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我想吃枇杷了

 华东局 2022-05-29 发布于上海


五月,到仙居。仙居连着下了几场雨,青山半掩半藏,一片翠色。翠色间金黄点缀,山岚也掩不住这鲜亮。

五月,仙居的枇杷渐黄。我们是来寻枇杷的、吃枇杷的。

其实倒也不用特地寻,到仙居走一走便知晓,但凡村镇上的家家户户,门前、院子里、菜地里,枇杷皆金黄色果实坠坠。宋代诗人戴复古在《初夏游张园》一诗写:“东园载酒西园醉,摘尽枇杷一树金。”

五月,仙居树树金。

贵平老师迎来,说,走,去看看仙居的枇杷之乡。贵平老师任职于仙居农技推广中心,仙居的蔬果、粮食,如他日常的一蔬一饭,有他引路,我们便走向仙居的枇杷园中去。

枇杷之乡,名曰官屋,位于朱溪镇。官屋村静悄悄的,村庄能看到的山崖,皆被山岚吞没了。仙居一下雨便是朦胧温柔的。说来,我来过仙居好几次,次次来,次次下雨。上一次,是在雨天上仙居闻名遐迩的神仙居,赶上大雾,神仙居的峰峦皆成为雾气腾挪的想象。

仙居的枇杷倒在低处,比我幼时见到的枇杷树更低。山岚在上空浮动,枇杷金黄入目。官屋的一位山民传授,枇杷树生长时,要砍去正中的树枝,让旁边的树枝长起来,长成一把大伞。这样采起枇杷来,方便,梯子也不用。但官屋的枇杷还未开采,山中气温稍低,连逢下雨。开采后,会有枇杷商人专程来到官屋收枇杷,鲜卖的、做罐头的、做枇杷膏的……

“还有一位专来酿枇杷酒的枇杷酿酒人。”山民说,他身后的妻子惊奇了一下:“还有枇杷酒?那么你喝过吗?”

我们都笑起来,看来枇杷酒是这对老夫老妻间的一个秘密。

我想起一张画来,三枝枇杷,黑白墨色,是清代画家金农的一张枇杷小品。这张画的左下侧题着一行字:“橛头船,昨日到,洞庭枇杷天下少。额黄颜色真箇好,我与山妻同一饱。”我想象着,五月波光粼粼的洞庭湖上,画家与妻子棹一小舟,来到枇杷树下,看金黄果实,一同亲手摘下吃到饱,这样满足、快乐。也许正是枇杷甜蜜的果腹之后的平静,才使黑白墨色显得依然动人。

他称妻子为“山妻”,山夫山妻,如眼前的这对仙居老夫老妻。他们居于山中,在每个五月站在屋前,等待枇杷果实渐渐黄、渐渐黄透。他们在等待一场关于枇杷的丰收劳动。

苗苗的“福应”枇杷已黄了一座山。仙居有宋代福应塔,福应的好期盼,被苗苗寄托在果园里。因为果园靠近县城,温度较高,枇杷的金黄沿着山脚漫到山腰,再往上,山峦叠翠,山名喊作青尖。

山脚下的白房子里,十几位枇杷阿姨正在小心挑拣着枇杷,个头不大的、不够黄的、受过伤的,都得挑出来。苗苗将表皮附有褐色斑点的枇杷称为受了伤的枇杷。

枇杷果,是很脆弱的。如枇杷叶、枇杷梗,附着一层细细的绒毛,枇杷果也有。采摘时,这层绒毛若有一点碰到擦到,便会瞬时转成斑点。因而得采梗,且要一粒粒采,看黄透了采,看够不够金黄,看金黄中那丝绿意有没有将阳光足够转化为甜蜜。这是需要眼光的。

因而采摘枇杷的,都是上了年纪的、经验丰足的阿姨们。她们眼神准、足够耐心,也有一点好胜心,看谁采得快、采得准。现在,她们正坐在小房子的长条凳子上晃着腿儿呢,等雨停,上山,上树。

连日的雨没有下在苗苗的心上。苗苗说,枇杷采摘最好的天气,是夜里下一场雨,白日迎着阳光,这样子的枇杷,夜里吸足了水分,“澎澎的”,阳光一照,甜度也好,品相也好。

苗苗大约有一千株枇杷树,这一千株枇杷树,有二十多岁,是白沙枇杷。这是苗苗从林阿姨的手中承包来的。林阿姨是个上班族,却早在二十多年前便看中这青尖山,植下枇杷、杨梅、梨。林阿姨上班之余,便念着自己的果园。苗苗原在城市做生意,但却想要一座果园。因而,这就成了她和林阿姨共同的果园。除了枇杷,果园里还栽种着杨梅、梨。林阿姨指挥除草、施肥、疏果,苗苗负责采摘与线上销售。今年的枇杷,一部分用蓝黄相映的盒子装好,当天运送出去,盒子上印着——神仙大农。

大农,大约是每个仙居人的生命基因。

苗苗掐着指头给我算仙居一年的水果季,初春的樱桃、初夏的桑葚、枇杷、盛夏的杨梅,还有桃、梨……苗苗说,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回来做农业,明明赚得更少。但站在果园里,心中快乐、富足,眼睛笑得弯弯。孩子也领回来,果园成为他们和同学的乐园。

她说,孩子领略到许多城市领略不到的东西。

我喜欢枇杷树的古老、茂盛,枇杷叶厚朴、枇杷果鲜艳。去年冬季呼吸道犯炎症,母亲便从屋后的枇杷树上采了枇杷叶、枇杷花炖了水给我喝,清凉解毒,含有稍许甜味。还有未用完的枇杷枝叶,我细细看了,枇杷花不好看,毛茸茸、灰扑扑,谁会在意它。更不在意的人,都不知枇杷会开花。

但真公平,枇杷的果好看。认识一位插花艺术家,他插花却惯用果,番茄、葡萄,很有古艺术家的遗风。古艺术家是爱果的,除了金农的墨色枇杷,画家历来为枇杷的金黄着迷。宋徽宗赵佶的《枇杷山鸟图》,宋代画家林椿、崔白、吴炳分别画过《枇杷山鸟图》《枇杷孔雀图》《八哥枇杷图》。金黄色的小果丰满圆润,在绢上、纸上流传,伴随着古人那微小的喜悦的注视。

那些注视里,鸟类比人更爱吃枇杷,也比人更通晓枇杷的甜蜜。今天仍然如此。苗苗说,往常要给枇杷山蒙上一张巨大的防鸟类啄食的网。一种关于甜蜜的烦恼。

对于枇杷果实成熟的敏感,能超过鸟类的,只有孩子。

我家也有一株枇杷树,是近八十岁的祖母种下的。它长在浙西深山老宅的屋后,已长得很高,高到接近天空,属于我们家族所有人。枇杷果子长成,一串串垂在枝头,枇杷果起先为深绿,继而成为青绿、淡绿、浅黄、深黄。如人的四季。

幼时,枇杷是很珍贵的。观察枇杷在五月中的果实变幻,是我们最要紧的事。苗苗说,在她的小时候,仙居枇杷也未有那么多,每年有固定的开采季,开采前,敲锣打鼓,庆祝枇杷的丰收。

枇杷树长大后,我渐渐远离深山,远离枇杷树。一头银丝的伯父守在枇杷树下——他常喜欢坐在能见到枇杷树的门槛上吃东西。山中的枇杷多得吃不完了,落下来,铺满地金黄。伯父说,年纪大了,吃得少,更多留给鸟吃。他说,人是这样的,要对自然让步。

苗苗折下裂了口的枇杷,雨下得多,把果子胀裂了。她说,心疼,但又接受着自然的安排。这是作为一个农人要接受的事。

我站在枇杷树下,想起归有光的《项脊轩志》:“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这是一份悲伤的思念。

枇杷树是长得很快的,就如我的枇杷树,它已历经好几代人。枇杷树的生命力顽强,在老家,许多枇杷树,大约是人吃枇杷时不经意间吐的枇杷核,枇杷树便长了出来,长在谁家的院子里菜地里,便属于谁家。

贵平老师捧来一掌心的枇杷,他很欣喜,这是他植下的枇杷树第一次结果。我走过去,枇杷树还不及我高,果子却饱满。

傍晚,我们来到距今六七千年的下汤遗址。遗址地看起来只不过是普通的田地,我们只站在门口,看一株古老的枫树在风中轻微摇摆,看映在白墙上的黄果子澄明可爱。

题图:李茂君 摄

华东局原创稿件,原文刊发于上观新闻华东局栏目,由解放日报长三角周刊团队运营。转载、投稿或提供线索,请加小编微信并注明来意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