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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刊》2020年3月诗歌选评

 置身于宁静 2022-05-30 发布于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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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沫

剑男

一条流水一定有着它的悲伤

它在群山中穿梭,只能接受往低处去的命运

但因其有确切的去处,它也是快乐的

它奋不顾身冲下悬崖,在逼仄幽暗的狭谷

侧着身子,在平野缓缓向前涌动

比很多宿命事物多出来的东西是

它有着一个辽阔的归属,能在不断低下去的

冲决中抵达生命的恢弘,因此

我们看到流水在最危险、最湍急处开出花朵

而在最平稳、最懈怠处却生出泡沫

有人说水花是流水中欢乐的部分,其实

有时也是愤怒的部分,但水花的

欢乐和愤怒都是干净的,只有在平庸中再也

回不到水内部的部分才成为泡沫

像人世所有的痼疾,因为背叛了自己

只能在阴暗角落

和众多虚浮之物沆瀣一气


臧棣:

咏物诗的基调,哲理诗的底蕴,意象诗聚焦想象的能力, 都在这首名为《泡沫》的诗里有着它们各自的影子。意象的单纯,可以和最隐秘的体察事物的态度,相辅相成地协调在沉着而老练的抒情语调之中,显示了作者出色的表达能力。表面看,通篇是散文句法,但仔细读来,整首诗的气脉却有着内在的雄辩。正如作者观察到的,“它有着一个辽阔的归属,能在不断低下去的冲决中抵达生命的恢弘”,能将“泡沫”这样的司空见惯的事物,引向内心的最微妙的感受,并且在虚实之间调配得如此肌理通畅,确实能在我们的阅读中激发一种愉悦。如果我们将“泡沫”视为事物的表象,一种外在的存在,那么,这首诗显示的技艺中,给人印象最深的,莫过于诗人将叶芝所称的“诗是自我争辩”,戏剧性地构筑在一种内外的对比之中;来自内部的力量,始终带着诗人的精神强度:就像在诗的后半段,对“水花”和“泡沫”的巧妙而犀利的辨析,构成了这首诗的高音区。


平衡术

剑男

在有限的空间内保持身心的纯正、不倾斜

在一根绳索上,一块木头上

或江面一根苇草上

考量身体的难度也考量内心的难度

我见过这样的平衡术,在万人景仰的高处

中年人脚如鹰爪

在坠落的瞬间用脚钩住钢绳

像早年黄昏乡村高压电线上倒悬的蝙蝠

我也看见过低处的平衡术

母亲在南江河斜着身子拽着一个少年

肆虐的洪水与瘦弱身体保持着奇妙的平衡

但在我的家乡李家湾

在贫穷和幸福、痛苦与欢乐之间

我很少看见亲人们有过须臾惬意的摇摆

他们在生活中起伏无定

如置身一根又一根的绳索、钢丝和木头

那么多虚无的东西悬在一端

这一头,他们把全身重量压了上去

那孤注一掷的蛮力,却

每每如压舱石压上一艘风高浪急中的驳船


刘波:

物的重量产生平衡,它是我们和自然相处的隐秘法则。剑男的这首《平衡术》,是在经验的层面上朝向精神深处的刺探,读来并不轻松,它负载着向下的力量,字里行间透出深切的厚重感。这首诗源于诗人对日常人生的观察、审视和思想凝炼,从自然的平衡到身体的平衡,再到人世挣扎的内心平衡,诗歌以词的方式一层层延展到对生活的拷问,有着尖锐的反思质地。

在诗人笔下,万物皆由平衡获得生存之道,这是大自然的馈赠。在绳索、木头和江面的苇草上,皆有平衡的支撑点,它代表着一种潜在的难度。高处走钢绳的平衡术最为直观,但它可能是表演性的,我们很多时候看到的是常态的生活,如诗人所写的“母亲在南江河斜着身子拽着一个少年/肆虐的洪水与瘦弱身体保持着奇妙的平衡”,这种瞬间生死博弈的平衡,体现出母爱之本能,而拯救本身就是爱的平衡。当诗人写到家乡李家湾时,那些卑微者的人生,在粗糙的快感与境界之间,才真正考量着平衡术的残忍。诗人没有罗列更多具体的乡村困境与现实难题,“起伏无定”的廉价生活,对于乡亲们来说,一旦出现波动,唯有以“孤注一掷的蛮力”压上去。他们或许就没有去权衡利弊的精神自觉,最基本的活着构成人世的全部。当我们去正视生存时,很多压力是不可规避的,而又有多少乡亲能意识到虚无这一端的存在呢?他们只在有限的时空内满足简单的生存,此为平衡的慰藉。诗人直面这一生活的参照,并触及了人世敏感的内核,在靠近真相中确立了这首诗的“平衡”之美。


晚上七点

梁平

晚上七点,夜还没有来,

南河苑爬上五楼的树枝,

在书房的玻璃窗外,向我致意。

这是由来已久的仪式,

我打开窗,伸手与它的叶片相握,

能够感知季节的变化,

如果是雨后,还知道它的心事。

我的书房是我的江山,

列阵的书脊和密集的葱茏,

浩荡千军万马。

我在,我不在,它们都在,

时间准点不准点,它们都在。

晚上七点,包含了其他时刻,

无论我在哪里,时间凝固,

所有的时针停留在此刻。


潘维:

地位和成就会对诗人产生怎么样的作用,并非隐秘的问题,只要看看历史就可了解,个人在社会中的格局会影响作品的境界,虽然作品中的角色并不等同于生活中形象,但对大多数诗人而言,人与诗其本质是相通的,分隔的状态不常见。当然,天才和拥有神性的诗人是例外。梁平这首诗写得很平实,简单地说,他在写他的认知。他看似写个人的书房,其实是在写小与大之间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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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维山

廖志理

竹子以空心摇出虚无

柿子以灯笼摆作喜宴

雨水未来

清风已至

我两手空空

低眉  敛手

只以一片构树的叶子

论一论此世的  枯与黄......


吴投文:

这是一首咏山水的短章,只有寥寥八句,诗中却有相当纵深的景致。在诗人的眼中,维山是一片空灵的境界,几乎洁净到秋水无尘的境地。诗人见维山,见到的并非全景全貌,而是一景一貌,读者从诗中所感受到的却是全景全貌的气象,被一种宁静的气氛所感染;诗人见维山,也并不显得刻意,而是流露出自在的神态,似乎人与山水无隔,人有山水的怀抱,而山水亦有人的性情流露。人与自然相对,亦相融,在相互的包容里各尽其妙,彼此并无碍隔。这就是此诗写景观物的妙处,在画面的处置上显得恰当和得体。

大约维山盛产竹柿,诗的起首两句,一句写“竹子以空心摇出虚无”,一句写“柿子以灯笼摆作喜宴”,一动一静,一红一绿,相互映照。随后的两句转换到季节的描写,“雨水未来/清风已至”,隐约有一种空无的气息,维山遍野的幽静显得更深,似乎在等待一个人的到来。接下来的两句写人的出场,“我两手空空/低眉 敛手”,两手空空是心无负累,低眉敛手则见神情肃穆,亦是人在自然面前的谦卑,是人对自然的敬畏。显然,“我”是来得恰当其时的,在人与自然构成的画境中,也处于一个恰当的位置。最后的两句甚为关键,“只以一片构树的叶子/论一论此世的  枯与黄……”,表露出诗人微小的愿望,也流露出隐隐的惆怅。在此,诗人要论一论此世的枯与黄,大概亦是对应于自然季节的变化,到底只是一种精神性的欲求,人与自然的关系并未分出主次,仍然处于相互包容的和谐状态。诗人内心的感慨是轻微的,含蕴在自然的宁静之中。此两句既收束全诗,也有回味和余音。

古人喜咏山水自然,实乃品格使然。一个人胸有山水,即有山水的自在;一个人胸无山水,即有城府的叠累。人世有劳碌,在自然山水中可得清洗。古人咏山水自然,讲空灵,忌铺叙,一切尽在诗人心性的流露中。读廖志理的《见维山》,显见中国古代山水诗的影响,他的很多诗往往以山水为主题,写得精粹可读。一首短小的山水诗需要有盘旋的空间,短不是小,而是小中见大,小中要有空间的舒展。《见维山》亦如此,从一个恰当的角度表现诗人融于自然的情怀,把自然作为心灵皈依的栖所。这是诗人向往的结果,亦是一首诗呼应自然山水的结果。


独化

麦子将黄未黄,杏子将熟未熟

在庆阳生活五十年的姑母去了

素车白马,唢呐声声,哭声哀哀

我之哀伤犹如场院外此起彼伏的麦浪

信步所至,墙里墙外,几全部为姑母手植之

核桃树、苹果树、杏树、李树、桃树......

枝繁叶茂,果实累累,而姑母却撒手人寰

甚至,猪圈里,羊圈里,猪羊满圈

而且,田埂上紫花苜蓿金针黄花触目皆是

而我可亲可敬的姑母大人却撒手人寰

从齐腰身的麦子地边走过

黄昏,漫步安静、美丽的董志塬

下半夜,一弯月亮正大、庄严

我的哀伤犹如塬上冷冷的风

不起于草尖,也并不止于林梢


李建春:

这是一首悼诗,哀悼作者“可亲可敬的姑母大人撒手人寰”,如诗中所述,一位普通的农妇,诗人却把她的生命写得正大、庄严!我思考独化用了什么手法,除了哀诗固有的情绪外,还有什么诗学或人生的秘密。我发现一颗直心。正是这颗直心,可谓诗无邪,诗人哀其所当哀。悲哀的“抑”通过姑母留在大地上的劳作“兴”起来,给人极大的抚慰。为养成这颗直心,诗人远离了一般学院诗爱用的刁僻修辞和思辩习惯。“麦子将黄未黄,杏子将熟未熟/在庆阳生活五十年的姑母去了”,多么直观,生动。“麦子将黄未黄,杏子将熟未熟”,黄时熟时,其人已不存,留给后人,自己不能享受。“素车白马,唢呐声声,哭声哀哀”,这是礼。“我之哀伤犹如场院外此起彼伏的麦浪”,这明喻崇高,质朴。“信步所至,墙里墙外,几全部为姑母手植之/核桃树、苹果树……而姑母却撒手人寰/甚至……而且……而我可亲可敬的姑母大人却撒手人寰”,两个惋惜的“而”串起的,是姑母留给人间的事业。果树是“果实累累”,家畜是“猪羊满圈”,田地是“田埂上紫花苜蓿金针黄花触目皆是”,姑母在天地间的奉献如此饱满,欣欣向荣。注意“姑母大人”遵从民俗葬礼现场的用语。诗人的身位略偏一下,隐见笑意、欣慰之意。与上文“信步”相续的动作:“从齐腰身的麦子地边走过”,直抵黄昏、下半夜。“下半夜,一弯月亮正大、庄严”,就是这样了。“我的哀伤犹如塬上冷冷的风/不起于草尖,也并不止于林梢”,何意?风起于青萍之末。而诗人哀伤的冷冷的风,不见其起,不见其止,浩大也。


我们要热爱雨水

小西

夜里,一些坚硬的事物在瓦解。

从雷声里

我能分辨出一棵树在抽泣

似乎所有的问题都集中到叶片上

椭圆的,或是狭长的

它们正置身于一场暴雨中

我们也是。

只要打开窗,伸出手

就能摘下一片颤抖的自己。


安琪:

这是一首非常主观的诗,我喜欢的,正是它的主观。诗人建立自己的情绪和判断在她所知道的每一件物上,所谓坚硬的事物在瓦解、所谓一棵树在抽泣、所谓所有的问题都集中到叶片上……物本无知,人谓其是,便是。诗歌写作大抵如此。诗人的脆弱于这一个雷暴雨之夜愈发放大,仿佛意志已处于崩溃边缘。物在瓦解亦是她在瓦解、树在哭泣亦是她在哭泣、所有的问题集中到叶片上亦是集中到她身上。是的,她就是这一片叶子,雷暴雨之夜无遮无拦被击打的颤抖的叶子。仅从正文,我们或许应该替作者笔下的事物和“我”悲伤,但突然间回看题目,诗人竟然说,我们要热爱雨水。热爱这让事物瓦解、让树抽泣、让叶子颤抖的雨水?隔着诗句,我听到了作者赌气一般喊:我们也是,我们也是暴雨中瓦解的事物、抽泣的树、集中了所有问题的颤抖的叶片……该来的总该来,该来的就让它来,我们一样热爱。何其任性,而任性恰是我喜欢这首诗的又一个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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