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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封锁》:能聊得来的,未必就是爱情

 青于墨啊 2022-05-31 发布于江苏

文/青于墨 图/网络
公众号/青于墨(ID:mojiangde)

张爱玲小说里的爱情向来拧巴,《封锁》也不例外。

这个万字左右的短篇小说,首次发表于1943年11月上海《天地》杂志第二期。
胡兰成读到这篇小说,惊叹作者太有才华了,于是找《天地》杂志的主编炎樱索要作者的地址,想要登门拜访。
《封锁》巧妙地设置了一个暂时的封闭空间,在那里,发生了一些常态下不会发生的事情。
男主角吕宗桢是一个会计师,已婚,三十五岁,有一个十三岁的女儿。
女主角吴翠远为大学教师,未婚,二十五岁。
在封锁的电车上,他们发生了一段“类似爱情”的感情。


01

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因日军的搜查,平时正常行驶的电车要封锁一段时间。
封锁的铃声响起,车厢外的人们乱作一团,四处逃窜。此时车厢里倒成了安乐的地方。
车内的人短暂忘记了自己在现实社会中的身份,只是作为一个真实的人,躲在内心深处的欲望刚好能释放出来。
现实生活里,吴翠远是个典型的乖乖女:在家里是一个好女儿,在学校里是一个好学生,大学毕业后,她在母校做了助教。
表面上光鲜,吴翠远却不快乐:
没有留过洋,很多学生都看不起她,有意无意表现出对她的轻视与无理;虽然在大学里教书,已经创了女子就业的记录,而家长们却更希望她能找个有钱人嫁了。
从小到大,吴翠远都很顺从,按着家长和学校的要求走,结果呢,哪儿都没落好。
吴翠远的内心其实非常压抑,一有合适的时机就会爆发出来。封锁期的电车,就是这样一个的场合。
她在电车上批阅学生的作文,其中一篇文章,一个男生写得很糟糕,但充满情绪宣泄,吴翠远就毫不迟疑,找出红笔给了一个“A”。
平常在学校里,人人都看不起她,她特别渴望能有一个人拿真心对她,哪怕说一些毫无顾忌的真话,只要当她是一个见多识广的人,她就满足了。
对于那些一本正经的家人,吴翠远更是内心有很多怨气,但她一般情况下都不敢表露出来。
对吕宗桢而言,同样如此。
平日里,他是华茂银行事业有成的会计师,有个外人看起来美满的家庭。
吕宗桢每天“早上乘电车上公事房去,下午又乘电车回来”,好像会永远循环下去。
这个个中规中矩、“合格”的中年人,内心也有许多外人所不知的、被压抑的想法:
对工作的厌烦,对妻子的不满,对家庭的无感,对婚外情的渴望。
封锁期的电车里,同样成为吕宗桢宣泄压力的出口,所以后来他把这些想法一股脑地对着一个陌生女人倾吐了出来。
在正常的社会环境中,吴翠远对吕宗桢这种男人看都不会看一眼,吕宗桢即便想婚外恋也不会找吴翠远这样的。
每个人都至少有两个面目,巴金在《家》中提及,到了晚上,“人们躺下来,取下他们白天里戴的面具。”
在安静的夜里,不用跟别人接触,有属于自己的空间,人们便打开内心隐秘的一隅。
在《封锁》中,整个城市停滞了,封锁的电车又创造了一个与外界完全隔绝的空间,独立于社会规则之外,人们在这种环境下容易表现出被压抑的另一面。
于是,吕宗桢和吴翠远在现实中仿佛来自两个世界的人,才有了交集。


02

动机不纯的感情,就该无疾而终


车厢里有一位吕宗桢讨厌的亲戚,他太太的表侄,且有意打他女儿的主意。

为了吓退这个表侄,吕宗桢转而与陌生女人吴翠远调情。
“少不得一五一十要去报告给他太太听——气气他太太也好!谁叫她给他弄上这么一个表侄!气,活该气!”
而吴翠远也是愿意接受暧昧的。
在学校被排挤,家里人又不满意她的现状,乖乖女也有叛逆心理。
那些一尘不染的好人——她恨他们!他们哄够了她。他们要她找个有钱的女婿,宗桢没有钱而有太太——气气他们也好!气!活该气!
吕宗桢的调情,正中吴翠远的下怀。
两个人都怀着一股赌气的心态与对方交流。奇怪的是,他们都像真的恋爱了。
吕宗桢逐渐对眼前这个女人产生极大的兴趣,对她倾吐心声:抱怨无聊的工作、诋毁乏味的妻子,甚至扬言要和妻子离婚,和眼前这个刚认识的女人结婚。
恍惚之间,吕宗桢仿佛找到了真正的知己:
她什么都懂,什么都宽宥你。你说真话,她为你心酸;你说假话,她微笑着,仿佛说:“瞧你这张嘴!”
封锁的电车里,那个压抑的自我放出来也没什么要紧。
吴翠远面对这个诱惑她的男人,不但不反感,反而很喜悦:
一个真的人!不很诚实,也不很聪明,但是一个真的人!她突然觉得炽热,快乐。
而封锁开放了,电车又当当当往前开了的时候,这段感情也就随之戛然而止。
吕宗桢“突然站起身来,挤到人丛中,不见了。”
吴翠远“偏过头去,只做不理会。他走了,对于她,他等于死了。”
一切又回到常态,大家又各自变回“正常人”,他们也不过是彼此在车上遇到的陌生人而已。
吕宗桢是否真的走了呢?
电车里点上了灯,她一睁眼望见他遥遥坐在他原先的位子上。她震了一震——原来他并没有下车去!
吴翠远彻底打消一切的幻想,原来刚才不过是一个真实又虚幻的梦。
两个人在封锁的车上都以为在恋爱,仿佛对方就是命中注定的灵魂伴侣。
他们恋爱着了,他告诉她许多话——无休无歇的话,可是她并不嫌烦。恋爱着的男子向来是喜欢说,恋爱着的女人向来是喜欢听。
可是,回到正常状态,两个人又继续伪装起来,继续做回“体面人”。
他们曾经“爱”过吗?
梦醒了,吕宗桢回到家后:
他还记得电车上那一回事,可是翠远的脸已经有点模糊——他不记得她说了些什么,可是他自己的话他记得很清楚——温柔地:“你——几岁?”慷慨激昂地:“我不能让你牺牲了你的前程!”
你看,回忆时,吕宗桢关注的只是自己的表现,而那个女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甚至长得什么样,都已经忘记了。
吕宗桢根本没有爱过吴翠远,换成其他女人,吕宗桢也会跟她在电车上聊得火热。
对于吴翠远来说,换成其他男人,她也会接受暧昧。
双方的动机都不纯粹,这场短暂的艳遇,注定如过眼的云烟,风吹过,了无痕迹。

03

懦弱的反抗者,只能短暂摘下面具


这段电车里的“爱情”,开始得莫名其妙,结束得又仓促。
还是张爱玲说得好:“这些年来,人类到底也这么生活了下来,可见疯狂是疯狂,还是有分寸的。”
吕宗桢对吴翠远倾吐出日积月累的牢骚,吴翠远也体会到被认可的快感。
二人都卸下面具,暂时疯狂起来。
但他们又都很清醒,一旦回归现实,回归常态,这两个刚才还在谈婚论嫁的男女又成了不相干的人。
究其根本,吕宗桢与吴翠远本身都是懦弱的反抗者。
吕宗桢虽然接受了高等教育,但却循规蹈矩,过着琐碎平庸而无聊的生活。
生活看似体面,内在却是一团糟。
他对婚姻没有自己的立场:太太是母亲给自己定下的,连小学都没毕业、脾气也不好。
他曾经反对过,却被对方美丽的外表吸引,接受了这段婚姻。
吕宗桢对工作也十分麻木:每天忙忙碌碌,却“对于工作一点也不感到兴趣。是为了挣钱吧,也不知道是为谁挣的。”
只是机械地重复着乏味的工作,像每天的电车一样,按时运行。
他与没有文化的太太存在思想上的隔膜,尽管有蓄积已久的反感,依旧“到弯弯扭扭最难找的小胡同”买太太要的包子带回家。
尽管有婚外恋的想法,尽管对车上的女人瞬间动心,但最终还是决定:“我不能够离婚,我得顾全孩子们的幸福。”
表面上,他是让人放心的好职员、好丈夫、好父亲。本质上,他是一个对现实生活不满却又无力反抗的人罢了。
而吴翠远呢,同样是个现实社会里的体面人。
她是个好女儿、好学生,也应该是个服从安排的好老师,但一路走来非常心累,习惯遵守规矩却没有得到真正的尊重与关注。
在工作受人质疑和家人不满的双重压力下,逐渐生出叛逆心。但这种叛逆,也是很软弱的。
她渴望尊重与关注,渴望得到真正的爱,却限于“乖乖女”的人设不能表达出来。
短暂地叛逆之后,她还是会做回别人眼中那个没有个性的人。
吕宗桢与吴翠远的激情从瞬间产生到悄无声息地消失,因为他们都是习惯“服从”的人,习惯表演社会角色的人,他们对此全无反抗之力。
他们很清醒,在电车里发生的事,根本无法延伸到封锁之外的时空中。
我们很多时候都会困惑,那个能聊得来的,就是真爱吗?尤其是在当今的网络世界里,找一个能聊得来的对象并不难。
张爱玲早就用《封锁》回答过了:能聊得来的,未必就是爱情啊。
爱情当然是需要双方有共同语言的,但如果是出于消遣时间、排解寂寞、释放压力,聊得再上头所产生的也不过是一个幻觉,而不是真正的爱情。
两个无聊的人在无聊的时间里玩了一个无聊的游戏,这样的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

【作者简介】
作者:青于墨,公众号:青于墨。理性剖析经典作品之美,偶尔也感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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