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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赏读: 蒋立波诗歌新作10首 |在天平的两端

 置身于宁静 2022-05-28 发布于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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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白云推荐语

诗人蒋立波一直那么沉潜谦逊地隐于诗坛的一隅,但对于风云变幻的现实他会及时地发声,用诗歌代言自己的观察、认识与观点。他的诗歌是自由的、开放的。第二十三届“柔刚诗歌奖”给他的授奖辞中说蒋立波的诗歌“从日常存在的微小事件落笔,但不囿于经验的简单复述,而是以智性的目光和机敏的想象力为流动的情绪赋形,在克制的叙述中,对词与物、自我与经验、个人与历史之间的复杂性进行迂回观照”。而“观照”我认为是蒋立波诗歌的关键所在。在我看来,蒋立波是那种骨子里具有使命感的诗人,他注重的是诗歌的在场,他的诗歌具有一种代入感,读他的诗会在不知不觉中入场,用一句通俗的话说是一种“同呼吸共命运”的感觉,而不是记住了他的某个修辞某个句子。他的诗整体呈现的是一种质感,不能从中拆卸任何一个句子,他注重的是整首诗的氛围。诗的形式也是他诗歌重要的部分,有的诗人不注重诗歌的形式感,随意的分行,而蒋立波的诗形式与诗内容衔接的天衣无缝,体现了诗歌的一种艺术自觉。他的诗的空间、场域具体而浩大,比如这组诗,它们不是那种从头到脚的线性展开,而是以某个点向四周阔散,始终被一种隐隐的真气贯通。即使在面对批判、灾难、生死等一些终极问题,仍保持了诗人的一种发散思维。当你在他诗歌的犬牙交错中,感觉到某种心灵的震颤、启示、觉醒,也许你会发现现实与人性乃至生命一些本质的东西。帕维奇在《哈扎尔词典》里说:“你看,因为我们正在渺小下去,所以世界出了问题。”而诗人正是那个发现并指出了问题的人。

蒋立波诗歌新作10首 

在天平的两端

◎现实主义批判

诗和新闻彼此混淆,灾难和抒情急于拥抱。

而死者紧闭的嘴唇告诉我,此时的每一个汉字

都需要接受消毒水的清洗,甚至连悼词

也需要省去多余的悲伤,除了泪水捐赠的

盐晶和沉默。当供不应求的谣言与告急的口罩

互相揭发,尖叫的手指正从电梯按钮上撤回。

病毒在教授的论文中被疯狂复制,飞沫喂养的常识

从八米之外追上来,向一只剧烈咳嗽的鹤

宣讲可疑的病理学。肺在胶片上供认,无辜的

蝙蝠倒悬于幽暗的洞穴,那被现实否定的

现实主义,像痛心疾首的官员批判着另一个

戴反口罩的自己。而病变的词语已经没有力气

站出来呼救,以向更多的亡魂请求偿还。

漫长的协商,足以让提前锻造的墓碑松动

暧昧的立场,这涉及死亡的预算,或者怜悯的

保质期。或许是第一次,我们艰难的呼吸

从集体的呼吸中分离出来,像一种幸存的语言

被白色的口号所隔离,并与变凉的骸骨为伴。

◎当你谈论灾难与诗

宿主开始互相甩锅,吵醒蝙蝠倒悬于客厅的美梦。

死神与病毒表演的双簧不会穿帮,因为

你已被隔离到不存在的原籍,或者迷雾重重的

乌有乡。一早醒来,你终于发现每一条路

都已被封死,祖国的脸已被蒙住,而仓库里

囤积的口号终于告急,因为答非所问的

不仅仅是官员,事实上不合时宜的诗同样需要被劝返。

除了门把手,按钮,扶手,键盘,水龙头……

还有哪一个词不散发消毒水的味道?当更多的死者

排队进入焚尸炉,当你谈论灾难和诗,

事实上你是在谈论变白的肺,可疑的阴影和毛刺;

谈论紧缺的运尸袋,那冷漠的统计数字之外

和昨天的新闻纸一起变凉的骨灰盒。以及

推迟宣读的悼词,追赶母亲灵车的女儿!事实上

写作的羞耻无法被谈论,当更多的唾液和口水

带来致死的病毒,试剂的失效是否就是诗的无效?

◎口罩研究

当人们开始纷纷摘下口罩,涌向热烈的街头和天桥,

一只孤独的口罩还垂挂在车内后视镜上,

像一面不肯降下的国旗。事实上我更倾向于

它是一面向瘟疫举起的白旗,我愿意承认

写诗的“无力、无助和无奈”,并乐于效仿米沃什

审慎地否认自己“专业哀悼者”的角色,哪怕

我们的脚“踢到了亲人未曾掩埋的尸骨”⑴。

在这个意义上,一只废弃的口罩更接近于一片白肺,

它彻底放弃对呼吸承担的责任,就像自由,

它已不可能被谈论,因为我们“不知道自由是什么”⑵。

但哲学家们仍固执己见,继续热衷于

为“赤裸裸的生活”⑶辩护。尽管人民已经同意

放弃面对面的交谈和拥抱,甚至包括悲伤的权利。

人民不需要哲学,因为炉膛的烈焰和冲天的烟柱

在代替我们发言,唯独春雷一声不吭

如哑掉的土制炸药,怠工的引线仍拒绝提供

病源的索引。而死者终于可以回家,他们省下了

床位,口罩,插管,呼吸机,和,呼吸。

他们省下了悼词,那未获批准的眼泪,甚至

在无法清偿的账单上,免除了我们的傲慢与道歉。

春风在吹!此时的口罩更像是挽幛,它已吸附太多飞沫

慷慨的馈赠,车窗外不断输入的风景和病例。

它攀爬在内后视镜上,帮助我查勘

标语的连环追尾,讣闻版上亡灵的拥堵。

喷泉在放假,针柏例行的默哀拒绝哀乐的修剪。

但死神从不吝啬,新增打脸清零,南希单挑阿甘本,

仓促复工的伦理学开始接受死亡新的订单。

而对准你的测温枪很可能是假的,因此有必要

让高烧不止的额头再补上那虚拟的一枪。

注:

1)诗句出自米沃什《一个例行的哀悼者》。

2)借用自多丽丝·莱辛的谈话:“是的,不知道自由是什么,就无法谈论自由。”

3)“赤裸生命”系意大利哲学家阿甘本发明的政治学概念。

◎蒙面人的语言

据说药店里口罩已经断档,各种消息

仍在有毒的空气中继续喂养陌生的菌种。

大雾捂紧我们的嘴,如同置身于一座动物园,

我们开始被迫使用一种蒙面人的语言。

我们支起一只只尖削的耳朵,如可疑的

果子狸,愤怒,惊惧,又不知所措。

一本尘封的词典里,源源不断的新词

在争先恐后中入住,而鞭痕仍然是旧的,

就像临床的恶,古老的词根,共同拥有

一个当代的变体,或者仅仅是偶然的笔误。

蝙蝠携带隐秘的伏笔,病历与绳索,

以此照应被隔离的词,多刺的磨玻璃影。

语焉不详的舌头,顺从于语义的诸多分岔

和拐弯,却始终指向同一具身体,同一个

出逃的疫区。但新的语法在变异,新的

冠冕正在用渺小的悲伤缝制*,而我们仍然

奇迹般活着,像一个个互不相见的蒙面人。

只有配方是旧的,飞沫的抛物线绘制出

死亡完美的轨迹,像一个未经邀请的谣言,

撬开地狱的封条,迫使幽暗的灵魂开口说话。

只有病毒经得起磨难,赫鲁伯的预言再一次

得到证实,如同我们窃喜于每一天的幸存。

而在已知和未知之间,肺叶尖叫如夜莺,

年轻的病毒正忙于找到一个新的宿主。

*冠状病毒形状类似于日冕。

◎遗物的考古学

一叠A4纸大小的手抄五线谱。

兄妹五人的黑白照片。

养老院活动卡、智能手机。

参加某次健美比赛的门票和奖杯。

生前采摘的艾草,漂亮衣服,阳台上风干的腊肉……

这些无法被逝者所携带的遗物,

在生者的叙述中,试图还原那些熟悉的

气味,体温,和呼吸机出借的呼吸

——肺叶在冥河中最后的划桨。

未经泪水的消毒的遗物,

不能被生者多疑的手所触摸;

它们已被悼词和葬礼解雇,因此仍然需要

在孤独的隔离中度过漫长的观察期。

遗物不可能开口说话。

在生者反复擦拭的声带里,遗物

成为扼住喉管与声门裂的异物,或者

一份残酷的契约中来不及履行的义务。

成为一个热爱吊嗓子的大爷。

成为兄妹五人中的老二。

成为喜欢在手机上看新闻和小说的老太太。

成为肌肉发达的健身达人。

成为喜欢穿漂亮衣服的老女生。

……成为更多的人,那些被遗像囚禁的形象。

成为一道失败的算术题里

疑似或确诊的余数。

成为仍然烫手的“一粒灰”。

最后,镜框在持续的低烧中柝裂,

成为一颗夺框而出的泪滴,

用于浇灌干旱的公墓,和死者的渴意。

成为一种新的禁忌,那不被许可的哭泣和哀悼。

鸟鸣是唯一获得授权的哀乐,

那固执的啄击,像精准而专业的考古铲

致力于挖掘一个不被标记的年代,

和可疑的地质断层里一再删除的鸣管。

那被冻住的泪腺,遗骸,和忙音,

像无人认领的孤儿,将在这个春天永久寄存。

◎昆虫研究

(给张壬)

你拍下这么多昆虫,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

也认不出它们的样子,更不知道

它们所从属的目,科,种,属。

但我应该在哪里见过它们,听过它们演奏的音乐,

那神秘的音叉,琴键,簧片,身体的发声学。

我所缺失的恰恰都被它们所拥有,

我不可能借到它们的翅膀、触角、口器、伪足,

它们的管状心脏、梯形神经和越界的器官、拟态的涂料。

我只拥有莫名的敌意与一腔无用的怒火,

像一盘西瓜上空低低盘旋的苍蝇,

将一颗碧绿的头颅奋力投掷,

但我不可能借到它的复眼,以便反复计算

向一首意外的诗发起突袭的距离。

我拍死过的蚊子莫非已多于冒死投奔的文字?

这样的提问并不夸张,因为只有绝望

约略相同,像诗句的刺吸式细针日夜抽取

却在一瞬间将一袋救命的血浆归还。

区别仅仅在于,我们一次次地死里逃生,

窃喜于第二天醒来仍有一碗稀粥,

就着一碟花生米,和刺鼻的雾霾一起吞吃。

偶尔羡慕金龟的甲胄,螳螂的大刀,

等待一个唐吉诃德借我的身体还魂。

更多时候你或许会赞同,有必要在歌剧院的乐谱上

嵌入蟋蟀的音键,在螽斯的电报机里

抢救出银河系发来的电波。

——天牛。田鳖。蝼蛄。窃蠹。

——姬蜂。寄蝇。石蛾。龟蝽。

你熟悉它们如同你诗行里的每一个标点

都由它们构成,甚至你每一天的晚安

都模仿了它们的口型和腹语。

尽管失踪每天都在这个国度发生,再见

或许就是两颗行星之间的永不再见。

每天,胡蜂举着螫针,蜻蜓替我们携带细长的塔身,

在黏稠的气流中超低空飞行,而蜉蝣

忽然生,忽然死,用一日叫板我们冗长的一生。

你日复一日拍摄它们,是否是要告诉我们

晦暗的时刻还有瓢虫的星辰闪耀,屎壳郎寄身的粪堆里

也有一个微观的宇宙在翻身,并且从那里

齐刷刷探出一张张迷惘而严肃的脸。

◎教育诗:夜色中的小学
 
通往体艺馆的路上我看到
教学大楼像一头怪兽在夜幕下兀立
没有灯光,当然也没有白天曾经嘹亮的读书声
教室安静。课本和铅笔安静。田字格里

一个个带鞭痕的汉字
也像是在睡梦中发出均匀的呼吸
一支年幼的口琴
抱着不肯安睡的音符沉沉睡去。橡皮
和错别字之间古老的敌意
此刻变得柔软,像一块天真的软糖
抵制着知识的甜腻
卷笔刀暂时停止吞咽笔芯里
源源不断的石墨和黏土
那来不及削出的尖锐部分也在安睡

比夜色更黑的黑板像一片暂时解禁的
禁飞区:不断闯入孤儿般身份不明的病句
铃声中涌出的孩子被迅速押解回
和风筝一起坠毁的课文
舌根下压着的字母鼾声四起
词的性别在发育。而所谓写作就是被一粒鸟鸣弹回
因为只有形容词还醒着
那小小的身体里来不及削出的陡峭
指向一列正在成长的悬崖

我隐隐听到操场边那支水塔里
更多的水滴在争先恐后中向高处攀爬

像更多的人质,绝望于空难般无法挽回的语法

◎在天平的两端
 

从养兔场回来,朋友送我一袋新鲜的兔子肉,
又送给儿子一只可爱的小白兔。
我的左手是装着兔子肉的塑料袋,
右手是装兔子的纸盒子,
我夹在中间,像置身于一场激烈的争吵。
无意之中我成为了一架天平,
仿佛两边的砝码都在拼命把我拉向

各自的一边,生和死

仿佛具有了相同的重量。
 
回到家里,我把兔子肉放进冰箱,
儿子把小白兔放到了阳台上,
这似乎是一种默契:生和死被保持到了
一种合适的距离。
但在我身上,一只死去的兔子和一只蹦跳的兔子,
如同互相的辩驳永远不会结束。
这个黄昏,那血红的眼珠一直在我眼前转动,

像悲伤的落日迟迟不肯落下。

◎听英国演员朗诵杜甫的诗

不必怀疑,朗读《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的嗓音

和念诵莎剧的嗓音出于同一只喉咙。

但在那个遥远的岛国,杜甫也只是个陌生的名字,

相较于柳树抽出的新绿,日渐变深的草木,

难道真有人关心一个来自东方的诗人?

当然,在他的祖国,他同样是一个陌生人,

一个厌倦了战争、饥饿和逃亡的胥吏,

一个盛世合唱团里把离别与鸟鸣演奏得

甚至比哀乐更惊心动魄的乐师。

不必怀疑,诗不可能抗疫,它不会让一个

困守室内的人免于命运的再一次惩罚。

面对疫情,忧虑没有用,群体免疫也有待论证,

而一个弯曲的水龙头不可能代替我们鞠躬,

它只负责用疑似的泪水反复冲洗

可疑的手指。从一种语言到另一种语言,我只关心

在剥离了韵律和平仄之后,究竟还保留了什么?

就像一棵剥光树皮的松树,是否只剩下

衰老,叹息,以及枯枝临摹的笔画与鞭影?

而灾难必须从一顶花冠里赎回失传的哀哭,

一如从杜甫到莎士比亚,隔着伦敦的一场浓雾,

舌头上打滑的独白,抑扬格和音步,

和一个优柔寡断的哈姆莱特。

只有悲观约略相似,而正是这与病毒同样古老的悲观

为一种圣贤与小丑所共同使用的语言消毒。

◎衣鱼

衣鱼,这好听的名字,它的发音听起来像是

抑郁,异域,呓语?但其实它就是书蠹,

一种寄身于书柜的缨尾目昆虫。

它吞吃浆糊里的葡聚糖、书籍装订线、纸张、相片

毛发、泥土、亚麻布、丝绸、人造纤维。

这是谁给它取的笔名?吃掉了这么多字,

它应该也会写诗。它并不是鱼,尽管

它畅泳于词语的惊涛骇浪,一本书中埋伏的

暗礁或漩涡,而最吸引它的,无疑

是一首诗没有写出的部分,比如莲塘深处

一声不吭的藕、习惯从不表态的淤泥。

它既吃“晦暗的鱼鳞”,也吃嘹亮的蛙鸣,偶尔

在褒义词与贬义词之间费尽踌躇,

在悲痛的词与狂喜的词之间左右摇摆。但极少

咬到一根履带,一截墓碑,因为在它之前

这些沉默的词已被更锋利的牙齿挖去。

其实它并不需要一口池塘,更不需要一座大海,

喂养它的恰恰是干旱,那“满纸荒唐言”,或者干脆

就是一纸空文。在历史的迷雾中,

双关,反讽,虚拟,口吃的修辞穷尽之处,

衣鱼沾着满嘴的胶水和我们说话:“此处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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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立波,又名陈家农,浙江嵊州人。上世纪80年代末期开始写诗。大学时期自印第一本诗集《另一种砍伐》(1988)。系“星期三”诗群代表诗人之一。极少发表作品。曾获“柔刚诗歌奖”主奖(2015)、“突围年度诗人奖”(2019)等奖项。辑有诗集《折叠的月亮》(1992)、《辅音钥匙》(2015)、《帝国茶楼》(2017)。现居杭州远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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