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话说:有舍才有得。 人类作为万物生灵的一部分,想进阶为更高等生物,需要先舍弃很多东西,然后才能通过修炼完成自我境界的提升,这种舍弃,佛家叫“五蕴皆空”,道家叫“清静无为”,儒家更狠,要“存天理,灭人欲”,总而言之,要想提升自己,欲望,尤其是色欲,是第一要禁止的。 但是,凡事总有例外,“太平广记”中记载,唐代有个人,不仅娶了美人,还成了神仙。 这个人叫裴航,是唐朝长庆年间的秀才,因科举不中,心情郁闷,便纵情山水,想在游乐间排遣烦恼。碰到个老朋友叫崔相国的,也是真大方,见他一身潦倒,穷得爬山连个索道都不舍得坐,心生怜悯,便随手赠了二十万钱,这妥妥是一个富二代,按照当时的购买力计算,二十万钱,放到现在,也差不多一百多万人民币了。 ![]() 更要命的是,唐朝没有纸币,这么多钱放一起,用绳子穿起来,少说也有好几百公斤重了,他没办法,回京的路上,租了一条大船,除了拉这一大笔钱,路上还能捎带些人,这样,旅程也不至太过单调乏味。 手里有了钱,一路的风景也明媚起来,他矗立船头,看着向后飞逝的水流,体会到了“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快意。 看完了风景,闲来无事,他开始打量起船上的人来,很快便留意到,同船有个女人,别人叫她樊夫人,是个国色天香的美女,每天独自待在船舱里,看起来挺孤独的。裴航正值婚配妙龄,长得也很看得过,通身弥漫着浪漫的荷尔蒙,便想找人家聊聊,要个电话,留个微信,方便日后联系。 放在平时,他一个穷秀才,肯定没有这个胆子,但现在不同了,有那一坨二十万的现金打底,他觉得心里很踏实,脸皮也比从前厚了许多。更何况,连船都是洒家雇的,洒家想和你说句话,那是你的造化,换作别人,洒家未必愿意多看一眼呢。 我们常说“酒壮怂人胆”,其实,钱的效果比酒还要好。 打定主意之后,为了抬升自己的品味,也为了给人家留下个好印象,他写了首诗,贿赂了那女人的侍女袅烟,呈送了进去。 裴航自己只是个秀才,不算多高的文化水平,秀才之上还有举人、进士等,他既然科场失意,想必才学更有限,但别忘了,现在是大唐,帝国余晖未尽,四海升平,山野樵夫都能吟诵几首五言七言,一个秀才写首诗,自然不在话下,尤其是情诗。他写道: 同为胡越犹怀想, 况遇天仙隔锦屏。 倘若玉京朝会去, 愿随鸾鹤入青云。 话说得委婉,其实意思很简单:你是天鹅我是蟾,千思百梦求一餐,就是喜欢上你了,你说咋整吧! 把诗送进去之后,很久都没有动静,裴航急得抓耳挠腮,百思不解,拦住袅烟问了好几回,袅烟都说:夫人看了没什么反应,跟没看一个样,我也没办法。 裴航可能平生第一次怀疑起自己的文采来,这如何能甘心,他又在途中买了很多时鲜的水果,托袅烟送了过去,终于,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这天袅烟找过来,说夫人有请。 裴航大喜过望,连忙正了正衣冠,拿好手中的折扇,亦步亦趋地跟在袅烟后面,心里早就盘算着一会如何答对。 进了船舱,裴航觉得眼前一亮,对面的樊夫人云鬓低垂,蛾眉淡扫,举止就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此刻,他才相信书上形容一个佳人说其明艳照人,令人不敢逼视的话,原来都是真的。 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裴秀才有点手忙脚乱,他行礼之后,但觉美人在前,光彩炫目,又舍不得移开视线,这个形象,如果再流下点口水,活脱脱是一个痴呆的傻子,还是治不好的那种。 二人相对无话,场面一度尴尬,终于,樊夫人先开了口,她说:“我有丈夫在汉南做官,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想辞官归隐,要我前去诀别,怕不能按时赶到,心里十分担忧,没有心思想别的,不过遇到你还是很开心。” 这话术是不是很熟悉,和现代的绿茶妹几乎一个腔调:“我男朋友这两天为了别的女人要和我分手,真是好伤心,再好的感情也败给了异地,不过认识你还是很开心,有缘下次再见。” 一边标榜自己的贞洁,一边打造受伤需要安慰的脆弱人设,同时又暗示追求者:你还有机会。裴航也是开了眼界,如果不是距现代社会还有一千多年,他简直要怀疑这女人是不是在网上卖过茶叶。 既然樊夫人冰清玉洁,严于操守,裴航也不敢冒昧相求,略坐一会儿,便告辞而去,过了两天,收到一首诗,是樊夫人的回赠,诗中写道: 一饮琼浆百感生, 玄霜捣尽见云英。 蓝桥便是神仙窟, 何必崎岖上玉清。 裴航看了又看,也参不透诗中玄奥,玄霜,云英,都是道教里的药物,蓝桥似乎是一个地方,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拿着诗,怅然若失,终于没再去打扰。 ![]() 一路行至襄汉地界,樊夫人和袅烟带着行李,下了船,走前也没打招呼,裴航有点后悔,便到处打听她们的消息,奇怪的是,这一主一仆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再无踪影可寻。 没办法,既然不辞而别,那可能真的没有缘分,裴航也就重新收拾行装取陆路回京。他带着东西骑着马,这么一路跋涉,走到蓝桥驿附近的时候,累的口干舌燥,喉咙都要冒烟了。 前后一打量,路旁有三四间茅屋,有个老妇人在纺麻,便上前作揖,希望能讨碗水喝,那老妇人倒也爽快,向屋里喊道:“云英,端碗水来,郎君要喝。”这一嗓子喊得裴航脑中闪电般想到了那首诗,再看看地名,似乎说的就是这里。 但是,这太玄乎了,他不信那位樊夫人有未卜先知的本领,还没下船便知蓝桥有个云英姑娘,而且断定他会路过此地讨碗水喝,这简直是神仙手段了,他拿出那首诗又看了看,还是不敢相信。 那位云英姑娘似乎是害羞,人不出来,隔着门帘伸手捧出一个瓷碗,那双手洁白如玉,叫人忍不住浮想门后之人该有多美,裴秀才确实渴了,小心接过来一饮而尽,只觉得这碗水像是琼浆玉液一般,饮完满口生香,比什么可乐、雪碧都好喝多了。正想把碗还回去,门帘打开了。 面前出现了一个美貌女郎,有多美呢,什么出水的芙蓉,岸边的青柳都弱爆了,裴秀才肚子里墨水不多,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露珠裹着的红玉,春风融化的雪彩;他觉得这姑娘面如凝脂,发似浓云,即便是空谷中的幽兰,也难以和她的容颜相比。 毫无意外,我们的裴秀才又看呆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对老妇人说:“我的马也累了,您看能不能在这休息一晚,没关系,只要您同意,价钱随便开。”那老妇人也是个爽快人,说你自便就是了。 一切安顿停当,裴航不想浪费时间,他马上找到老妇人,说了自己的想法:“刚才见到那位姑娘,简直惊为天人,我说实话,之所以留下来,就是因为她,只要能娶她为妻,彩礼什么的都不成问题,您看行吗?” 年轻人大多如此,血气方刚,说话做事但凭一时冲动,遇见美女,也不管内在品性如何,只凭外表,便生出天荒地老、海枯石烂的决心来,长则三年两载,短则七八十月,新鲜感一过,眼睛又慢慢瞟往别处的风景。后世有句话:一见钟情,不过是见色起意,日久生情,也都是利弊权衡。虽然消极了点,也不能说毫无道理。 就像裴航一样,一见之下,便要谈婚论嫁,明显欠妥,好在是大唐,社会风气比较开放。老妇人也见怪不怪,不答应,也没拒绝,她说:“云英已经许给别人,只是时候还没到,所以没有成亲,我一个老太太,年纪大了,只有这一个孙女,自然对她的亲事慎之又慎。” 她接着告诉裴秀才,昨天有个神仙给她送了几颗仙丹,要用白玉杵捣碎,而且必须捣够一百天,才能吞服。最后,开了个条件:“你要是真心想娶我这个孙女,需要帮我找到白玉杵,其他金银财帛之类的,对我来说没什么用处。” 裴航连忙拜谢,并约定以百日为限,到时他一定带着白玉杵前来提亲,同时也要老妇人在他回来之前,千万不要把云英再许给其他人。 ![]() 说定之后,裴航回到京城,大把地撒钱,疯了一样满世界打听白玉杵,但是谁也不知道这世上究竟哪里有这种东西,眼瞅着考期临近,他一点也不在意,每天只顾着东寻西找,遇到平日相熟的朋友也不打招呼,像是不认识似的,眼睛东张西望,口中念念有词,大家都说:完了,这人疯了! 过了一个多月,偶然碰到一个卖玉的老头,对他说:“虢州有家药铺,老板姓卞,我们是朋友,听说他那里有白玉杵要卖,我看你也是真心想买,我写封荐信,你去找他吧。”裴航千恩万谢,又备了各种珍贵的礼物,翻山越岭赶过去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白玉杵,卞老板开价二百钱,少于这个价不卖。 既然有价就好办,这世界上凡是能用钱买的,都是不值钱的,二百钱不算多。裴航一翻钱包,才发现事情不妙,这一个多月花钱没有节制,买了各种信息费,渠道费,估计还交了不少上当受骗的智商税,竟然把崔相国给的二十万钱花的干干净净,兜里一个铜板都没有了。 二十四拜就差最后一哆嗦了,这个时候掉链子,岂不是功亏一篑?紧要关头,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拿下,裴航狠狠心,把身边的坐骑卖了,不够,跟随多年的仆人,也定个价转手了,终于凑够了这二百钱,换了白玉杵,独自一人步行赶到蓝桥。 那个老妇人笑道:“现在这么讲信用的小伙子已经不多了,既然白玉杵都找到了,看来我也只能践行诺言了。”云英在一旁害羞地说:“我看还不够,还要他为我捣药一百天,之后再说婚约的事。” 没法子,接着干吧,好在找来了白玉杵,胜利的曙光就在前方,裴航抖擞精神,白天干活晚上休息,终于百天期满,老妇人吃了药,吩咐道:“我要先进洞府去告诉亲族,为裴郎准备车驾。”说完,带着孙女先走一步,吩咐裴航等候片刻。 裴航一看,这怕是要溜的节奏啊,东西找着了,活也干完了,不给工钱也就算了,还要我自己在这等着,你要是黄鹤一去不复返,我可真是亏到家了,但是,毕竟是有求于人,他不敢有不同意见,只能一边等,一边安慰自己:没事,看那老太太慈眉善目的,不像是会骗人。” 终于,一架装饰华丽的马车停到了面前,几个仆人亲自来搀,裴航激动得眼泪都下来了:终于等到你,还好没放弃,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车驾停在一座府邸大门前,裴航看去,这座府邸像宫殿一样,连绵起伏的亭台楼阁,一眼望不到头,到处雕梁画栋,气势非凡。每到一处,都有仙童侍女在前引导,房里各处帐幄屏帷,珠翠珍玩,就连门帘都是珍珠做的,想必皇宫也不过如此了,裴航觉得,这一趟就算娶不到美人,这一路所见所闻,也不虚此行了。 到了内室,很多人都已经在了,裴航看到老妇人在前安坐,激动得忙上前行礼,眼中泫然欲泪。老妇人连命平身,说道:“你本是清冷裴真人的子孙,我们有很深的渊源,你和云英的事,也算两家重修旧好,等见完了各路亲族,便可开始准备婚礼的仪典。” 听她的意思,这位裴真人似乎是裴家的先祖,裴航闲时翻看过族谱,祖上确实有位先人曾痴迷修道,最后百岁而终,死后身体消解不见,子孙只得葬衣冠而奠,距今已有几百年了,因事情太过离奇,才被记入族谱,流传到现在,不知这位先祖是不是她口中的裴真人。 不过有这番话,裴航也放下心来,老妇人又带着他引见在场的宾客,看姿容打扮,各个仙风道骨,多半是神仙中人,其中有一位女客,梳着鬟鬓穿着霓衣,像个仙女一样,说是妻子的姐姐,裴航见礼毕,那仙子问道:“裴郎不记得我了吗?” 这一问让裴航大为紧张,这种场合,大家都是体面人,过去的事情不太好提吧。不过,裴航书生一个,平时是洒脱放纵了些,但自忖还是比较洁身自好的,就算有来往应酬需要去烟花娱乐之地,也从来是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没有需要特别留下记忆的情节啊,而且,看眼前这位通身的气韵,也不像是凡间的庸脂俗粉。 这个时候,任何抖机灵开玩笑的伎俩都会招来更深的怨恨,实话实说,反而还能挽回几分好评。裴航道:“看着挺眼熟,实在想不起来在哪拜识过。” 仙女笑道:“裴郎见了诗中人,便把作诗人忘到九霄云外了。”裴航这才想起,她就是之前同船赠诗的樊夫人,一个多月不见,换了身装扮,越发显得神姿绰约,仪态万方,也难怪秀才不敢认呢。后来又特意问了左右,才知道,她是新娘的姐姐云翘夫人,仙君刘纲的妻子,已经是真人级别,担当玉皇大帝的女官。 裴航不禁咋舌,幸亏当时没有语露轻薄,否则,他一个凡夫俗子的身家性命,也许只在人家翻手之间。 ![]() 宾客一一介绍完毕,众人请出新娘,为两人举行婚礼庆典,各种仪程庄重而繁琐,结束之后,老妇人让两位新人离开此处府邸,住进山上的玉峰洞中,这可能是新人修道的必备流程,妻子每日给他吃绛雪琼英炼制而成的丹药。裴航逐渐体性清虚,头发变得深青带红又转绿,达到神化自在之境,终于升阶成仙。 很多年之后,他的朋友卢颢在蓝桥驿的西边遇到他,还是一个书生模样,他赠给卢颢蓝田美玉十斤、紫府云丹一粒,托卢颢到他亲友那里去送个口信,俩人闲聊了大半天,卢颢说:“你老兄已经得道,无论如何要传我些道法,让我也能长生不老,岂不妙哉!” 这种俗世中的小心思,裴航已很看不上,但又不好直接拒绝,只好说:“老子言'虚其心,实其腹’,现在的人,心多妄想,腹漏精溢,怎么能得道呢,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以后再说吧。” 以后,再也没有人遇见过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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