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浔 潘维/文 一 铁轨尚未铺展到雨水深处, 大大小小的黎明依靠菜市场 贩卖给每家每户。早安!窗子的书页。 我露珠的手指总避不开那道霞光: 近代史曾把后方大本营设立于此。 当我翻开账本和寿礼薄,突然一阵疑惑, 发现触摸到的是“有容乃大”、“积德”之类信条, 它们与紫檀木桌上的读书声汇成一脉, 在青瓦白墙间流淌。 简约的典雅——这是岁月用来形容质量的 悦耳清音。如果说某个家族因一场酒宴 而延缓了起床,你完全可以相信, 历史在一个梦的侧身里发生了位移。 二 那荷花池,多像一张委任状, 当它进入你的视野,你便获得了授权。 我年少时,生活就是少女, 她梳着发辫,在嬉笑的尾音里钻进钻出, 不正经的形象,一派迷糊; 直到京杭大运河把她从藤萝下带走。 那一天,小莲庄的香樟树听说了 燕京,平日里热闹的净香诗窟也安静下来, 陪她换上丝绸旗袍。难过的 不是一座座石拱桥,是银手镯, 它黯淡了,甚至照不清皮箱底的全家福。 在太湖石垒叠的假山上,几只鸽子 古怪地传播风语;丝业会馆前的雌雄狮子 表情威严,毫不顾忌乡人面子。 茶馆店发布的头条新闻, 居然是刘家的门槛又抬高了一寸。 其实,当一个人离开本土,他就已从乡愁里毕业。 遥远不仅仅是一位近视的导师。 三 文艺片场景:雨中的路灯,无意义的弄堂; 高跟鞋笃笃笃地打着密码, 在失眠的青石板上。我几乎能 破译这抒情电波:潮湿的黑, 把影子拧入更漆黑的哆嗦。 夜半歌声从苔藓里一丝丝冒出来, 姑嫂饼的芝麻香翻阅院墙。 嘉业堂天井里,两口大缸玄虚莫测; 刻字工已想不起女人的味道。 天上的一只金蟾知道, 书是藏在流水里的, 藏书楼只是一曲人鬼情未了的昆剧。 唱戏的小生并不在意台下的观众 是婚姻的保护神还是入侵者, 他唱着,沉浸于江南丝竹的声声慢。 一个光宗耀祖的败家子 和妻妾成群、子孙满堂的福禄寿, 哪一种胜利属于海派南浔。 四 那时,鹤发童颜的吴藕丁对黎明的忠诚, 只有荻港渔村的帆影可比。 公鸡啼鸣之初,几只白鹭飞起,银鱼、白虾 渐渐透明。他的手腕灵巧得像在撒网, 羊毫湖笔落上宣纸仿佛自然在低语。 墨汁,饱经枯淡浓瘦的沧桑。 古意无处不在。雾的清凉 拨开芦苇,一张劳动的脸 红扑扑地显露:那是杂货店教养的采菱女。 他们的时代——远远的都能看到, 一首燃烧过度的田园牧歌。 当然,我并不羡慕别人的传奇, 我的身体喜欢装下一部江南史。 我愿在张静江呼风唤雨之时, 替他去照顾象背上的五朵金花, 可惜她们冲上了街头,做着先驱, 没有把祖上的盐业在菜里做好。 鱼米之乡需要燕子把泥巢 筑在房梁上,吴侬软语在微光间呢喃; 印花布慢慢吸收着田地悠闲的蓝色。 五 黄酒是粮食和水酿造的山坡, 最温婉的风景在那里摇曳 我爱过的女孩。对她们曾快乐过的愚蠢, 我一无所知,我甚至不想触摸被风铃 追逐过的紫色、白色的小野花。 记得一场雷雨,酷暑瞬间消逝; 船娘停下木桨,眼神里的电流 突然中断,真空的纯净让世界毫无悬念。 屋檐下的水仙淡淡地开着, 邻家的事情悄悄地做着, 附体在蜻蜓身上的直升机超低空侦察 被寂静拍打的潮音寺。 青翠竹荫包裹的信仰,用月亮的 盈亏,称量每一个香客。 没有遗憾,允许几分惆怅。 北斗星的长柄指向隐蔽的枯荣。 风忘了把一场邂逅带到桂花树下,同时, 也忘了含山笔塔汹涌着的飞天云烟。 六 可以联通全人类的电脑,永远无法取代 身体的移动。我的文昌阁 是临河一间简朴的明代老屋, 它毁了又建,反反复复,古气仍暗自绵延。 推开窗子,镶嵌在木框内的秋天 是混搭时尚:地板厂庞大的车队 在运输稻穗上沉甸甸的暮色; 银行撰写的导游词,满足了 市场,可丢失了梦幻部分。 无需用一曲评弹,去修复青瓷碎片; 也不必把唯一的选票,投给茫茫虚空。 在历经千山万水和十万人家 之后,玉一般圆润、性感, 新柳般单纯的初恋, 会接纳这片风景:风暴眼里的 那一抹淡蓝,干净的心跳。 2013.5 致温永东 【作者简介:潘维,1964年出生浙江湖州,现居杭州。著有诗集《潘维诗选》、《水的事情》等。获17届柔刚诗歌奖、第二届天问诗人奖、海峡两岸诗会首届桂冠诗人奖等十余奖项。作品被多种外语翻译。国家一级级作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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