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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州有寺曰天宁

 星河岁月 2022-06-01 发布于江苏

文/吴琼

戊戌之夏, 余自吴兴避地江上。每至炎歊, 辄移枕箪就树下, 箕踞散发, 赤日蔽亏, 凉飔徐引。维时四方同调之士响应云集, 自臧晋叔、袁小修而下, 无虑数十人。其中若王康成善饮, 殳质甫丹青, 詹淑正善歌, 江彦青善琴, 又有王生善奕, 贡生善医,袁生善诸幻戏及鸡鸣犬吠之属, 日击鲜刲羊, 命酒赋诗, 百技毕举。月上钟鸣, 然后袒跣行歌, 归休其所。旦复集, 以为常, 三有月馀。穷快心意, 耳内风生, 鼻端火出, 每念此乐, 都忘老死。逮乎秋半, 小修北游, 晋叔南迁, 余偕于楚为天都之行, 于是一时同游飘零尽。

——谢肇淛《重游天宁寺》

真州即古白沙地也。城濠带引, 白沙晶耀, 极可泛。万历戊戌, 予曾客此, 询旧游半已化去。城中有寺, 曰天宁, 内有浮图, 为尉迟敬德建。下有僧舍, 颇洁。门外茂树十馀株。旧与吴兴臧顾渚, 闽人谢在杭同纳凉其下, 文酒赏适, 甚快。题曰“嘉树林” , 墨沈如新, 已十二年矣。

——袁中道《过真州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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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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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放浪形骸的晚明士人中,谢肇淛似乎有点“正经”,这个有点傲气的恂恂儒者,一辈子汲汲于仕途,关心国计民生。他以振兴闽中诗道为己任,却最终以笔记小说《五杂组》闻名后世。在这个充满矛盾的士人身上,我们看到了明末士人群体更多的丰富性,也对那个山雨欲来的特殊历史时段中士人的生命形态,有了更加鲜活和真切的体认。

乐莫乐兮新相知。万历二十六年的夏秋,谢肇淛、袁中道、臧懋循、江盈科等人,因缘聚会集于真州天宁寺。短短三个月的交游,让他们此后念念不忘,津津乐道。编辑《谢肇淛研究》时,这些画面感极强的文字描写引起了我的兴趣,于是生发出了这个故事。

相关链接:《谢肇淛研究》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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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州,位于长江北岸,扬州之西,古为白沙地,城壕带引,白沙晶耀,颇可泛舟。其地扼江、淮、河运道之要,自古繁华,有“风物淮南第一州”之美誉。州内有天宁寺,坐落于城河南岸,始建于唐代景龙年间,一时香火鼎盛,宋崇宁中复建,赐名报恩光孝禅寺。此寺命运多舛,在史上数次毁于战火,本朝洪武年间重建,又屡经修缮,如今已逐渐恢复了昔日热闹。据说,那位苏子瞻曾在此写经沏茶,到底是有些根基底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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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仪征 天宁寺塔

万历戊戌年的一个夏日,已是傍晚时分,暑热渐退,偶有凉风徐引,伴着古刹晚钟悠悠,倍加沁人心脾。天宁寺的南边僧舍院里跑出个小和尚,看着约莫十来岁光景,眉眼灵秀,身上僧袍虽破旧,却浆洗得干净。此刻他跑得飞快,皱着眉头一边跑一边嘟囔:“真是的,想喝酒又不自己跑,读书人了不起啊,耽误了我抄经书,师傅又要骂人了。”怕什么来什么,只听到一声“明心!”小和尚定住了身形,慢吞吞转过身,嘴里喊着“师傅”,愁眉苦脸看向那个站在塔下的高大身影,待看清师傅身边稍矮胖的僧人,赶紧又毕恭毕敬合十行礼道:“见过方丈爷爷。”

不同于小和尚师傅的不苟言笑,方丈看上去慈眉善目:“明心,又给那伙人使唤去买酒?”

“嗯。”小和尚一边观察师傅法因的脸色,一边郑重点头,心想谁让他跑得最快,他们还夸他有练武根骨呢。

老和尚突然眨眨眼:“有没有结下善缘?”

小和尚了悟,摸着脑袋嘻嘻一笑:“那个谢施主,说过几天给我们寺写个募缘疏,方丈爷爷您不是愁香火不旺么,这下有盼头了,善哉善哉。”方丈哈哈大笑,法因也露出无奈笑意:“去吧。”

“哎!”得令的小和尚一溜烟跑远,阿弥陀佛,今天全托方丈爷爷的福,否则师傅肯定要说他,说不定还要多做一遍晚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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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法因重新板起脸,犹豫了一下才说:“方丈,我们天宁寺还不至于缺那点香火。那些儒生,流连本寺数月,期间约几个师弟辩难,大谈良知,甚至乱了师弟的佛心。”

方丈摇头晃脑,冒了句题外话:“上头那位,多少日子不临朝了?”

法因一愣,顿时脸色发白:“方丈……”

方丈摆摆手:“你求清净,又有何难?诗为禅客添花锦,禅是诗家切玉刀,我中原佛教和读书人关系从来莫逆。况且众生皆有慧根,佛法平等,如何儒生不能谈禅,即便是妄言,正可用来砥砺。”

法因低眉敛目:“受教了。”

方丈神色怅惘,仿佛自言自语:“天下纷纭多故,乱象横生,大道将倾,独善难支,读书人却偏要慷慨自任,注定历诸恶道苦。可我佛讲因果,又能独得身心自在么?”

法因听得云里雾里,只见方丈敛了心神,横他一眼:“募缘疏怎么了?谢在杭曾不顾亲友的劝说,将福建巡抚金学曾送给他爹的三百亩寺田归还寺庙,这等阔气,当不得你徒儿给人跑腿买些酒水么?”

法因觉得头疼:“方丈,出家人四大皆空。”

“呸!明年我准备把灶房修一下,银子你出?那你晚饭肚子先空着吧。”

“……”

满头是汗的小和尚跑回僧舍的时候,那伙读书人连床铺枕席都搬了出来,胡乱铺在树下,有些还有些名士风度,仪容潇洒。有些就很是狂浪,树下箕踞散发如山林逸士。有人眼尖,一眼看到小和尚,赶紧招手:“小师傅快来,瞧你这热的,呶,刚从井里捞出来的西瓜。”明心快步到桌边放下酒坛,冷哼一声,举袖子擦擦脑袋,心里恼恨那姓王的酒虫子,哪里肯接他的西瓜。衣襟散乱的王康成不以为意,放下西瓜,乐颠颠开坛倒酒。这边刚开封,早有人不动声色把自己酒盏推了过来。

数月前,不知谁先发起,这些士人时而在寺中宴集,清谈赏适,命酒赋诗,有些人干脆租住在南边僧舍,渐渐竟是将天宁寺做了固定据点。明心少年心性,喜欢热闹,何况这群人可太有意思了,凑一起那简直像开庙会。兴致高昂了,吟诗嘛他是不懂,吹拉弹唱着实好看好听,那南曲小调咿咿呀呀,有些可不就是时兴传奇里的唱段。还有人画龙画鬼,须发皆张,森然恐怖,画那金刚更是骇然怒目,吓得明心晚上做噩梦。更有人会幻戏,明明两手空空,翻飞处就跑出个鸟雀,待要去扑捉,又触手化为枯叶。明心第一次见时,除了惊叹,更有茫然失神,原来这就是佛说的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如果抛去偶尔使唤他去买酒不说,明心还是挺喜欢这群文人,不酸腐。

“小师傅,你修的是什么禅?如我们这般逍遥快活,不好么?”说话的人气质豪迈出群,虽是逗弄,却不惹人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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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心想了想,认真回答那位袁先生:“我也不知道修的什么禅,天天打扫院落,日日诵经念佛,师傅说这就是我的修行。”孩子突然想到什么事,促狭一笑:“我可知道你们有些人一喝醉就又哭又骂,酒后吐真言,还不是心中有不平之气。师傅说儒生追求三不朽,太累,你们就算是真快活又怎样?人生如寄,不如速朽。”

袁先生看着小和尚明亮的眼睛,显然愣住了,众人先是一阵沉默,接着轰然而笑。

有人指着他,笑得直不起腰:“小修啊小修,想不到有一日能被一个孩童给教训了吧。”

被喊小修的人洒然一笑:“小师傅说的是,如今我文章事功俱无足取,哪里还谈不朽,及时行乐罢了。”

明心闹了个红脸,又有点得意,他可是当面跟这帮读书人说道理了呢,可再多的道理,他也说不出了,毕竟,他只记得这几句师傅的话了呀。他悄悄后退几步,哒哒哒跑了,头也不回地喊:“回家的时候山门帮我关好了。”

哄闹了一阵,气氛没来由有些凝重。有姿容肃整者缓缓击节开口:“昔有狂人,自命小草。二十壮志,三十潦倒。四十从政,五十悬车。耳目未衰,筋力尚健。或纵情山水,或沉酣文酒,优游卒岁,以保天年,足矣,足矣?”这位青衫之人顾自摇头,“与同调之人穷快心意,耳内风生,鼻端火出,此为人间至乐,不可辜负。可我辈书生,虽闲心浪游,不可无远志。”语调如说家常,却豪气顿生。

说话的人,正是有“谢氏凤毛”“闽中白眉”之称的谢肇淛。他今春避地真州,于天宁寺一带盘桓已数月。周围的同调好友,是袁中道、江盈科、臧懋循、李柷、周乔卿、王康成等人。这些正值壮年的读书人,科场蹭蹬龙门难跃者有之,仕途受挫谪迁失意者有之,放浪形骸无心科举者有之,绝意仕进弃官归里者有之,世家子有之,寒门士有之,大多年少得意,惊才绝艳,而又各有不足为人道的坎壈际遇。这场天宁寺的意气相逢,赏心乐事,又何尝不各怀心事,胸横块垒?

日间谈书论道,不妨雅谑连连,月上袒跣行歌,难免归休茕茕。

刚刚笑话袁中道的臧懋循,滋溜了一口酒,叹道:“小修啊,在杭这么正经,估计又在想桃叶了。”饶是被赞为“胸怀如月,诗思如水,酒态如春”的谢肇淛,亦是忍俊不禁:“晋叔兄,此处虽有风有月,亦不必处处是风月。”

臧懋循手摸腰间佩玉,嗤之以鼻:“世人瞧不起沉湎声色,声色何曾负人?大丈夫事功成否,何必用女子说道?须知真情二字,最是难得。缘来相聚,缘去云散,天风浩荡,且乐逍遥。”自挂印归田,这位自号山人的曲律名家,仍是不改风流任诞,语出惊人。

袁中道点头:“家兄曾戏言人生在世之'五快活’,快活快活,快意人世,方算活过。可除了快活,有些事还是要去做。在杭,昔日小草,仍有远志,我亦怀瑜,意在苍生,当浮一大白!”说罢昂头饮尽碗中酒,酒渍淋漓,他胡乱一抹,大笑“壮哉!”

谢肇淛亦举盏痛饮,酒入豪肠,逸兴遄飞。

如果说壮心幽愤两相照的臧懋循,令谢肇淛感觉相逢恨晚,那通脱隽爽的袁中道,则让谢肇淛心向往之。他追述谢眺为远祖,年少成名,被家族寄以厚望,先后遇于当朝名士王世懋、顾大典,以为将来“必为名士”。谢肇淛自然有青云之志,入仕时意气风发,初拜湖州司理,一待就是六年。因性格狷傲,不肯从俗曲事郡守,在今年大计吏中考评不佳,暂时被贬来真州,等候调遣,可谓前途渺茫。已过而立之年的谢肇淛,忽然就对岁月流逝多了感慨,当初以为功名唾手可得的少年郎,开始觉得自己老了。如果不是遇到这帮知己好友,日日欢聚得以排遣郁闷,谢肇淛在真州的日子,会比较难捱。

他曾有诗自叹:“早岁怀素心,中道失初服。”

他却知道自己从来不忘公门庙堂,读书人么,谁不想致君尧舜禹,但使风俗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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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华轻泻,树影婆娑,四下里夏虫唧唧,山寺的夜晚,别有幽致。人声嘈嘈,有人开始拍栏吟啸,谢肇淛却生出一种平心静气,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可那位在此抄经的前贤却曾言: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袁中道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他身边,这位才名为两位兄长所掩的才子,如今虽已诗名遍天下,科考之路却不顺。袁中道挠挠头,貌似有些不好意思:“在杭,我二哥本来一直想结交于你,这次被大哥一封信唤去京城,引为憾事。不过人生何处不相逢,他日你们定有机会把臂言欢,到时我们组个诗社,像今日这般山水纵游,文酒相佐,岂不是美事一桩?”

谢肇淛心下了然,开口道:“小修何日动身?”

“下月初,看过了南边风景,也该去北边一趟了。”

“那我就预祝小修北游顺利,他日……”

“他日朱紫相见。”

谢肇淛目瞪口呆。

袁中道哈哈一笑:“别那么古板,祝愿就祝个大的嘛。”

袁中道不知道,他说对了一半。才华横溢如他,五年后才中举人,最高做到吏部郎中,终未能脱去青袍,更进一步。而未改狂傲之气的谢肇淛,沉浮宦海,最终在二十多年后官至广西左布政使,呕心沥血,卒于官舍。

是年八月,袁中道北上,臧懋循南迁。九月,谢肇淛离开真州,前往新安。

一时风流云散。

十二月,谢肇淛重游天宁寺,故地重游,墨迹如新,人各天涯。

一年后,谢肇淛与公安三袁等人北京相聚,谢肇淛参加了袁氏兄弟发起的葡萄社。

十二年后,袁中道路过真州,写下《过真州记》,对天宁寺之游无比怀念。

二十年后,谢肇淛在京城拜访袁中道。此时的谢肇淛过了知天命之年,刚从都水司郎中任上下来,风尘仆仆。袁宗道、袁宏道已先后亡故,在国子监执教的袁中道也已不复远游。寂静院落里,看着大病后憔悴的老友,谢肇淛难免唏嘘:“小修,你当年戏言朱紫相见,看来你我皆无望了。”袁中道皱眉叹道:“我们这些人,有人与官俱不存者,有官去而人存者,你现在人与官皆在,有何不快?是谁曾言大丈夫处世如神龙夭矫,飞则在天,潜则在田?”

谢肇淛莞尔一笑:“潜太久,恐飞不动了。”

袁中道沉吟了下,眼神温和:“当年天宁寺,树下纳凉,纵谈大饮,倏忽二十载。如果料知终是蹉跎,在杭是否后悔?”

须鬓星白的谢肇淛,低头看了眼磨得破旧的官靴,摇头沉声道:“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

袁中道闭眼吟诵:“真州寺里有嘉树,双去双来几朝暮?竹里一枰池畔杯,镇日清言忘暑路。……”

谢肇淛嘴角勾起,他看向窗外,绿意森然,又是一年夏日到。

两位迟暮的老人,这一刻仿佛又回到那年长夏的夜晚,满天星斗,熠熠生辉。

组稿:凤凰君

排版:小由

统筹:凤凰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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