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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秦陇大地上点了一颗朱痣

 寸池 2022-05-28 发布于甘肃

在秦陇大地上点了一颗朱砂痣

温暖腊八 与你相伴

寒风吹着秦陇大地,吹着连天的枯草,也吹着我日渐苍老的身躯和添了银丝的头发。滋润我三十多年的红色河流眼看就要干涸了,沿着山路回望源头,最初的一点红色居然点在秦陇大地的万绿丛中,想来确实有点浪漫。偶然中有必然,必然中有偶然,而要追忆个中缘由,不得不从土地开始——

话说太爷太太生了六男二女,当时还算富裕人家,但陇中土地贫瘠,收成并不好。太爷未雨绸缪,打发大爷去宁夏海原挖窑、垦荒、种地,之后召开家庭会议,也不顾太太疼子之心,决定打发大爷和三爷去北边讨生。1941年,大爷和三爷赶着牛羊,拖家带口步行十几日,到盐池乡一个小村落,依着开垦的土地定居下来。从此太爷的一大家人就分为南北两家。我们叫海原“北来”,他们叫陇中“南来”。

三年困难时期,“北来”接走太爷和他的三个长孙,三个爷爷南北来往运送粮食,顺利度过饥荒。我刚刚记事时,家里还很穷,大爷背着一大皮包酥脆的猪油锅盔来老家,碎成块的锅盔舌头挤一挤就化,觉得大爷家好富啊。

四爷英年早逝,1972年太爷去世以后,这边22口人的大家庭一分为三,我的爷爷是大掌柜,为了主持公道,他按人头分了粮食。二爷和六爷家有小孩,唯独我家:爷爷奶奶年届不惑,爸爸妈妈青春年少,姑姑也是十五六岁的大姑娘了。第二年我妈怀我时,据说一年吃了八缸酸菜。

包产到户后,我们家分到了32亩地。后来又开垦了几处荒地,可是“陇中苦瘠甲于天下”,粮食永远歉收,白面更是少得可怜。

爷爷带着一家人在这几十亩土地里挖啊刨啊,刨啊挖啊。他也读过《三字经》《百家姓》,说起《隋唐演义》来头头是道。但小弟弟经常说“爷爷是个老庄农人”。爷爷真是个老庄农人,他一门心思扑在庄稼上。精耕,细作,收获,归仓,期间每个细节认真又虔诚。到夏天还忙里偷闲编柠条筐柳条筐。冬天更是闲不得,每天黄昏提着打麻棒,在大门前平而大的石阶上打胡麻杆,整天垂着个铡栓捻麻线,年前在麦场里钉上木桩织麻绳和口袋。所有这一切都围绕着土地,都用之于土地。麻绳勒着马背,也勒着父亲的肩膀,我和妈妈弟弟帮着推架子车,把肥料送到地里,把庄稼拉到麦场。

爷爷精心计算着撒种,计算着加化肥、磷肥。其认真程度不亚于哥德巴赫破解数学奥秘。从年前一粒麦子,一块粪土到一根麦苗,再到来年麦子抽穗,扬花灌浆,到颗粒归仓。春种秋收,都要老天爷赏脸。黄土地里庄稼的命运全攥在老天爷手里,我们能不能吃上白面馒头由老天爷掌握。然而“天变一时”,老天爷最是琢磨不透的,它高兴的几年风调雨顺,不高兴的几年,知时节的好雨就不多了。麦苗干死了它不下雨,眼看着金黄一片,准备开镰收割了,阴雨绵绵下上十来天,麦穗上就绿茵茵长出芽来了。更别说发了天威夹杂几场冰雹,削去包谷叶子,打烂豌豆苗子。

看老天爷的脸色也真让人惶恐,它那么高远,那么神秘莫测,总得在人间寻求一点安慰,找一点寄托吧。每年春播前后,西岔湾儿麻黄咀三庄、油府新旧三庄、谢家岔朱家岔、高家屲新堡子十个小队一个寺社,家家出份子,请了秦剧团到四棱堡山上唱庙会,祈求白衣菩萨保平安,祈求龙王降甘露,祈求送子娘娘送个带把儿的继香火。龙王也很吝啬,山前洒下的那“两三点雨”只适合唐朝人写诗。

我们天天啃的还是糜面馍馍,顿顿吃的是酸菜棒棒。白面永远永远那么少,而过年又那么遥远,盼得人绝望,好像一万天还等不到一个年。

爷爷的力是尽了,技也穷了。爸爸想办法,还是从土地入手。通过协商,爸爸租种了学校的6亩地,一年60块钱的租金。可是爸爸一年也就挣120元过去一点工资,还要买化肥,交学费,于是爸爸又承包了寒暑假看校的活,两个假期70元,租金有了着落。

我们家就是在承包了四棱堡山上学校那六亩多地之后才有余粮的。6亩三块地, 都在堡子西坡上,山顶、山腰、山脚各一块。

还记得我们一家人赶到堡子下那一亩多地里锄草,在山脚下一大块陡地里种麦子。小弟弟才四五岁,也要撒种,爸爸就给他挖了一碗土,他便踩着新翻的犁沟,小羊羔一样跑来跑去,小手手从粗碗里一把一把挖着土,学着爸爸萌萌地撒。大弟看见了,不耐烦地说:“喂喂,你一碗一碗倒不行吗?”小弟眼睛瞪得溜溜圆,大声喊道:“哎——你怕把屁放下了,一碗一碗倒是稠了!”

不知道那块土地现在还有没有人种,估计早荒芜了。

那时候学校不放国庆假,放的是种麦假。晨曦中,牲口拖着子种化肥摇着铃铛,妇女提着水罐背着干粮,吆喝着牲口也吆喝着娃娃,吵吵嚷嚷走向那一亩三分地,到中午时耕种完毕,土块敲碎,磨得平整,谁说只有苦痛没有喜悦呢?

白居易有诗云:“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我算是从父老乡亲那儿都看到了。但因为是自苦自吃,上的粮也不多,劳作时有苦也有乐,有悲也有喜。就我而言,我是宁愿去“蒸气灼光”,也不愿呆家里做饭的。

小学毕业那年暑假,四棱堡半山腰靠沟那块地里的糜子长势喜人,我去赶麻雀,站在地边看着爸爸的宿舍伤神——我和弟弟再也不能住校了,爸爸被调到张山村学去了——我猛然转身,背着书拿着草稿纸,赶会麻雀做会作业,在地埂上过来过去徘徊又徘徊。

我想那天糜子边上的我,肯定脸都憋红了,气也喘得很粗,牙齿咬着嘴唇,捏紧拳头发着誓:“爸爸,女儿会为你争气的。会的,会的,一定的。”

糜穗子低低垂着头,在我腿上摸索来磨索去,像妈妈的手抚慰着我小小的不平与隐隐的创伤。糜子还没成熟,糜田碧绿中泛着淡黄。

我想四年级腊月,奶奶和妈妈开始做晚饭了,爸爸要去看校,问我去不去,我丢了一句“不去”,就跑去大队场玩了。玩够回来快开饭了,妈妈估计心疼爸爸快过年了一个人,埋怨我几句,我在厨房炕头赌了一会儿气,围巾一缠,踏着积雪,披着暮色来到学校,皑皑白雪中,爸爸的脚印孤独地走向会议室,走向宿舍,走向宿舍西头的土坡。我踩着爸爸的大脚印往前走,教室沉默,操场空旷,梨树枯瘦,麻雀叽叽喳喳扑起阵阵雪雾。爸爸躬着腰在捡枯树枝,一片雪白中,他的身影单薄而孤独。

大过年的,爸爸一个人守着学校,他上课又极认真,为什么要调走?为什么?

亦菲打工去了,爸爸也调走了,变了变了全变了,眼前的碧绿也蒙上了灰雾,河沟秋田因此失了翠。

一股怨气冲击着我小小的胸腔,摇撼着我小小的躯体。一群麻雀趁机在地头子偷吃了个欢畅。跑去赶走麻雀已经快到中午,下到沟底隐蔽处小解,离开时被万绿丛中一点红吓坏了……

发的誓言被吓跑了,爸爸调动也是小事儿了,我爬上沟坡撕了一把草稿纸,连滚带爬跑下去,那万绿丛中一点红啊——到底是怎么来的?是赶麻雀挣的?是小小的怨愤冲击的?是梨树下的小心思引发的?

我永远记得那个夏天,永远记得四棱堡山下那块黄绿的糜田。在那儿,我告别了红领巾的红,迎来了少女红。当时陇中土地正金贵,沟沟坎坎都被开垦出来种了庄稼。当时人们五谷杂粮都耕种,金黄夹着碧绿,碧绿衬着金黄,当年更是一派丰收景象。

那年的糜子打了800斤,装了两大柜。麦子也丰收了,爷爷在西房地下盘了个大麦栓子。

那个暑假万绿丛中的一点红,在我少女的起点线上,分外耀眼。

我躯体里的红色河床干涸之时,我们家的土地也基本都荒芜了,爷爷的犁铧无数次耕耘过的,我们的锄头无数遍锄过的,那些野草,现在报复性地长满了良田,它们把根深深延伸到地下,遗漏下来的几粒庄稼,早被野草大军践踏在脚下了。

近年很是健忘,大脑总是短路。但说起那些土地,我却记得一清二楚:荒凉嘴,关家山,渺花弯,上阳屲,湾儿山,三条沟,那坡来,上斜道,吴家庄,陡辽屲……从对面梁上到村庄近旁,从阴坡到阳屲,爬上那座山,绕过那道弯,趟过那天河,进到那条沟,大脑里一定位,纵横坐标分外分明。四棱堡租种的地,因为有我青春的标记,虽然种了三四年,但也依然清晰刻在记忆深处。

荒芜从荒凉嘴和关家山开始往近处蔓延,从瘠土向良田蔓延。十年前搬家时,近处的土地租给二爷和六爷家叔叔耕种,现如今,他们也种不动了。今年秋天,上斜道那两块良田只种了一块。荒草在进攻,像士兵一样摆开阵势,像风暴,像巨浪,像雪崩,汹涌着向村庄淹过来……

我的童年在陡辽屲打着滚,我的少年在青草间撒着欢,我童年与少年的分界线,在糜田下边绿草沟里,在我半生起起落落的人生波浪线上,慌慌张张留下一个鲜红的点。

                 2019.12.30

图/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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