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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村,那从未远去的记忆(续一)

 新用户6968UzPy 2022-05-29 发布于北京
批斗会 

 那年头,敌人多,批斗多,批斗的名堂也多。今天批这个,明天又批那个,左一个右一个地不消停。反正上头刮什么风,下头就摆什么浪呗!

“9·13事件”后,一个新的大批判高潮又在全国掀起,叫个什么名堂来着?我是高低想不起来了。总之等到运动波及到我们村儿时,已经是冬天了。大部分知青都回津探亲去了,只有我,因为学校还没放假,走不成。

那年冬天真冷啊!房、树、路、山……一切一切统统覆盖在厚厚的白雪下头。天都开睛好几天了,雪就是不化,只有向阳一面的山圪梁上,才稀稀拉拉露出黑褐色的小斑块。家家户户的房檐下,吊着一串串尺把长的冰锥子。

那天黑来将将吃罢饭,挂在墙上的木头匣子就响起了来,让各家出一个代表到小学校开批斗会,批判××反党集团在万村留下的残渣余孽。

呀!小小的万村竟然还有××反党集团的残渣余孽?不得了!谁呀?”我又是好奇,又是兴奋,立时摩拳擦掌起来,不大一会儿功夫就写好了批判稿——这个我熟,前几年学校复课闹革命”时,课没“复”多少,净剩“革命”了。别的不会,要说写大批判稿,哪个学生都不憷,肚里现成的词儿多着呢,什么是可忍,孰不可忍”啦,什么“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啦,什么“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啦……嘿!就像刚出窑的瓦盆——一套一套的。

揣上写好的大批判稿,我来到临时充当批斗会场的小学校。会场上稀稀拉拉的,人不多,先来的坐在灯影里懒懒散散,后到的不慌不忙满不在乎。大队支书王安根和民兵队长李亥定坐在讲台上,一脸严肃,朝下面圪睃来圪睃去。

看到有几家只派了个半大孩子来,亥定队长把脸一黑,吼:“你来能侃甚屌?回!唤你大来!”会场上响起一阵哄笑。几个小孩不敢吭,赶紧灰圪遛遛往出走,回家叫他爸去了。

还有几家,虽说来的不是孩子,却是耳聋眼花的老汉。几个老汉专寻那黑影,一坐下,就跟老和尚“入定”似的,俩腿一盘,俩手一抄,俩眼一闭,养起神来。看着他们那副模样,亥定队长和安根支书直运气,又头抵头小声嘀咕了半天,到底没吭声。

看看人到得差不多了,支书走到台前,干咳几声清清嗓子:这个这个,啊……谁还在那儿乱哩?悄悄的吧都!批斗大会现在开始——××反党集团的残渣余孽带上来!

话音刚落,两个民兵押着“残渣余孽”从外面进来了。我定睛一看:呀!怎么是他?

被押进来的人叫留根,是我们村一个年轻人,就住在“知青大院”对面的牲口棚旁边。他长得单薄,薄眼皮,薄嘴唇,薄耳朵片子,薄身板子。一年到头,顶着个三七分的“锅盖头”,穿在身上的破袄咣里咣当,倒像是挑在竹竿儿上似的。

留根话少。平时一块干活时,你简直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他总是低眉顺眼、一声不吭,任凭人家说笑斗嘴也好,偷奸使滑也好,欺负他取笑他也好,他都不插嘴,不偷懒,也不争辩。那年夏天割麦,我亲眼看见他旁边那小子使坏,隔三岔五就给他丢下两垄。这要换了别人,早板叫上了!可他就像没看出来似的,一声不吭替他割了。

在地头歇息时,他也总是一个人坐在一旁,捡块石头片子,低下头刮锄板,一下、一下、又一下……把一张锄刮得锃光瓦亮。刮罢锄,他就两手抱住圪膝盖,眯起眼看远处的山,看得那么出神,好像可以看到山背后去似的。几个捣蛋闺女常撩逗他:“半天啦,瞧见甚哩?”他总是吓着了似的慌慌回过神儿来,小声结巴着:“没……没瞧见甚。”逗得闺女们嗄嗄大笑,他就也跟着笑,憨憨的。

他喜欢跟知青们在一块,喜欢听我们讲外面的世界。我们经常略带着几分得意,吹起我们从前生活过的那个繁华热闹的城市,那里的高楼马路、电灯电话、火车、汽车、自行车、图书馆、音乐厅、游泳池……讲起“起士林”的西餐、登瀛楼的山东菜、康乐冷饮的蛋卷冰淇淋……讲起我们一日三餐吃什么、老师课堂上讲什么、看过什么电影、听过什么戏、读过什么书……说得天花乱坠,他听得无比陶醉,眼睛眯着,嘴巴张着,眉宇间有几分迷朦,又有几分灵动。

有时候,他也跟我们聊他读过的书,其中竟也不乏中外名著的名字。有时也聊他看过的或是听说过的电影……聊得兴起时,那双总是垂着的眼皮会不自觉地抬起,脸上的木讷也一扫而光,整个儿像变了个人似的。虽然还是那个滑稽的“锅盖”头,还是那双趿拉着老布鞋的光脚丫,还是那件咣里咣当的破袄,还是那一嘴侉得掉渣的土话,可是慢慢的,我倒觉得他其实挺好、挺有意思的。

可是,这个挺好、挺有意思的留根却一直也没说上个“秀”,日子过得乱七八糟的。老大不小的人了,为甚不成家呀?村里像他这么大的小伙儿们,早就连爹都当上了。我纳闷,悄悄问过村里爱说爱笑的闺女大籽,谁知大籽只管笑,笑够了,撂下一句:“谁敢嫁他?就没了下文。

……

发现自己走神儿了,我赶紧打点起精神往台上看。只见留根倒还是一脸的淡定自若,瞧不出甚慌怕来。他极主动、极熟练地把头一低,把两只胳膊往后一抬,腰压得低低的,屁股撅得高高的,摆出一个特别地道的“喷气造型来。“喷气式”是那个年月挨斗时的标准姿式,以前在城里时,我见过的“牛鬼蛇神”多了去了,个个都是行家里手。想不到留根身处偏乡僻壤的,竟也如此在行。

批斗会开始了。民兵队长李亥定带头发言:

“……留根就是××反革命集团中的一员,就是××黑线上的人,他整天光想篡党夺权,光想变天,光想重新骑在人民头上做威做福,让咱贫下中农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我们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有人领着喊口号,大伙长一声短一声地跟着喊。我赶紧向坐在旁边的莲籽姑娘打听,这才知道:敢情全村数留根家成份高。自打土改起,这些年来,甭管哪场运动,他家都是斗争对象,早先是他爹,现在是他。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怪不得留根平时怪怪的,有点缩头缩脑、夹着尾巴的样子;怪不得他老大不小了,一直都没说上个“秀”。好家伙!躲都躲不及呢,谁家闺女敢嫁他?

想想可也是的:在那个惟成份论的年代,一个人要是出身不好,那是生下来就带了原罪的,就像非洲黑人的肤色一样与生俱来,怎么洗也洗不白,背上家庭出身的十字架,这辈子你就甭想喘口舒坦气。对于这一点,我们这些来插队的知青们,有几个不明白个中滋味呢?

我只顾七想八想的“开小差”,也没好好听台上又都说了些甚?弄了些甚?角落里,此起彼伏的鼾声倒是越来越多、越来越响了。鸡都叫头遍了,庄稼人不习惯熬夜,这会儿已经东倒西歪梦到姥姥家去了。

支书终于站起来了,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惺着一双困眼说:谁还有甚没甚了?……白女爸,你弄毬甚哩!”被点了名的白女老汉酣声正响,被旁边的人捅醒了,擦着流到下巴上的哈喇子,呓呓怔怔地答:“唔,没甚,没甚……”逗得大伙哄堂大笑,刚刚还一本正经的斗争气氛一下子给冲没了。支书忙正了正色,大声宣布道:“批斗大会现在结束,把留根带下去

人们早就瞌睡得顶不住了,就像听到大赦令一般,还没等留根被“带下去”,早已呼啦啦拥到门口,你争我抢地挤出去了。

外面挺亮,天上一弯冷月,脚下满地白雪。我一边往回走,一边回味着刚才的批斗会,心里有点迷糊,说不清是索然还是释然,总觉着这一切怎么都跟想像的不一样呢?按说这就是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了,可敌我双方咋连一点剑拔弩张的劲头都没有呀?说是批斗会,更像是走过场,玩过家家,没有几个人当真。

揣进兜里的手忽然碰到一张纸,我这才想起,精心准备了半天的批判稿被我忘得光光的,压根就没用上。我把它掏出来,揉成个纸蛋蛋,一扬手,扔了。

再见到留根是在第二天的井台上,我立刻脸上讪讪的,好像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亏心事。他倒跟没事儿人一样,冲我招呼着:“担水呀?”我胡乱点点头,不知道以后怎么去面对他。

好在后来我发现,一切照旧,留根照旧蔫蔫的、憨憨的;村里人照旧跟他耍笑,就连队干部们也不例外。再打听打听就明白了:其实留根挨斗是平常事。每次运动来了,村里就把他拉出来斗一斗,好像割麦要备镰,拉煤要套车一样。斗完就斗完了,收起镰,卸了车,一切照旧,该干甚还干甚。

也是,庄稼人嘛,过日子才是正经。别的?扯淡。

 (故事属实,但主人公的名字是虚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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