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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叙事」应征诗歌选读| 南浔 潘维/文

 置身于宁静 2022-05-31 发布于浙江

南浔

潘维/文

铁轨尚未铺展到雨水深处,

大大小小的黎明依靠菜市场

贩卖给每家每户。早安!窗子的书页。

我露珠的手指总避不开那道霞光:

近代史曾把后方大本营设立于此。

当我翻开账本和寿礼薄,突然一阵疑惑,

发现触摸到的是“有容乃大”、“积德”之类信条,

它们与紫檀木桌上的读书声汇成一脉,

在青瓦白墙间流淌。

简约的典雅——这是岁月用来形容质量的

悦耳清音。如果说某个家族因一场酒宴

而延缓了起床,你完全可以相信,

历史在一个梦的侧身里发生了位移。

那荷花池,多像一张委任状,

当它进入你的视野,你便获得了授权。

我年少时,生活就是少女,

她梳着发辫,在嬉笑的尾音里钻进钻出,

不正经的形象,一派迷糊;

直到京杭大运河把她从藤萝下带走。

那一天,小莲庄的香樟树听说了

燕京,平日里热闹的净香诗窟也安静下来,

陪她换上丝绸旗袍。难过的

不是一座座石拱桥,是银手镯,

它黯淡了,甚至照不清皮箱底的全家福。

在太湖石垒叠的假山上,几只鸽子

古怪地传播风语;丝业会馆前的雌雄狮子

表情威严,毫不顾忌乡人面子。

茶馆店发布的头条新闻,

居然是刘家的门槛又抬高了一寸。

其实,当一个人离开本土,他就已从乡愁里毕业。

遥远不仅仅是一位近视的导师。

文艺片场景:雨中的路灯,无意义的弄堂;

高跟鞋笃笃笃地打着密码,

在失眠的青石板上。我几乎能

破译这抒情电波:潮湿的黑,

把影子拧入更漆黑的哆嗦。

夜半歌声从苔藓里一丝丝冒出来,

姑嫂饼的芝麻香翻阅院墙。

嘉业堂天井里,两口大缸玄虚莫测;

刻字工已想不起女人的味道。

天上的一只金蟾知道,

书是藏在流水里的,

藏书楼只是一曲人鬼情未了的昆剧。

唱戏的小生并不在意台下的观众

是婚姻的保护神还是入侵者,

他唱着,沉浸于江南丝竹的声声慢。

一个光宗耀祖的败家子

和妻妾成群、子孙满堂的福禄寿,

哪一种胜利属于海派南浔。

那时,鹤发童颜的吴藕丁对黎明的忠诚,

只有荻港渔村的帆影可比。

公鸡啼鸣之初,几只白鹭飞起,银鱼、白虾

渐渐透明。他的手腕灵巧得像在撒网,

羊毫湖笔落上宣纸仿佛自然在低语。

墨汁,饱经枯淡浓瘦的沧桑。

古意无处不在。雾的清凉

拨开芦苇,一张劳动的脸

红扑扑地显露:那是杂货店教养的采菱女。

他们的时代——远远的都能看到,

一首燃烧过度的田园牧歌。

当然,我并不羡慕别人的传奇,

我的身体喜欢装下一部江南史。

我愿在张静江呼风唤雨之时,

替他去照顾象背上的五朵金花,

可惜她们冲上了街头,做着先驱,

没有把祖上的盐业在菜里做好。

鱼米之乡需要燕子把泥巢

筑在房梁上,吴侬软语在微光间呢喃;

印花布慢慢吸收着田地悠闲的蓝色。

黄酒是粮食和水酿造的山坡,

最温婉的风景在那里摇曳

我爱过的女孩。对她们曾快乐过的愚蠢,

我一无所知,我甚至不想触摸被风铃

追逐过的紫色、白色的小野花。

记得一场雷雨,酷暑瞬间消逝;

船娘停下木桨,眼神里的电流

突然中断,真空的纯净让世界毫无悬念。

屋檐下的水仙淡淡地开着,

邻家的事情悄悄地做着,

附体在蜻蜓身上的直升机超低空侦察

被寂静拍打的潮音寺。

青翠竹荫包裹的信仰,用月亮的

盈亏,称量每一个香客。

没有遗憾,允许几分惆怅。

北斗星的长柄指向隐蔽的枯荣。

风忘了把一场邂逅带到桂花树下,同时,

也忘了含山笔塔汹涌着的飞天云烟。

可以联通全人类的电脑,永远无法取代

身体的移动。我的文昌阁

是临河一间简朴的明代老屋,

它毁了又建,反反复复,古气仍暗自绵延。

推开窗子,镶嵌在木框内的秋天

是混搭时尚:地板厂庞大的车队

在运输稻穗上沉甸甸的暮色;

银行撰写的导游词,满足了

市场,可丢失了梦幻部分。

无需用一曲评弹,去修复青瓷碎片;

也不必把唯一的选票,投给茫茫虚空。

在历经千山万水和十万人家

之后,玉一般圆润、性感,

新柳般单纯的初恋,

会接纳这片风景:风暴眼里的

那一抹淡蓝,干净的心跳。

2013.5 致温永东

【作者简介:潘维,1964年出生浙江湖州,现居杭州。著有诗集《潘维诗选》、《水的事情》等。获17届柔刚诗歌奖、第二届天问诗人奖、海峡两岸诗会首届桂冠诗人奖等十余奖项。作品被多种外语翻译。国家一级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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