江、洞庭湖、湘江上的孤舟牢不可分。大历五年(公元770年)冬,他放舟湘江北归途中,在身体已中风偏瘫无法动弹的情况下,经其口述,由次子宗武代笔完成人生的绝笔《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对自己一生颠沛流离的生活作了总结。斯人已逝,而他的悲悯情怀和爱国精神,仍由这“万里船”所承载,流传至今。
  
站在后世的角度上来看,杜甫一生的经历,也正是大唐王朝盛衰变化的一个缩影。这首诗短短四句,以乐景起兴,以悲情结尾,前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种对比使作者要表达的思想感情更加强烈,也更增添了诗词的深度、厚度。通过诗中所选取的四个场景,作者把自己的身世与家国情怀不着痕迹地隐入其中,以个人及国家命运变化的历程为脉络,把看似毫无联系的四个画面串联起来,纵横捭阖,穿越时空,有着令人无法轻视的精神力量,这也正是这首《绝句》的魅力所在。

(本文原载于《宁乡文艺》第八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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