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送气工:厮守一座城18年找不到家的感觉

 作家楚夫 2022-05-30 发布于广东

到贵阳之前,知道乡邻G在那里做送气营生10多年了。其实,自南下广东后,就没有见过他。

G家曾经是我的贴墙邻居,他的父辈结婚后弟兄分家单过,到村子南边建了新屋,常常回到老宅,在门口的皂荚树下海阔天空,留下许多共同记忆。

回到村里,不时见到他的一女二儿三个孩子,两个儿子是双胞胎,都由他的父母带着。他的孩子是典型的留守孩子。其时,他的女儿在镇上初中上学,他的双胞胎儿子还在上小学,小学离家有约2公里路程,要经过武荆铁路道班,为了安全起见,他的母亲在镇旁边租了一栋民房陪读,他的父亲守在老宅侍弄田园,去镇上集贸市场时顺道给祖孙两代人送点东西。绝大多数时间里,一家人分居三地,他们夫妻在贵阳忙活,在家乡的父母和孩子分别住在村里和镇上。到了暑假,他的母亲带着孙辈到贵阳,这是他们夫妻与孩子难得的团聚时光,一直持续到开学。

那次贵阳行,很想见见他,看看他们夫妻在贵阳的生活。

到贵阳第二天,在族亲住处准备午餐,我一个电话打给G,他说离这里只有2公里多,忙完一单事马上赶过来。

一桌人正在寒暄,门外风风火火闯进来一个中年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热情地跟我们打招呼,斜挎着的单肩包也不摘下来,大大咧咧坐下,单肩包拉到身前,拿过酒瓶自己斟上。来人跟族亲极要好,我一下没认出他来,努力在记忆库里搜寻,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忽然想起刚刚电话过的G,但眼前的他面庞饱满,与记忆中精瘦的G对不上号。细看下来,终究从五官轮廓中读出了他的模样。也难怪,已经20多年不曾见过他了,留在记忆里的他还是一个不安分的毛头小伙。

问起他的营生,希望到他的店子走走看看,他给了我一个令人不安的答复,店子是4个人合伙的,自己刚刚退出了经营,全部交给一个人打理,自己每个月按份额收6000块钱,直接打到卡上,他和妻子需要寻找新的营生,决定七八天后回乡。叙起退出经营的缘由,他说竞争对手越来越多,送气量越来越少,收入越来越差,上个月只分到了6000块钱利润和800块钱管理费,只有高峰期的零头。

在程湾,我见过一些退了营生回乡的乡亲,往往一边休整,一边通过同乡寻找新的营生,找的还是老本行,却并不顺利,一晃就是一年半载。

这次回乡,G想在老家村庄创业,将河边一片低洼池塘和低洼耕地改造成休闲农庄,吸引城里人下乡,也就地安置村邻就业,计划投资100万元,并做好了前期亏损的打算。

河边这片低洼池塘和低洼耕地,许多年来处于相对闲置状态,池塘里淤泥很深,常年种着莲藕,这些年有些荒弃了;低洼耕地容易水淹,许多年无人耕种,田里长满了荒草,村里人将耕牛系在田中间吃草,省了放牛的功夫。

当年一场水灾,这片低洼地被淹,给这块地开发利用提出了一个新的难题,如果开发成休闲农庄,就需要加高堤围。G说,准备用拱土机将低洼地拱成大片鱼塘,拱出的泥土筑成堤围,他想找人测算一下工程量,如果筑堤需要20万元,不如花30万自己买一台拱土机。

为此,他前段时间专门回了一趟老家,找到村支书谈了个人想法,但村支书告诉他,他已经是村里提出开发这片地的第六个人,村里一个都没同意。村里希望投资者多投入一点,将这片地改造成养虾场,变成村集体一份物业。

这意味着他的休闲农庄梦可能成为泡影,随后,他转而与几个退出送气营生的同道商议,计划共同筹资在家乡邻县投建一座气站,但需要先拿到批文。

之前,他的一位老表在贵州与人合伙办了一个气站,邀他入伙,说是让他拿出80万元,给他8.5%份额,他合计了一下,相当于这个气站要投资近1000万元,心里想老表“太黑了”。他估摸着,建设这样一个气站,最多只需要700万元,如果回乡投资气站,大约400万元就够了。于是,他先给了老表一个拖延战术,“让我考虑下。”后来直接拒绝了老表,“我没钱。”

2000年到贵阳,与人合伙租下店子,做的是送气兼卖厨电的营生,一直不曾换过铺子,也不曾离开贵阳。我知道,一个月6000块钱的营生,已经不足以供养3个还在读书的孩子,不值得两夫妻坚守,离开是无可奈何的选择,想象得到他此时的复杂心情。他说店子不必去看了,但坚持要在贵阳尽一次地主之谊,约请几个老乡作陪吃顿饭。

次日中午,我们相约在刘一手火锅聚餐,G说刘一手是贵阳纳税大户,是当地有名的火锅店,每天晚餐爆满。这里晚餐时间来,有时要等2个小时,等着叫号。当天G特地要了一支218元的习酒,鸳鸯锅里滚着火红的辣椒。

火锅店里没有别的客人,正好聊天。我们挑了一个临窗的座位,抬眼能看到河边的垂柳。酒酣耳热之际,我把心底的疑问逐个抛给G,打开了他的话匣子,言谈间,G这些年的生活清晰起来。

G是较早进入当地送气行当的人,前些年,贵阳送气者很少,只要肯干,就有做不完的活,靠着这门营生,他小有积蓄,年前回到家乡城区买了一套房,那时,三个孩子都在镇上学校读书。当年,他的两个儿子到了上中学的年龄,女儿也到了高三,第二年面临高考,他打定主意把儿子送到城区重点中学就读,于是,将这套房子装修一新,让母亲带着3个孩子住进新房,带着3个孩子陪读。

在家乡小城买房时,贵阳市房价还不高,稍微加点钱就可以在贵阳买套房,将一家人的户口迁到贵阳。当年,他的岳父在贵阳花90万元,买了一套80多平方的房子并装修好,将一家三代人户口都迁到贵阳,他的姨夫家也通过买房将户口迁到贵阳。岳父要求他们在贵阳一起买房,但他没有同意。他说,根本没有在贵阳安家的想法。

他的双胞胎儿子一高一矮,在村里见到了,如果不经人提醒,想不到这是一对双胞胎。双胞胎儿子出生后,女儿到了上小学的年龄,实在照顾不过来,他们将小儿子带在身边,大儿子跟着他的父母留守家乡。大儿子食量大,他的父母心疼牛奶钱,就像早年养孩子一样,做了米糊喂养,这个孩子被他的父母养得高高大大;反倒是带在身边的小儿子不吃牛奶,身高比双胞胎哥哥矮了一头。他的三个孩子都曾经跟在身边上学。最大的女儿到了上小学的年龄,他们找到贵阳当地学校申请借读,孩子满足了父母在当地交社保达到3年以上的条件,按照要求开具了各种证明,获得借读小学资格,在贵阳读完小学。到了升初中的年龄,他们打听到,孩子户口不在贵州,将来不能在当地参加高考,必须回到湖北。他们回家看了初中教材,跟贵州完全不同,贵州用的是苏教版教材,湖北用的是人教版教材,贵州采用的教材比湖北简单得多,他们担心湖北没有学籍,耽搁孩子高考,也担心孩子将来适应不了湖北高考试卷,将孩子送回家乡小镇接受初中教育。

他们的双胞胎儿子在贵阳上的幼儿园,大儿子上了2年,送回家交给父母照顾,小儿子带在身边上完幼儿园。到了小学阶段,双胞胎儿子在家乡小学会合了。

当年,双胞胎儿子到了升读初中阶段,他们希望把孩子送到城区重点学校接受教育,见到我时,G显得很兴奋,为了儿子升读初中,他专门回家装修了城里闲置几年的房子,托人说情把孩子送进了当地最好的实验中学,95日报名,6日开学。没想到儿子上城区重点中学这么顺利,他有些后悔当初没有把女儿送进城区重点学校。他说,实验中学当年470多人考取一中, 60多人考取地级市重点中学孝感高中,考取应城二中以上的比例高达八九成,家乡小镇中学成绩则相差很大。他后悔当年为什么不把女儿送到实验中学,认为女儿就是在家乡小镇中学跟着同学耽误了,经常跟着同学出去玩,晚自习时间有人睡觉,大家都拿着书打打闹闹,女儿说班级没有学习气氛。

2014年中考,女儿考了504分,跟一中分数线差了30分,按照差一分收500块钱的标准,需要额外缴纳1.5万块钱,就可以读一中。他征求女儿意见,女儿说担心到一中跟不上,选择了二中。他说女儿并不是心疼钱,女儿用起钱来也很大方。他说起上一年暑假女儿自己选择的补习。当年7月份,女儿告诉他们位于武汉市的一家知名商贸学院有一个艺术课程,为期一个多月,需要交费1.5万元。他同意了,坐火车回家,将女儿送到学校,事后,他连学习效果也没问。他说习惯了让孩子自己做决定。

他和孩子之间,有一种特殊的交流方式,G说这是自己的激将法。

女儿次年9月份就满18岁了,他跟女儿说,上大学的报名费、书本费老爸交,生活费自己勤工俭学赚,他要让女儿体谅父母生活艰难。他说从小学到初中高中,女儿电话打过来,他就50010002000,打到女儿卡上。他常跟女儿说,爸妈的钱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老爸一瓶一瓶气扛出来的。

他跟孩子说,我供你们读书,你们不想读书了就出去打工。他装修房子时也跟孩子说,房子是爸妈住的,你们需要房子就自己出去买,这房子等我们老了才是你们的。将来子女有了孩子,他也不准备帮着带,他说自己辛苦多年,想年纪大了之后出去旅行,不愿意被孙辈拖累。

他说充分尊重孩子的选择,以后找对象也不阻挡孩子,只要孩子喜欢,不会嫌对方远了,也不会挑剔对方条件。他对两个儿子说,如果孩子有出息,他们能帮就帮,若读书不行,家里还有5亩田,两个孩子各一半。

在家的日子,他带儿子走在田埂上,看到有人背着药桶打药,他问儿子这样累不累,怕累就好好读书。

再次联系他时,他独自回了贵阳,因为家乡的气站办不起来,他回到贵阳重操旧业,到联营后的行业内“入仓”,重复家人天各一方的生活。

在贵阳18年,一份营生让他养育了3个孩子,但他说,根本没有在贵阳安家的想法。

    记起他在贵阳说过的话,“这一行做怨了,每天早晨起来面对的就是瓶子、瓶子。整天跟人打嘴皮官司,跟客户磨嘴皮,跟竞争对手干仗,希望换一种活法。”

    不知现在的他,背着煤气瓶走在别人的城市。心里作何感想!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