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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虎和花子(下)

 新用户2939kDsc 2022-06-01 发布于四川

赛虎和花子(下)


几乎每个学期里周六的傍晚,这样隆重非凡的欢迎仪式总会在邓家井黄葛树下上演。以至于后来,我和妹妹每每走到铁匠铺街道快要转弯时候,总会尽量躲靠在妈妈身后,借助妈妈的身体来遮挡住我们的身影,试图以此阻止花子夸张浓烈的欢迎方式。但是花子就像是懂得时辰的精灵一样,总会在那一天的傍晚取消其他任何活动,一心一意守候在外婆家的木门内,只为等候着迎接我们送上扑面亲热和拥抱,风雨无阻。哪怕妈妈有时候看不过严厉呵斥它,或者外公外婆偶尔凑巧在门口见到后的高声喝令,都只能让它短暂消停一下下,马上它又会轻巧跳立起身体对我和妹妹轮番亲热。

在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每次回外婆家,只有花子是最最高兴和从骨子里真心欢迎我们回去的。它毫不掩饰它的欢喜和兴奋,那疯狂的几分钟欢迎仪式里蕴含了六天里它对我们堆积的想念,哪怕我们对于它的表达方式因为私心嫌恶和周围街坊路人旁观下害羞抗拒,它也丝毫不在意、不管不顾一如既往地表示它的喜爱。这种单纯直白执着的品性正是人类复杂世界里所欠缺的。

图片来自网络

偶尔的下午时间里,外公会带着花子从西街往东街尽头的粮站去买米。在回来经过红旗食堂时,外公都会进入一楼的小卖部看看上班的妈妈顺便歇个脚。那个时间里,我正好放了学趴在小卖部的柜台上写作业,花子总会摇晃着尾巴颤抖着身体与我们亲昵一番,然后就会循着香味悄没声息地逡巡于食堂大厅的那些饭桌底下,每次总能搜寻到它喜欢的碎骨饭渣,如果遇到偏巧喜欢狗狗又大方豪气的用餐食客,还会得到大根带肉的骨头。

其实,在红旗食堂一楼,靠里的厨房操作间每天有大量丰盛的荤素食材被清理选择加工成色香味俱佳的菜品,那片区域是整个一楼油水最丰厚、香气最浓郁的所在,不仅时常吸引食客前往窗口垂涎观望,还会诱惑着街道附近狗狗们觊觎光顾后惨遭唾弃驱逐。但是,花子从未贸然迈进厨房敞开的门,它似乎格外懂得恪守规矩,只活动在大厅范围内,在不影响就餐人员的前提下,低调地从餐桌底下寻找被人们丢弃的食物。连厨房里性格火爆的厨师长都忍不住几次跟我们家赞叹花子别于其他狗狗的好德行。

无论饭桌底下多么具有诱惑力,只要外公背起米篼站在大门口一喊,花子就会放下一切,乖乖快速跑出来,跟随着外公继续回家的路程。

几年的光阴转瞬过去,爸爸妈妈工作的地方都有了调整变动,我们的家也搬进了西街镇医院,几乎每天都可以顺路去外婆外公家里。进入小学的我和妹妹也长高了许多,因为每天都能见到花子,它也不似前几年般动不动就扑面亲热我们了,但是与它的那一份亲密感依然存在。每每在外婆家过节聚餐的好日子里,我总会偷偷省出碗里的排骨或者红烧肉,乘着大人们聊天不注意的当口,悄悄扔到饭桌底下,在大人们警惕性实在太强的时候,宁可用蹩脚的掉落演技挨上几句责备也要为花子换来难得的“福利”。而一直乖乖匍匐等候在桌子下面的花子,总是配合默契不动声色地快速叼起肉食,惬意享受我赠予它的美味,偶尔,还会用头亲昵蹭蹭我的脚踝,似乎在表达它的谢意。

原以为,日子就这样略略变迁的往复,但是忽然风云顿起,那些时间里,街道上四处都在传言感染狂犬病的无治和恐怖症状,那些传说无疑在民间被放大夸张数倍,以至于我们这样的小孩听到后的确会产生恐惧的同时,也会不自觉地生出几分疑虑。但是,不管怎样,街道上的狗狗们是真的在逐渐被清理了,几乎每隔一两天,都会从街坊们带着遗憾无奈的闲聊中得知哪家的狗已经被处理了。一种恐慌压抑的气息开始在小镇弥漫。

花子的厄运在我惴惴不安中终于来到。记得那一天,我正在屋子的饭桌上写作业,外公带着几位壮实的叔伯街坊邻居,神色黯然又严峻地从门外走进来,我看见了他们其中有的人手上拿着粗粗的麻绳,一行人沉默着穿过房间直往后院。

我的心顿时提起来。

自从小镇打狗运动开始,外公外婆就将花子拴在后院屋檐下的石磨角落,每天喂它饭食,却不再让它四处游走。习惯自由自在的花子很不习惯这样被束缚的生活,它经常高声叫唤,还咆躁地用爪子将身体周围坚实的泥地挖成松散的泥灰。开始,我们听到它的叫声,还会时不时到后院安抚一下,劝诫它别乱叫会引来灾祸,但是,花子每天依然烦躁高叫不停地刨土。被关闭在后院角落的它根本不知道,它的种族正在遭受着灭顶之灾,而如今它也在劫难逃了。

壮起胆子,我尾随着大人来到后院,站在后门门口,从人群间隙,我见到花子摇晃着尾巴,向着外公和熟识的几位邻居不停表达着它的兴奋激动,它一定以为这些人是来解放它的,却不知他们即将对它的真实行为。几位叔伯已经在商量捆缚的方法,我不忍再看下去,赶紧回了房间。胆颤心惊坐立不安中,我的心思全部都在那道木板墙之隔的后院。

从敞开的后院木门和木板墙上的采光窗框处,我清晰听到了花子恐惧惊叫的声音,几位街坊慌乱呼喊提醒的声音,花子的叫声越来越尖锐愤怒,它在喘息挣扎反抗甚至拼命撕咬着,周围人群手脚忙乱、棍棒按压击打沉闷的混乱声此起彼伏,一场不得不进行的惨烈杀戮行为在后院发生了。

这场惊心动魄为顺应历史号召的闹剧在十几分钟后,就不得不收场。前来帮忙的街坊邻居们也许是第一次经历这样残忍的打狗事件,没有任何经验,对于平日里熟识从未招惹过他们的花子原本就没有任何冤仇,而花子在面对生命危机那一刻所展现出来不顾一切的求生欲望让他们感到压力,更或许是他们的同情怜悯之心起了作用。反正,那一天,英勇强悍的花子,在五个男人绳索棍棒的捆缚打压围堵下,居然挣脱重围,顺着屋檐下的排水阴沟,从外公家和隔壁邓家楼房之间狭窄小巷里的沟渠里,逃跑了。

从此,花子杳无音信。

感觉得出来,对于花子的逃跑,不仅仅是我,家里所有人都有如释重负的轻松,大家都不再提起花子。但是,我知道,其实所有的家人都在挂念担忧着奔逃在外面的花子的安危,毕竟,那个时候,是打狗运动风声最紧的时候,别说没有主人的流浪狗,就连家家户户饲养的家狗,都难逃被杀戮的命运。我们只有暗暗祈祷,让花子逃得远远的,离开这个要夺取它性命的环境,再遇到一户好人家,安度余生。

但是,二十多天以后,花子又出现了,是对门的邻居先发现它然后大声呼喊了外公。当我们拥到门口,见到花子时,几乎差点认不出,它就站在街道对面那条小巷口,浑身毛发蓬垢又脏乱,身形消瘦很多,但是它身上熟悉的斑纹,还有那双晶亮似乎还带着泪花的眼睛,以及隔着街面都能感受到眼神里的那份想念让我确信,它就是我们家的花子。我鼻子酸涩哑着嗓子呼喊它的名字,其实在我和外公他们出现在门口的一刹那,花子已经在不停摇晃它的尾巴了。但是,它不敢过来,几十天前的那一场行动或许已经让它有了撕裂般的伤痕记忆。而我们也不想让它回家,因为回来它必须跟随其他狗狗的悲惨命运。隔着一条街,花子和我们相互对望,谁也不愿不敢再往前靠进一步。周围街坊也渐渐聚集过来,大家纷纷议论感叹着花子的念家,见着人群聚多,花子警惕地掉转头,一瘸一拐地消失在巷子尽头。

外公说,花子的瘸腿是那天一位叔叔举着榔头敲击它脑袋时,它奋力挣扎摆头避开却落在腿上受的伤。

花子还活着,但是看它的模样,一定是在艰难痛楚的逃亡路上遭受了很多难以想象的罪孽,即便人类如此残忍对待无辜的它,它还是记挂着曾经养护过它的家和家中的每一位亲人。那一天之后,在每个白天街道上人迹稀少的时候,花子都会悄悄出现在那条巷口,痴痴哀哀望着街对面几米之遥外婆的家,就像一位被迫漂泊在外的游子守望着自己的家园。无论那个家的家门是否打开或是关闭,只要有家人出现在门口周围,它就会摇晃尾巴。时间站久伤腿受不了,它就会小心匍匐下来,一旦感觉到危险,受惊的它就马上逃往巷子深处。

这样的凝视据说持续了有好几天,终于,有一天,或许是实在耐不住饥饿,更或许是对这个家的深切留恋,花子在外婆忍不住端着它食碗的召唤下,犹豫怯怯疲惫不堪地越过街面回了家。

几天后,花子被打死。

外公没有留下花子的任何皮肉,他让打狗的邻居们直接提走分食了花子。据参与的邻居后来讲述,因为害怕花子再次逃跑,他们一群人先是用厚木板堵住了阴沟,又将麻绳换成了铁链,但是这一次花子却没有过多反抗,他们几乎没费多大劲就完成了这项历史性的任务。

那以后,在外婆家每次去后院上厕所,回屋时走在那条短短的石板小路上,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望向左侧石磨的角落,那里曾经是花子的窝所,而今,被它最后刨松翻起的泥土新痕还在,但是花子已经永远离开了我们。

打狗运动持续了几个月后,严打风声忽而消匿,人们逐渐恢复养狗的习惯,街道上又开始出现了自由奔跑的狗狗,但是外公外婆家却不敢再养狗。

世间无常事难料,如同家人般的赛虎和花子先后的猝然离开,已经在两位老人心底烙下永恒的印记。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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