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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的壳 在中国的天空下长期弥漫着浊重的艺术工具论氛围，而幻美的表达往往被视同一种原罪，这种事态此后又诡异地为当代艺术所继承：如果在作品中看不到苦难的见证与意识形态的明确抗争，似 乎就意味着艺术家患有道德的佝偻症，并且，从西方世界也会传来卡瓦菲斯式的感叹：“是什么又盲又哑的迟钝让亚洲人甘愿听从又盲又哑的命运？”1每个人的生命政治学构成着具体而特殊甚至极为隐晦的面相，很可能，幻美的表达构成了一种更为自觉、更具深度的反抗。意识形态无所不在，这是我们受惠于米歇尔·福柯的哲思之处，而利 奥塔（Jean-Francois Lyotard）提示说：也许所有艺术文本之中都存在政治无意识2——如果以这样的视 角来解读徐累，我们就会发现，他那些耽于幻美的工笔制作看似与政治绝缘，其实是一场依凭意识 形态进行的反向塑造，他以屏风与帷幔围隔起来的空间，并非一处审美乌托邦或超验世界的彻底敞现，而是介于外部现实与内在世界之间的中间通道，或者说，是一层透现出内部世界的壳。 在那里，蓝色逐斥了红色，独白取代了呐喊，幽邃的生命体验替换了浮夸的革命激情，古老的院体画被抽取出艳情与奢靡的趣味化线索，用以反拨我们这个年代的粗砺、恶俗和喋喋不休的“政 治露阴癖”，他之优胜处在于真正摒弃了意识形态化的图像和修辞方式，实现了“笔墨不随年代”的个人承诺 3，事实上，他并没有走太远，甚至只迈出一步之遥，但这一步真正地迈向了意识形态的 反面——如今，当他赢得了广泛的认可之后，也许应该首先“感谢”意识形态——没有它的重压，就没有他的优雅，没有它的“实”，就没有他的“虚”。
徐累《气与骨—范宽》 104×195cm 绢本 走向内面 早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当现代主义启蒙运动造就“八五新潮”的时刻，徐累就纳罕于栗宪庭的那一句：“重要的不是艺术”。关于艺术，重要的不是艺术又是什么呢？为他选择幻美之旅提供启示 的是一则远方的轶事，当年法国的超现实主义者们走上街头进行游行示威，轮流高喊着政治口号，只有米罗怯生生地喊上一句：“打倒地中海”，并激起一阵奚落。多年之后，这群人所心仪的斯大 林主义被证实是恐怖的，只有一种事迹确切无疑地配得上伟大的勋章，那就是他们真的“打倒”了地中海——那个欧洲古典主义艺术的骨盆，受到了超现实美学的强烈摇撼。 以波吉奥里（RenatoPoggioli）的话而论，4 相对于政治先锋派（Political avant–garde），米罗是一位艺术先锋派（Artistic–cultural avant–garde），后者的抱负更在于一种针对艺术史的审美革 命，一次内在的颠覆和探险，而这无疑更为吻合徐累的梦想与冲动，即使在他最初受诱于观念主义而进行材料实验时，关注的题旨就与拯救社会无涉，而是“越接近美丽就越接近死亡”（《心肺正 常》，1986），以及，借由拓印马路的裂纹捕捉虚无的历史痕迹（《裂变》，1987）。这两件作品都参加了1989年的中国当代艺术大展，但显然背离当时意识形态对抗的普遍话语风气，彰显出他的个人 趣味所在：日常的联想、细节的沉迷和怀疑的梦呓，同时，开始从修辞学的意义上声张了他的特质：意象的挪借，“物”作为“词”的援引，悖论化的组合，形式主义的激情——你可以发现他并不发明什么，而是拼贴、剪裁、嫁接，及至他画中那出了名的青花马，正是这种修辞术发展的高潮；此后，他受T.S.艾略特《传统与个人才能》的影响，自觉归返传统，坚执于运用水墨媒材进行自我表达，更 可以视为与先锋派整体的进一步疏离。5 “笔墨不随年代”，说出这句话的徐累等于选择了一种自我放逐，去追求“失败的纯粹与美感”，在他看来，个人如果持久地受惑于表面化的对抗姿态，无异于“禁锢的内移”，并且不自觉 地扮演着意识形态的人质，那样的艺术看似充满了道义、力量和勇气，但就审美创造性而言罕有可取之处。而在幽独的徘徊之中，他本能地钩沉了散发荒颓、腐朽之气的晚清历史，那期间他有一 些作品正是依据当年宫廷照片进行的重构，画面凝滞而空茫，半挽的帷幔戏剧性地间离了现实与记忆、观看与幻象之间的关系，开始成为他最具魅力的修辞学道具。 事实上，在那些西方的现代主义样式里，徐累的个性与“反现代的现代主义”相契合，卡林内斯库（ Matei Calinescu ）于《现代性的五副面孔》一书中述及“颓废”时 6，曾经阐述到反现代的 现代主义：这是一种承继于法国象征派诗歌的颓废美学意识，表现的是历史即将发展到终点的衰亡感，现时空洞而无意义，正如波德莱尔所说：“我有比活了一千年更长的忧郁。”与象征派诗人喜 爱以没落的罗马帝国为题一样，徐累对历史的剪贴亦是偏向奢欲、缱绻的一面，并且，区别于“玩世现实主义”与“新文人画”针对社会现状作出的肉身犬儒化的回应，有效对应了时空的剧变和苍 茫。他长期居住的江南一带，正是传统文明最为精致化和颓废化的地域，他的气质因此似乎打上了那种昔日贵族、文人或浪荡子的反光。 帮助他驱散自身那份过于颓唐的遗民感、进而主动建构内心秩序的是迷宫美学。文学的博尔赫斯，心理学的弗洛伊德，电影的安东尼奥尼 7……都被作为用来参详这种美学奥秘的钥匙，于是，某 种可能的线索开始显形，它不仅关系到审美形式的再发生，更关系到看待世界的方式：存在着一座我们看不见的内在世界，或者说，现实表象的背后有一个内面，那里充满了奇遇、未知和深度，那 里是一座潜意识的花园，也是历史、记忆与个人幻想发生交叉的心理性场域，走向它，就是走向一种更为虚幻也更为真实的时空。
内面的壳 徐累式的迷宫构现，从修辞学而言首先是一种超现实主义的转化。他的绘画特征一言以蔽之：实像虚设。实像之意，在于他以具象写实的方式画出的种种意象；虚设之意，在于这些意象之间的 关系是虚拟的，具有洛特雷阿蒙式的偶然邂逅意味 8，也正如徐累自己所说，“真正吸引我的不是如何去画，而是如何调弄图像之间的思维关系、修辞关系”。不过，如果说西方超现实主义对于意象 所作的经常是一场“焊接”，有时会显得太过蛮横与暴力，那么徐累更迷恋于温存的编织，纵然是再突兀的意象组合，落实到画面中来，必然是整饬而妥贴的，阴柔如丝绸或波纹的漾动。 不止于超现实主义，他还从伊夫·克莱因9、马塞尔·杜尚乃至维米尔、委拉斯贵支、凡·代 克那里汲取了图像学观念与表达意识，并且，在继承宋代院体画的正典之外，从古老园林建筑学 的“移步换景”与明代戏本的版画插图中参悟了画面的结构，从而达成一个独特的自我面目，迥异于那些依附于传统框架、自得于笔墨之“小发明”的水墨画家。 在他最典型的布局之中，往往以帷幔隔开外部世界，以屏风引导我们的视线进入到一个幽深的内部空间，酿造出一种神秘的氛围，但我们最终发现那里仅存一些虚幻的影子，一些唯美、色欲的 零星片断——换句话说，这个内部空间也只是一个空壳罢了，在此我们只可窥见内在世界，而非真正置身于其中。 事实上，越是真正了解绘画的人，越是懂得绘画的有限性，绘画并不能负载太多，它不仅无法作为直接改造世界的武器，而且也无法成为内在世界的绝对图示，但是，它可以通过形象化的空间来 引发人们对于世界本质的猜想。在此意义上，绘画仍然是表面，关于本质或深度的表面——霍夫曼斯塔尔说得好：“深度被隐藏起来。在哪里？在表面。”10 在徐累的绘画之中，这个表面以各种隐约闪现的镜像，完成着对于深度的折射，并且激发我们前往的欲望；色情被他设定为引诱的手段，达成罗 兰·巴特所言的“悦与醉”的文本效果；有谁会见到一抹即将转过拐角的裙裾而不想尾随而去呢？然而，当你转过拐角，又会发现那里并非真正的肉欲横陈之所，而是幽暗的光线映照着几把空空的明式 座椅，墙面掠过飞鸟的投影，那个女人已经消失无踪，或许她只是阿德里阿涅的化身而已。11伴随着色情期待的失落，空幻之感得到了强化，不过，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并非一处完全的虚空，有关艺术本身的历史作为一种文本性记忆开始现身，成为可供流连忘返的对象，对于他所迷恋 之物，他给予的是一种供奉感，一种仪式化的圈定与呈现，诸如徽宗笔下的禽鸟被转陈于幔帐里的圆桌，这既是在唤起对经典的怀念，和那种遥不可及的时光距离感，同时，也是以挪借和改写来构 成自我的情感隐喻。 如果说地图之于维米尔，象征了外部世界的在场，那么，对于徐累而言，地图就是作为实体的历史——过去的外部世界——已归于湮灭无形的图证，“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对于中国 人来说，人生无常，繁华转眼成空，是一种来得最根本的美学意识与情感，正如史蒂芬·欧文强调“追忆”不仅是中国古代文人墨客反复触碰的“金陵怀古”主题，更是一种内在于整个传统的抒 情范式表达，12 在徐累这里，地图就是叠合着双重追忆的地理外壳——历史实体的“此曾在”，传统美学的“此曾在”。13 在《空城记》（2000）的画面中，一匹黑马的头部正从屏风的背后探出，恍然 已经迷途，它所到的地方像是密室，光线黯淡，阴影重重，在隐现的黑暗中可以感知空间的蜿蜒无尽。用以布设迷宫的屏风之上绘制着地图，但地图中的地名完全出自画家的臆造，代替了原有的河 流、山川、城镇或村落，这种巧妙的篡改使地图逸出了地理学范畴，进入个人命名的幻境，展现自我的空想与私欲，这幅作品连同随后绘制的《还城记》、《迷城记》、《忆城记》形成一个序列， 反复穿行在历史文本与个人体验之间的边界。 也许，深入到这样的画面之中，我们也就接近于找到破解他迷宫的线索：那就是色情与历史交织而成的视象场域，但分明又在言说它们的空幻，他以魔术般的意象组合述说了“色”而又指认 了“空”；空是中心，所有的物象既指向这个中心，同时也掩饰这个中心，于是，才会出现了一个帷幔化的空间世界，介于敞开和隐蔽之间，以其静帧式的色相诱引了观众的进入，与其说是进入， 不如说是迷失，这就是为什么空间在他的画面中并不递进，因为那意味着一种被托付给终极的虚空之前的不断延展——如此，我们应该说：他所认定的那个内面、那座内部世界，就是东方宇宙观里那 个原本意义的“空”。
徐累《霓石》 267×562cm 绢本 2013年 空间的新辩证 空有，而不是空无，才是艺术可以触及的限度，艺术对于物象的致幻绝不可能还原成彻底的虚空，正如谷崎润一郎在《阴翳礼赞》中所言：“我们东方人在一些不起眼的地方使阴翳生成，就是创造 美”，“美，不存在于物体之中，而存在于物与物产生的阴翳的波纹和明暗之中……离开阴翳的作用，也就没有美。”14 徐累所构现的迷宫也可以视为一处阴翳，物的超现实措置也正如漾动其间的波纹，他 在《青雾》（1996）或《世界池》（2007）中，以一个悠然的、慵懒得不可救药的阅读者姿态强调出个人立场：拒绝现实的召唤，沉溺于文本性的历史想象与记忆；而在帷幔或屏风之中也许还隐含着意识形态的反抗，那就是层层叠叠的褶折彻底隔绝了外部世界，它们就是他所构筑的防御工事。 如果仅止于在这座自设的迷宫之内反复踱步，移步换景，演绎一部章回体的视幻“小说”，个人立场将会因为固化而丧失精神指向，成为趣味化的空壳，与之相并行的命题则是，一旦离开 了“阴翳”，一旦走出这座迷宫，是否一切的美、深度与神秘性就不存了？2006年徐累从江南移居到北京，这次迁居的积极意义是他得以逐渐抛弃个人气质之中过于雕琢、繁琐的一面，趋向于简 洁、凝练的主题表达。在《月幕》（2009）之中，他祛除了以往画面结构的机巧感，凸显出浩瀚寥廓的时空意识，画面浸染于幽蓝的色调中，两个意象——月球与帷幔——被组合在一起，月球的表面以 近似照相写实主义的方式绘出，帷幕则分置于近景的两侧，观众们恍若由室内的位置向外眺望这轮孤悬的月球，原先在他的作品之中封闭的空间感就此被敞开，开始成为内与外的辩证化想象。 在形而上的几何学之中，内部世界和外部世界从来并非对立的，正如加斯东·巴什拉所说：“外在空间难道不是一个消失在记忆的阴影中的古老的内心空间？”15 而这样的辩证法无疑也让 我们听见了庄子“逍遥游”的回声，对于徐累而言，则构成了个人言说的新起点：在绢本《霓石》（2012–2013）之中，横跨画面的假山石有一种几乎与虹霓同化的弧度与形状，或者说，两个分属人 工与自然的意象被叠印为一体，石头的实像经由虹霓的幻像而虚之，色彩绚丽变幻化，凸显着如佛经所言的色与空之间的互证关系；在《气与骨》系列之中，海平面分隔开整座山石，写意与写实、 心像重构与自然再现、自在与隐忍的指涉系统之间构成了对照，而巨幅的《游丝》（2013）以一根绳索横穿画面，展现轻与重、存在与虚无之间的想象，这些作品都可以视为他对昔日自我的出走，当迷宫被留在身后，那条熟悉的个人线索如今正裸现、颤动于半空之中，有待接续、平衡和无限地延伸。◎ 二〇一三年九月 1 ... 引自卡瓦菲斯（C.P.Cavafy,希腊诗人，1863–1933）《说话与沉默》。 2 ... 参见利奥塔（法国哲学家，1924–1998）《政治无意识》。 3 ... 此语是石涛“笔墨当随时代”的反写，原话见于《苦瓜和尚画语录》。 4 ... 美国艺术评论家，著有《先锋派的理论》等。 5 ... 参见朱朱《徐累：另一张面孔》一文。 6 ... 见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 7 ... Michelangelo Antonioni（1912–2007），意大利导演，作品有《放大》等。 8 ... 洛特雷阿蒙（Comte de Lautréamont），法国诗人，超现实主义的先驱。9 ... 伊夫·克莱因（Yves Klein，1928–1962），法国艺术家。“国际克莱因蓝”（InternationalKlein Blue，简称IKB）因他的创作而命名。 10 ...Hugo von Hofmannsthal（1874–1929）奥地利作家，诗人。 11...阿德里阿涅（Ariadne），古希腊神话人物，她曾提供线团帮助情人走出迷宫。 12 ...参见史蒂芬·欧文（Stephen Owen，美国学者）著作《追忆》，上海古籍出版社。 13 ...“此曾在”（a-a-été）为罗兰巴特有关摄影本质的观念，见其著作《明室》。 14 ...谷崎润一郎（1886–1965），日本作家。 15 ...引自巴什拉（1884–1962，法国哲学家）《空间的诗学》，上海译文出版社。 ---------------------------------------------------- 展览名称：墨向·非常态—中国当代水墨邀请展 展览时间：2014年9月28日—10月12日 展览地址：江苏省美术馆新馆 主 办：江苏省美术馆 承 办：南京诸子艺术馆 协 办：华润置地（南京）有限公司 机构支持： 南京诸子文化产业投资有限公司 北京凯撒世嘉文化传播有限公司 美博文化（北京）有限公司 参展艺术家：(按年龄为序) 李津、沈勤、周京新、刘庆和、徐累、武艺、张诠、姜吉安、靳卫红、雷苗、李金国、曾健勇、姚媛、吴思骏、杜小同、张见、高茜、秦艾、秦修平、谭军、周雪、徐华翎、马骏、侯昊、杭春晖、郑庆余、沈宁、李戈晔、潘汶汛、冯海涛、徐加存、郝世明、涂少辉、王煜、林于思、颜海蓉、祝铮鸣、刘琦、杨立奇、韩非、李曦、孙浩、卞雅清、宗锡涛、焦洋、王濛莎、梁雨、彭剑、郝量、肖旭、杨宇、单鼎凯、黄岑、杨鸿、马灵丽 =============================== 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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