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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厨师:穿越乡村三十年

 作家楚夫 2022-05-30 发布于广东

清明节前到孙中山祖居地南朗左步村寻访,在欧氏大宗祠前的休闲广场前,见到孙桂满夫妻正在门口劏鱼、洗菜,盛满水的金属盆大得有点夸张,身后的屋子里整齐摆放着蒸笼、煤气瓶等厨具,一侧堆放着台面和底座分开的简易餐桌。

他们是乡村厨师,正在为乡邻酒宴备菜。乡土调查里,我见过许多临时餐棚围裹下的乡间宴席,一直希望深入宴席内部,看到乡村厨师的世界,这一次,机会就在眼前。

随行的村干部告诉我,孙桂满夫妻不是最出名的,村里还有个乡村厨师,叫陈庆泉,人称泉哥,44日正清日承揽了200多桌宴席,最高峰的猴年除夕,一天承揽了300多桌宴席。我在脑海里迅速计算了一下,300多桌宴席能供3000多人同时就餐,这远远超出了我对乡村厨师的想象,我想会会他。

在村口泉哥的农庄里找到他时,他系着围裙,正端着一盆饲料,沿着池塘边沿行走,走到两口塘中间被丝网隔开的塘梗上,为大群鸡鸭喂食,塘中央的增氧机轰鸣着激荡起水花,塘边水面漂浮着喂鱼的菜叶。这两口塘是他承包的,鱼和鸡鸭直供他承办的宴席,但满足不了自己的需求。

我冒昧地提出跟踪观察他的乡宴,他没有犹豫,一口答应了。我有点惊讶他的坦诚。

眼前的他一脸温和,看得出常年油烟熏染后的痕迹,他有些沉郁,说话轻言细语。

他告诉我,44日那天200多桌宴席散布在当地和周边镇区6个地点,都是清明祭祖,最多的一个点在火炬区珊洲村,有96桌,那一天一刻也不能分心。他建议我们跟410日在村里的宴席,只有16桌,可以忙里偷闲说说话。 


10
日是个周日,天上下着瓢泼大雨。我和摄影家明剑赶到他的农庄时,工作人员正在往厢式货车装炊具,一个差不多齐人高的烤鸭炉,被拆解成几截后装进车厢。泉哥从小库房里拣出白色镶红边的厨师服和白色的纸帽,将食用油、调味料放进自己的车尾箱,将袋装的瑶柱和腰果等干货装进后座,泉哥说这瑶柱要500元一斤。我知道,他将贴身衣物和贵重食材随身带了。

当天的宴席在他的家乡村庄阮氏大宗祠,宗祠隔壁一户人家94岁的老太太去世一个月,家人摆下解讳酒,感谢亲友和村邻。老太太生前养育了5个子女20个孙辈,与长子长媳住在一起,老太太一向身体很好,自己洗衣服,喜欢打牌,开朗乐观,一个月前无疾而终。

6天前的正清日,就在这家宗祠,泉哥为阮家清明祭祖烹饪,也是16桌,捐款及收支账目张贴在祠堂外墙上,泉哥捐款500元排在最前面。

泉哥用的是祠堂里的土灶,还自带了两个煤气瓶和两个燃气灶。泉哥说这土灶有几十年了,不时有乡邻在这里摆酒,自己小时候常在这灶间玩,夏天玩累了,就在祠堂门口的麻石板上睡觉。

土灶烧的是10元一包的木柴,很多客人喜欢木柴烧出的饭菜味道,他说,当天16桌宴席柴禾费用是80元,在全部用煤气的酒楼则需要500元,也就是说,每桌酒席能省下26元钱。

当天,泉哥在香芋扣肉上费时最长。土灶烧起来,泉哥将五花肉下锅,厨工将芋头削皮切片,到调制酱汁时,已经是2个小时后。泉哥将香叶、八角、桂皮、陈皮、蚝油、老抽、糖、海鲜酱、叉烧酱、南乳、生粉等配料倒进盆里,用力搅拌,揉捏,酱汁变成深褐色,泉哥用手蘸一点酱汁送到嘴边尝一下,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酱汁里藏着香芋扣肉的秘密。调制好酱汁,装好的香芋扣肉入笼,还要蒸够2个小时。泉哥说,现在没有几个师傅愿意做香芋扣肉了,因为工序太繁琐,但许多客人就要他做这道菜。

专职烧鹅的厨师阮志军是泉哥的贴墙邻居,跟着泉哥做了10多年,早些年跟着自己的堂哥在珠海学了烧鹅绝活,到澳门做过多年厨师,烤出的鹅皮脆、肉嫩、骨香。

当天的宴席6点准时开席,泉哥在厨房里一刻也不能闲着,厨工在厨房和餐台间风风火火,脚下生风,不一会,厨工浑身湿透,门槛内外湿漉漉一片,磨光了的麻石板踩上去滑溜溜的。

上完最后一道菜,泉哥摘下帽子,脱去围裙和厨师服,一屁股坐到凳子上,疲惫写在脸上。

他说,上菜时间要控制在25分钟左右,超过10分钟的话很多客人就走了。

散席之时,桌上的菜肴还剩下一半,多数客人用塑料袋打包带走。泉哥说,乡村宴席吃完打包是习惯,客人各打包一样东西,很公平。因此,乡村宴席的量都特别足,“不准备多一点,客人不满意。”

这一桌菜,有101汤,还有点心生果,收费950块,价格比以前没有多少变化,一直在祠堂张罗的阮结宏老人说,陈庆泉的宴席很经济。泉哥对着当天的菜单感叹,最近什么肉菜都涨价,去年80块一斤的鲍鱼,今年卖到130块;一道鲍鱼拔丝西兰花,10个鲍鱼成本就要200块;原来30多块一斤的石斑鱼现在卖到88块;原来30多块一斤的虾现在80块;以前两三块钱一斤的毛瓜现在要12块。他说,做的都是熟客生意,不敢涨价,利润也就越来越少了。

乡间的解讳酒、寿宴不收礼。当天主家为泉哥和厨工预留了一桌,该入座了,泉哥说:“我们做完菜就不想吃了,员工需要吃饭,我们才坐下来。”

泉哥说,从元旦到今天,没休息过一天,每天早上7点钟出门,晚上10点回到家中,已经习惯了。 


下午4点,宴席现场赶来几个骑电动车的女服务员,穿着鲜红的工作服。她们与有些年岁的厨工不同,都很年轻。泉哥说,她们在24小时营业的麦肯上通宵夜班,下午赶过来做服务员,晚上忙完后接着上10点开始的通宵夜班。也就是说,她们一人打两份工,每天工作十五六个小时,只有一个上午的休息时间。

泉哥说,当天从厨师到厨工、服务员,多数人有两份工作,他们是典型的炒更族。他算了一笔账, 60桌宴席需要19个人左右,包括2个厨师3个普通杂工、2个负责切菜的上杂,还有12个服务员各负责5张台。

忙碌的间隙,泉哥把一个叫阿敏的服务员叫到身边,吩咐她第二天即11日,这个村里有21桌满月酒,14日田边村一个工厂开业有20多桌,16日隔壁冲口村拜山有10桌,让她到时找几个人过来。阿敏应承下来,迅速致电给自己在麦肯的朋友排班。

聊天中知道,阿敏是一个5岁孩子的妈妈,在肯德基工作多年,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了泉哥的太太,成了泉哥宴席的服务员。在肯德基,阿敏选择了夜班,晚上10点工作到次日早上7点,中间有2个小时休息时间。上午补休后,她于下午4点赶到宴席现场,一直忙到收拾完现场,将宴席用品送回库房,已经是9点多,然后匆忙赶到肯德基上通宵班。

阿敏说,在肯德基通宵夜班的月工资是2800元,为泉哥兼职的工资比肯德基还多一点。

不光是服务员,泉哥宴席团队里的厨师、杂工半数左右是兼职的,另有一份全职工作。

泉哥的宴席团队共有约百人,厨师都是他的徒弟,散布在市内外一些酒楼,需要时打个电话,这些徒弟就设法调休,前来帮手,做一次宴席的工资是三五百块钱,经常有徒弟不肯收钱。一些厨工也跟随他多年,主业大多是清洁卫生工作。

现年48岁的泉哥,18岁到纪中操场自营小饭堂,其时,他的父亲是中山纪念中学后勤主任。半年后的暑假,他到路边炒田螺,一个人单飞。当年,他买下翠亨海鲜饭店,随后承包了6个饭堂,包括一家电机厂、一家手袋厂、一家藤厂的饭堂。

泉哥遗憾当年3000块钱买下翠亨海鲜饭店时,自己只有2000块钱,向老爸借1000块钱被拒绝。他接手这家做游客生意的店后生意很好,来自香港、广州铁路局的包餐很多,赚钱很容易。赚了大钱的他管不住钱,贪玩,把赚的钱都输掉了。他说,自己有经营能力,老爸有管理能力,如果老爸给了钱就会管住钱,30年前他就该有100万了。

10多年前,泉哥转行做乡间宴席,当时南朗镇只有一个沙溪人开的酒席店与他竞争。泉哥说,一般的团队不敢承接超过100桌的宴席,但他几次超过200桌。

在厨房忙碌时,泉哥不时接到电话,不少是主家打来的,与他沟通宴席安排。这个手机号码被他印制在服务员工作服上,他说,曾跟同行调侃互换手机号码,自己的号码50万元都不卖,将来还要留给孩子用。我知道,这个号码连着老客户的信任。

泉哥说,有的家庭和家族,婚丧嫁娶、做寿庆生都找他,一年请他几次,已经很多年了。有的朋友年节里吃顿家庭团圆饭,就希望吃一口泉哥做的菜,说价格由泉哥定。

从事乡村宴席的厨师知道,5桌以下的宴席除非自己下厨,否则没有利润。但泉哥说,朋友的宴席,一桌也做,为的是那一份信任。

熟悉泉哥的人说,他是个一诺千金的人。几年前,承包沙朗大酒店的他遭遇生意骗局,先是赔光了家产,随后前妻被人骗去赌博欠下大耳窿200万元赌债,当时,他的两个孩子正在上大学,两个孩子还在上中学,天天被追赌债,最多的一天24个人向他要债。他承诺替前妻还赌债,债主答应他只还本不付息。那是一段艰难的日子,泉哥说,每天晚上辗转反侧,到了12点还睡不着,就一口喝下一支2两装的百年糊涂。他在电话里承诺还钱日期,到期还不上钱,他就东挪西借,哪怕借月息10%的高利贷,也要将钱还上。直到去年,他才还清了前妻欠下的全部赌债。 


当天下午忙碌的间隙,泉哥与村里的外来养殖户董生约定,去他家现场商量搭酒席棚的位置,我们上了泉哥的车。

董生的房子在村外的养殖场,与村子隔着一座山,需要开车绕到山后边去。董生的孙子第二天满月,请泉哥烹饪21桌满月酒。

行走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这条路一年前还是石子路。泉哥看着不断掠过的树丛,突然起了感慨,“小时候这里满山遍野都是野果,滩涂上捡不完的跳跳鱼、沙虾,8岁就跟奶奶出海,晚上点着煤油灯,不时踩进坟坑里。改革开放前,村里许多人划着小艇,或游泳到澳门去,现在多数家庭有人在澳门和香港,阮家片区只有我家没人去港澳。”

几分钟后,车在一片山地里停下来,蓝色石棉瓦覆盖的两排养殖房整齐排列着,养殖场占地面积足有1.8万平方米,是一家专门孵小鸡的养殖场,年租金4万元。住房和厨房靠近路口,大门口的鲜红对联“百年好合”和大红囍字,留着婚姻的印记。

泉哥走村串户,走街串巷,吃的是百家饭,婚丧嫁娶、庆生祝寿、建房安屋、企业开张,他以自己的厨艺,见证一个个家庭、一个个家族、一个个宗族的荣耀。

回村中央的路上,左边的坡地上立着一幢房子,旁边看得见一个篮球场。泉哥说,那是村里人开发的一个庄园,开业宴席是自己做的。里面有餐厅、卡拉OK、篮球场、网球场、高尔夫球练习场,被一个在广州开酒楼的老板400万元买下了,用于会客。到了庄园门口,泉哥转进去兜了一圈,庄园里有员工正在养护,山上养着走地鸡,据说专供老板在广州的酒楼。泉哥像是自言自语说,听说这个庄园要改做养老院,再赚个400万也不难。

车子拐进村道,路口挂着一个显目的招租牌,立在院墙拐角处,大书“庄园出租”,附有内景照。这是一个占地5100平方米的庄园,有两栋独栋物业,还有篮球场、网球场、泳池、观景鱼池、小亭、花园,用途建议是:公司高层管理人员居住、办公、会所、学校、幼儿园、培训机构、农家乐等。

泉哥为这个闲置的庄园惋惜。他说,庄园是村里人回家修建的,主人在外市工作,儿子在美国,新屋入伙宴席是自己承办的,但庄园多年不曾住人。

车回到当天宴席地点阮氏大宗祠,泉哥指着祠堂隔壁高墙深锁、大门紧闭、亭台楼阁、棕榈参天的一座深宅大院,告诉我们,房子原来的主人在澳门赌博赢了一亿多元,回家盖了这座大宅,取名丽雅园,新屋入伙宴席也是自己承办的。但房子没怎么住就换了主人,村里人说是原主人输掉了这座房子。后来,前后两任房主都去世了。末了,泉哥叹息一声:“有钱人多不长命。”

乡村厨师以自己的厨艺留住老味道,绝大多数时候为乡村烹饪快乐,带着乡亲穿过岁月。透过乡间宴席,我们分明听见浮华背后的唏嘘,夹杂着世事变幻人生无常的慨叹。

                               2016-0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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