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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对话||杨键对话何三坡(二)

 置身于宁静 2022-05-31 发布于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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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三坡

出生于中国贵州,荣获第一届中国独立诗歌奖,丁玲文学奖,徐志摩诗歌金奖,2009年年度最有影响力诗人奖,第六届日本丰田环保奖,中国作家榜年度诗人奖。历任崔永元新锐导演计划评委,优酷土豆映像节评委,河南卫视《文学英雄》总评委。2019年编剧导演电影作品《星空》《离骚》。

何三坡散句

青鸟集

1

宇宙是大爆炸后的无尽的暴力。

如何在暴力下生存成了生命遵循的自然法则,人因其对自然法则的认识而成了万物的尺度。

生命的高贵处是之于自然法则与整个宇宙的毫无意义的觉悟。因了这种觉悟,产生了一种残酷的美,这种美被叫做自由。也被称为艺术。

2

柏拉图发现七个速度不等的行星速度平衡后会回到它的出发点,这个变化需要一万二千九百五十四年,西塞罗把它称为柏拉图年。柏拉图死后,占星术在雅典开始横行,占星术认为,人的命运是由星星的位置决定的,而每个柏拉图年后。同一个人就会再次出生,并会经历同样的命运。

尼采由此发现了永劫回归。

这当然是个糟糕的真理。

3

宇宙是有限的吗?休谟说是的,他还告诉我们,有限数量的粒子不可以无限位移,罗素认为,是休谟加深了人类的悲剧感。

但庄周的看法恰好相反。他用一块木头举了个例子,说每天分一半,万世也分不完。撩妹大师歌德非常赞同庄周,他说,谈一万次恋爱,也是初恋,也不能被称为渣男。

4

奥勒留说,任何人都不会失去过去与未来,因为任何人都不会被剥夺他根本就没有的东西。他在说时间,也在说真理。

5

皇帝与乞丐的命远是一样的,富人与穷人的命运是一样的,一棵松树的命运就是宇宙的命运。

6

尼采说是酒神发明了诗歌,不,酒神只发明狂欢、蠢行与神经病。诗歌永远是一个谜。博尔赫斯七十岁时谈到诗歌,仍然困惑不解,最后他说,它只表达美,它是一种喜悦。

7

贫穷能听到风声就是美的,所以,看看星空吧,一扇天窗会让你沉入深渊,天堂是宁静的另一个名字。

《瓦提克》里,贝克福特说,堆满黄金之所,同时是一座地狱。

8

镜子是一个谜,我们在世界享乐,从一面镜子里,却可以看见我们在另一个世界受难。

9

坐在午后的光线中,你知道光速是不变的。万物是不朽的,时间是会回流的,你畏惧的死亡是不存在的。

10

保持冷水浴,保持咖啡与苦茶,保持对美怀信心,保持热爱每一种动物、植物。保持距离,也保持怜悯。

宇宙的事物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你必须理解其中的深义。

11

养过一只猫,长达十二年,它依旧自由、神秘,你依旧对它一无所知。

它清激的目光比你写出的任何诗篇都美。

但叔本华否认他院子里的猫与三百年前的那只猫有本质的不同。这就是诗人与哲学家的区别。

12

皇帝死了,龙椅腐烂;商人死了,金钱消散。但江水一直奔流,李白和月光永远在一起,浩荡的江水永远会与苏东坡在一起。

13

每个生命都该为诗歌与哲学怀感恩之心——

诗歌给我们高飞的羽翼,出离尘世的广阔地图;哲学使我们每个人成为同神明进行秘密、持续又有趣的交谈者。

14

人类一旦见识生死,会加倍珍爱欢笑与哭泣。因此故事得以流传,构成了生活的隐喻。

15

在尘世,生命都在为幸福奔忙,但灾难遍布岐路,且如此之多。奥德赛说,神编织灾难,为的是让后代不缺写作的素材,所以马拉美确信世界的目的仅仅是为了一本书。博尔赫斯不赞成,他说,马拉美是从美学的角度在为不幸做辩解。

16

庄周骑在鲲鹏的脊背上。鲁迅枯坐在烟雾中,苏格拉底站在集市里,佛陀、孔子、柏拉图愿意坐下来与弟子们交谈,而你爱帕斯卡那株忧伤的苇草,他承认自己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这株苇草能思想,所以整个宇宙也不能将他毁灭。

17

物质真的存在吗?量子理论已给出了否定的答案。而早在1819年,叔本华就提出过一个让人迷惑的真理:世界是意志的表象。相信这个真理的人,不承认有一个地球与一个太阳,只承认一双触摸大地的手,一双能看到太阳的眼睛。

18

年后,阳光像懒洋洋的钢铁,又像智慧的海水,一只蜘蛛拉扯着一根白线从天花板上垂落下来,一枚深水炸弹把安静扩散到整个房间。

19

诗歌是天堂,也是故乡。永远要相信荷尔德林,他说,人世劳绩,因为诗意才愿意在大地上栖居。

20

相较于人的心灵,世界只是一座废墟,这是塔可夫斯基迷恋废墟的理由吗?

但世界重要,还是永恒重要呢?

喜欢切普科的说法:在我之前,没有时间;在我之后,没有存在。时间与我同在,也与我同死。

21

童话说,一个勇士与一条恶龙缠斗,最终自己也变成了那条恶龙。它为尼采的毒舌提供了佐证:当你凝视深渊,深渊也会凝视你。

在你纵身一跃前,总该静心默想,世间是否果真有一样事物值得你去执着沉沦?

22

叶芝有首诗,叫随时间而来的智慧。

时间是一条长河,也是一句谜语,你并不知道,让你伤心的事,會是日后快乐的源泉。

23

如果你不能变成一只飞鸟,就做鲁米的蜡烛,那截未被燃尽的芯,一个可以从贫与富,荣与辱,善与恶中安全出逃的人。

24

生命来到世上不图享乐,也不为煎熬。

它唯一目的是认识自己,因为说到底,没有任何人知道自己真正的名字,没有谁能说出他究竟是谁。

25

雨水落下房檐,然后流入江河再流入大海,然后再升到青空成为云朵,最终又变成雨水,挂在你的房檐。

哪怕一滴雨水,也在诉说哲学,关乎无尽。

26

佛陀把智慧变成信仰,是个奇迹,更是福音,它让拥有信仰的人有机会亲近智慧。

但爱才是宇宙的核心。

爱是无限对有限的悲悯。

而信仰和艺术恰恰相反,是有限对无限的眷恋。

27

性爱与艺术都拥有奇妙的神一样的美感,都是创造力的象征。

28

布封有个不朽的说法,叫风格即人。

意思是必须忠实于心灵的镜子折射生活而不是被生活折射。

29

少即是多,空即是色,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在儒家,是道德规劝;在建筑师与画家,是美学至境;在诗人这里,是海誓山盟:

诗人说,一千零一面镜子,转映你的容颜,从你开始,也在你结束。

30

作家的任务是语言实验,但千百年来,文学总是一意孤行,不屈地表达善与美,布罗茨基认为,是因为世上的谎言与丑恶太多。

31

风会带走纸屑、房屋,大地上的每一个人,但它带不走夜莺的歌声。

所以罗素说,看得见的是成功,也终将惨败;看不见的不会成功,也不会失败。

32

失去和得到是一件事。但宗萨仁波切比我浪漫,他说,人生是来经历三件美好的事:爱、艺术和失去。前两件事让我们充满激情,请允许最后一件事使我们变得勇敢。

33

世上本没有喜悦,没有美,是诗歌和智慧创造了它。

杨键对话何三坡

杨键:你的诗歌美学是什么?
 
何三坡:我向往的是轻逸,如同一头大象向往燕子的羽翼。
卢克莱修在他不朽的《物性论》中,谈到世界的知识倾向于消解世界的实在性,引发到对一切无限卑微事物的感情。卢克莱修本想写一篇关于物理世界的诗,但从一开始他就预告物质是由不可见的粒子组成的。他是一位注重事物具体品质的诗人,他理解具体事物具有的永恒价值,但他首先要告诉我们的是,空虚也和实在的物体一样具体,卢克莱修的主要用心在于,防止物质的沉重压垮我们。
卡尔维诺由此提出了轻逸之美,他认为这应该成为未来千年文学的向度与追求。
我热爱卡尔维诺,始终热爱他。
 
杨键:你的困惑是什么?
 
何三坡:多年来,我所有的困惑是关于《逍遥游》中鲲鹏之间转换的困惑,你很难理解一条鱼为什么会如此轻易的飞上青空,它振臂高飞,翅膀像垂天的云彩,击水三千里,扶摇九万里。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直到今天清晨我在游泳池中,才发现庄周躲在一滴水珠里。
如同一个小偷捉住另一个小偷,我跃出水面时忍不住一阵狂喜。
 
杨键:诗是什么?或者说好诗的标准是什么?
 
何三坡:布罗茨基认为,诗歌是飞行术,比国家更古老,比历史更持久,是惟一不朽的事,在一个佛教徒看来,难免有夸饰之嫌;而惠特曼的说法又太悲伤,他说诗是一个无济于事的梦想;我倾向于博尔赫斯,他说,诗是一种喜悦。而一首好诗是在喜悦之上加上惊异,它是语言与智慧的共同冒险,是一个秘密宇宙被打开。
 
杨键:新诗成熟了吗?它还缺什么?
 
何三坡:不用看树上的青苹果发呆,成熟的苹果会掉到地上来。它还给牛顿带来过惊喜。
 
杨键:林纾当年翻译《茶花女》,辜鸿铭几乎以死相抗,现在细想,辜鸿铭当年所反对的郑声,在今天几乎成为现实,也就是说,汉语在今天已经严重地物化,欲望化,正是孔子当年反对的郑声,这就是目前汉语的现实,对此,你如何看?
 
何三坡:十五岁那年我坐在一条闪亮的小河边读《茶花女》,止不住泪水横流,几十年过去了,今天我依然可以看见春风在安抚一株垂柳的万缕光线。爱和美让人悲伤,这是辜鸿铭先生所体会不到的,他只知道一个茶壶要配四个茶碗。
同样值得我们同情的还有孔子,他编了一本《诗经》,却将郑声排除在外,这是个不可原谅错误,今天我们重温《诗经》,会发现真正有价值的是来自民间的国风,而庙堂中的大雅小雅,都很烂,非常烂,简直烂死了。
 
杨键:没有经学做底色的人生、家庭与文学会是什么样的?
 
何三坡:人生可能更活沷,家庭可能更幸福,文学可能更天真。
经学太浩瀚了,在学者那里是垂天的云朵,在诗人这里就是雾霾,看上去很美,吸多了会得尘肺病。
 
杨键:新诗语言的戒定慧,新诗语言的仁义礼智信,如何才能建立?
 
何三坡:佛陀和孔子早登仙界了,他们都是好人,不要去麻烦他们。
 
杨键:与旧诗相比,新诗道的面容没有出现,自然的面容没有出现,德的面容没有出现,你如何看这些问题?
 
何三坡:较之古诗,新诗还是个孩子,他需要的是赞美,任何指责都会让一个孩子不开心。
 
杨键:儒教影响下女性会影响旧诗的发展吗?
 
何三坡:能把旧诗写好的是一个叫李清照的山东女人,她热爱赌博和酗酒,之于儒教,好像是一次巨大的打击。
 
杨键:没有儒教影响下的女性会影响新诗的发展吗?
 
何三坡:至少她们会更放浪,更性感,更美。例子都有啊,春树,巫昂,翟永明,毕肖普,塞克斯顿,莎朗奥兹。
 
杨键:自我不能泯灭,写诗只是一种不易觉察的自恋,你认同吗?
 
何三坡:每个修行者都渴望道成肉身,但青灯古佛,又谈何容易。不着急,慢慢来。
 
杨键:你现在对“诗言志”这个古老的教义如何看?

何三坡:我更喜欢另一个古老的说法:思维从疑问和惊奇开始。这是亚里士多德对人类的馈赠。
 
杨键:新诗里有太多的情绪,大抵还没有上升到智慧的层面,你对此如何看这个问题?
 
何三坡:照我冥想的经验,闭一会眼睛,等你再睁开,所有的情绪就没有了。
 
杨键:汉文明意义上的家还在吗?汉文明意义上的中国人还在吗?
 
何三坡:我是个土家人,对你们汉家一直不太关心呢。
 
杨键:三字经言“非圣书,摒勿视”,圣贤之言本是汉文明的核心精神,现在完全不是这样了,对此,你如何看?
 
何三坡:我喜欢听鸟声,风声,流水声,我知道流水改变了石子的容颜,我们又何必去责备流水。
 
杨键:汉语的声音,说到底,有四个特点,一是求道之声。二是赤子之声。三是自然之声。四是归于自性之声。这四种声音今天都非常微弱了,我们如何才能回归汉声呢?
 
何三坡:我在想,如果汉语仅有这四种声音,是不是可以学点苗语或土家话呢?
 
杨键:立德,立言,立功,你选择哪一样?
 
何三坡:我选立顿红茶。
 
杨键:苏东坡对黄庭坚的评价是:“超轶绝尘,独立万物之表,世久无此作。”这样的超轶绝尘之作新诗至今没有出现,对此,你如何看?
 
何三坡:一个诗人对另一个诗人的赞美,其实不必当真。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酒桌边的一个好句子,至多算得上一口下酒好菜,说到超轶绝尘就太过份了,估计陶渊明也不会答应。
一个泱泱大国,等一个庄周至少花去一千年,等到陶渊明、李白、苏东坡又花了两三千年,我们都在等那个长了翅膀的人,慢慢等。


杨键:欢乐是肉体带来的吗?

何三坡:更高级的欢乐来自松果体,传说练习瑜伽就可以打开它。我的余生就准备忙活这个事。

杨键:汉语的欢喜心如何获得?
何三坡:哈哈,我只听说过欢喜佛。

杨键:你如何看待“恕”字?

何三坡:这是汉语中最优雅的一个词了,胡适和木心都配得上它。你发现没有,一旦优雅到家了,智慧就被唤醒。相反,粗鄙和不宽容就会让一个人一直待在柏拉图的黑暗洞穴中。

杨键:你相信因果吗?

何三坡:我的师傅佛陀一直在吆喝。而且牛顿也已经证明了,作用力会带来反作用力。

杨键:人生短促,很快死亡就会来临,你认为有比文学更重要的事情吗?
 
何三坡:谈死亡孔子会不会不开心?所以人们还是愿意谈文学,但我知道,我不能比桑塔格谈得更好,她说,接触世界文学,不啻是逃出民族虚荣心的监狱、市侩的监狱、不完美的命运和坏运气的监狱,还是进入一种更广大更自由的生活的护照。尤其是在一个阅读的价值和内省的价值都受到严重挑战的时代,文学就是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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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键简介

一九六七年生于中国安徽马鞍山。曾先后获得首届刘丽安诗歌奖、柔刚诗歌奖、宇龙诗歌奖、全国十大新锐诗人奖、第六届华语传媒诗人奖、骆一禾诗歌奖、袁可嘉诗歌奖。是诗集 《暮晚》《古桥头》《惭愧》《哭庙》的作者。杨键被为数不多的评论家认为是中国20世纪90年代以来最重要的诗人。

杨键个人画展:2011年 《杨键的水墨》 (南京艺事后素美术馆),2013年 《道之容颜》(北京今日美术馆),2014年《冷山水》(深圳关山月美术馆),2015年《寒山》(常熟虞山当代美术馆)。近年来杨键参与的重要画展:上海新水墨艺术大展、虚薄之境——对画:山水与风景、峨眉当代艺术论坛“黑白进化论”展、第二届南京国际美展水墨主题展、大运河国际诗歌节暨当代诗人书画展、蔑视与叹息、新人文画五人展、仰而思之——岛子申伟光杨键三人展、灵性的回归——中国当代诗人绘画巡回展、自由的尺度——中国当代水墨走向欧洲、深圳 、尘尽光生、生生——洪凌杨键艺术联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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