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悠悠麻花辫 一 羡 妈妈留给我的最初记忆，是她对着镜子梳辫子。那时她是个年轻少妇，头发浓密黑亮。镜子挂在前檐墙上，我坐在炕沿上，一会儿侧身看镜子里的妈妈，一会儿偷偷在身后欣赏她的美发。她举起胳膊，张开虎口，将头畔右边的黑发分成三股辫起来，那黑色瀑布在她灵活的指缝间流飞、汹涌、交错成麻花辫从撩起来的两蓬黑发间，黑色溪水一样流下来。辫至肩部，她将左手换到前胸，身子一倾斜，辫了一半的头发滑过肩膀垂到前胸，她便对着镜子一直辫到发梢，留两寸长的穗子，用红头绳扎好。等辫好另一个，她将双麻花辫先后甩到身后，发梢正好打在她的衣襟，轻微地左右摆动。 那时候，我扎着两个小小羊角辫，翘在头顶像两束枯荒干草，短促如我刚刚成长起来的人生。我思忖着：要用多少年，辫子才可以长到衣襟啊？爸爸是不是先喜欢上了妈妈的一头乌发，才爱上妈妈的。 端午节到了，妈妈说：“来，林林，妈给你把头发剃了，这样子，头发才能越长越黑越浓密。”剃光头？那不成尼姑了吗？长这么长容易吗？妈妈说死说活我都不肯。她只好剪掉开了花的焦黄发梢，包在手帕中让我洒到门前的小河里，她说，端午节把剪下来的头发洒进河水，发辫会像水流一样疯长，长到和小河一样长。 我捧着手帕来到小河边，山青青，水碧碧，河滩上的野花在水草间若隐若现，像昨夜的繁星掉在草滩。我打开手帕轻轻一抖，那焦黄干燥的碎发就浮在清澈见底的河水上，荡悠悠，落英一样牵着我的目光飘远了。 再过几年？我的头发才能长到和你的一样长？每天清早妈妈给我梳头，我都要这样问。急啥啊？等你出嫁，头发会长到脚跟的。妈妈笑着打趣，并将梳子在嘴唇间抿了一下，吃力地捏着我短促稀疏的头发，硬是将两束干草扎成两朵花。 夏天很快过去，秋天的谷子成熟了，我的羊角辫才长了那么一点点，根本无法辫成辫子。妈妈给我缝了个红袄布娃娃，布娃娃的辫子一直打到脚跟。妈妈让我抱着布娃娃去谷田赶麻雀，她说，赶跑麻雀，我可以学着给布娃娃辫辫子。来到谷田赶走聒噪的麻雀，我便坐在田埂上，将布娃娃的辫子拆开，辫好，再拆开，辫好。可不管我怎么抚弄，那辫子就是没妈妈辫的好看、服帖。我要是布娃娃该多好，一夜之间，头发可以长到脚跟。 我拔了蒿草，让布娃娃躺下来休息，小心地将她的辫子拦到胸前。我看见村里的大姑娘照相时，经常将她们的长辫子拦在微微隆起的胸前，有时候拦一个，有时候双辫子都拦过来。摄影师的头蒙在一块黑布下面，相机在黑布下面露出明亮的眼睛，他手里举着个圆球喊着，看这里，看这里，笑一笑。大姑娘最后把发辫摆摆正，峨眉一笑。害羞而又庄严地站在原地，久久不动。摄影师声说好了，姑娘将发辫甩到身后，辫梢在身侧划过一条美丽弧线，蹭着衣襟摆来摆去，真是羡慕死我这个黄毛丫头了。 我拔了冰草，一根接一根辫成辫子，接在我毛刷子一样的羊角辫上，这下，我的辫子也打到脚跟啦。秋高气爽，白云朵朵，我在田埂上摆来摆去，感受发辫打着脚跟的惬意，像只吃饱了的麻雀一样快乐。 堂姑姑隔着两个地埂在我家下面的一块谷田赶麻雀，不知什么时候，她跑到山路对面和她同龄的菊花一起谈心去了。 “林林，过来玩。”堂姑姑扯着嗓门喊我，我跑到地埂西边，看见她正向我招手，慌忙拆掉冰草辫子跑到她们跟前。原来她们嘴馋了，打发我到兰草家的谷地里拔胡萝卜。吃了胡萝卜，她们被便视我为空气，高一声低一声，一会嘻嘻笑，一会悠悠叹，只管谈她们的相好去了。我一会儿听得见，一会儿拉长耳朵也听不见。有的听得懂，更多的听不懂。无聊之极地站在她们身后，换着抚弄她们的长辫子。 等我的辫子长这么长，我便可以有自己的小秘密了吗？像她们一样嘻嘻笑，悠悠叹，心里放进一个英俊少年，把这秘密只跟最好的伙伴分享。我摘来野菊花，别在她俩的发辫间，那黑色的溪流便飘起了蓝色的花朵，从她们后背流到田埂。她们的悄悄话没完没了，她们根本不理会我弱弱的，好奇的发问。菊花姑姑的辫子比堂姑姑的长，我便偷偷解开她的红头绳，像玩布娃娃一样把辫子拆到肩部，笨拙地往下辫。此刻，她们俩把头凑在一起，声音压得低低的说着悄悄话。我如鱼得水，学着妈妈的样子辫啊辫，终于将拆开的辫子辫到发梢，留了两寸扎好头绳，双手捧着辫子转到前面说，菊花姑姑，看，我给你辫的辫子。菊花姑姑抬头一看，她光滑黑亮的发辫像一条肿大的毛毛虫，一股粗一股细，另一股打着结胡乱地拧在一起，抬眼时她脸上的红晕瞬间散去，乌云从晴空罩下来，好像她的心上人看见了这条巨型毛毛虫一样，她的脸一下子变得铁青，嘴唇哆嗦着从我手中拽过辫子，生气地将我推了一把。在看到她的脸色时，我早已吓软了双腿，经不住她这轻轻一推，我脚下一趔趄，像个皮球一样沿着地埂滚下去，重重地摔下一丈多高的地埂，重重砸在下面的马路上，脑袋嗡的一声，不省人事…… 2017.5.27   快到这里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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