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校生说 | 在人间苦熬：我的童年与少年时光

童年：一碗冬瓜炖猪皮

小时候家里很穷，我记得家里有一座小屋子，四十平米住五个人，平时就吃一点青菜。我有一次跟爸爸说，你去买个五块钱的肉回来吃吃吧。爸爸愣了一下，他不会说多余的话，出去了。卖肉的贩子从村头到村尾，喊着“卖猪肉哦——”那个“哦”字拉长了说，好招揽生意。

爸爸买了肉，卖肉的说：“稀客啊”。爸爸笑着说：“儿子要吃五块钱的肉，你有没有吧。”卖肉的就笑了，爸爸买了好多东西，可惜用黑色塑料袋装了起来。回到家，他说：“你们不准偷吃啊，你们做不好菜的。”

然后爸爸就去林章家里做事了。爸爸每天要干十多个小时，给别人打下手，他给别人伐料，木头过来了，爸爸就把它扛起来，交给下一个师傅，所以爸爸虽然不胖，但是很结实。

林章家里很富裕，有四层的楼房，还有一大块广场，都是他买下来的。有一次他的木料不见了，就花高价买了一个监控，他是这么说的，“我怕你们夜路走多了，摔倒了，给你装个灯啊。”

不过林章也有个好处，给爸爸修了一座铁皮房子，有时候爸爸做事急，就在那里歇着。我去过一次，一层薄薄的铁皮，一张自己做的床，一床早已看不出颜色的被子。那是冬天，我只记得真冷啊，待在屋里受不了，就跑到别的地方烤火去了，爸爸却每天睡在这里。

记得一天做完事后，刚好我们家里要修三层的房子，爸爸一早给备了师傅好酒好菜，还要自己扛水泥扛到三楼。十三岁的我问他：“你累不？要不我来。”我一点点挪上去，爸爸就把我挤开说：“你长大了就可以了。”

爸爸喜欢吹牛皮，他跟修房子的师傅说：“我在越南打死过八个鬼子，一枪一个。”长大后我才明白他是驻扎在靖西的高射炮兵，不会真的上战场的。天色暗了下来，我问爸爸：“你真的杀过鬼子吗？”爸爸说：“都是肉长的，谁杀了谁爷娘不心疼呢。”

我爸爸是小工，负责把木头裁成木板，工资只有两千多。当时他工作的地方离我的初中很近，只有三十米远，当时我可以看到爸爸，非常开心，但是同学们却看见我爸就笑。

有一个同学他看见我爸脏兮兮的，就走了过来。他家里很有钱，据说有一百来万，经常出去ktv玩，但是从来不带我。他走到我面前就跟我说我家里开了个超市，你爸爸来了可以做做打杂的吗，我家里有钱的很，养个把人还是没有问题的，你长大了也可以来，我给你爸一千五，就当做可怜你们了。他的表情很轻佻，似乎是给我们慷慨的施舍。我就说我爸爸做得挺好的，才不要去你的超市嘞。

我听到一声冷笑，是老师来了，老师说你爸爸就是个臭打工的，干人家超市不是比打下手好？！我心有点疼，不说话，也不想说话，我心里想着我爸爸都是辛辛苦苦赚的干净钱，你为啥瞧不起我，我心里感到委屈，眼泪在打转。从那天起我学习就不好了，因为我看见那个老师就想起了我爸辛苦养家却被他骂做废物。

我只记得那天我兴奋地等着放学，终于下课了，我回到家，打扫了房间，喂了鸡鸭，给狗吃了点学校带的剩饭，学校里的伙食其实挺好，有油水，就是其他学生不爱吃，嫌脏。喂完旺财，我去村委会撬开门锁，看了下他们藏的小说，怕被人发现，就回家了。

终于爸爸下班了，妈妈也下班了，他们都很累，但是妈妈带来了冬瓜。我心里想着太好了，有猪肉炖冬瓜吃了。爸爸拿了一个砂锅，把东西放了下去，神神秘秘不让我们看。半个小时后熟了，我们欣喜地往锅里瞅，可是那里没有肉，只有猪皮炖冬瓜，我很生气没有肉，埋怨了爸爸。爸爸笑着说快吃快吃，这可比肉好吃了。我心里有些责怪爸爸，怪他不守信用。猪皮炖得很烂，我吃了就抱着满肚子气睡觉了。

现在我吃了很多很多肉了，五块十块三十块，但就是比不上那天那碗冬瓜炖猪皮，我忘不了那味道，那猪皮炖得很烂，很烂。

长大： “一个巴掌拍不响”

我大概是在初中长大的。初二的时候我学习成绩很差，只有一门生物是全班第一，因为我的记性好，后来就有人问我抄答案，我给了，结果他还要我给他送饭送水买烟。

我一开始还给他干，后来就不理他了，因为我本来以为他能“罩”着我，可是他拿完答案就不理我，别人打我也照旧不管不问，结果我自然是被教训了一顿。一次，七个人把我围在小树林里，因为加入他们的那个人要交投名状，这个人还是我们村院子的，他就先开始踢我。他在其他学校也是被欺负的，我们都是从小学就读过来的，但是他一到初中就变了样。

当时的老师不管学生成绩好坏，分了好班差班，就是好班，老师也只是保证成绩好的学生不会受到骚扰，成绩差的只要不是他们一伙的就挨打。每个学生都感觉上课如同上坟，老师照本宣科，只是自顾自的念，念完就下课了，老师也改不了那群同学打人的臭毛病，就算你喊家长他们也只是过一段时间再打你，老师就念几句叫他们不要打人了，都是同学，但并没有什么效果。

后来我有个朋友也是被他们欺负的，他从小树林到回家的路上，一开始放学打，后来到上课也喊我朋友出去，因为他们要“教你道理”。我找了老师，那个老师叫“阎王”，从来不管打架，只挑好欺负的训。“阎王”说，一个巴掌拍不响，你也要找找你自己的原因。我把我爸叫了过来，他们把他们的家长叫过来，结果家长之间只是在那里攀亲戚，没有用。后来他们就换了一波人打，结果我朋友初二就辍学打工，我只能一个人苦苦地熬着。

后来我有了一个女同学，和我玩得好。可能是我连累了她，就因为我们聊天聊久了些，那帮人就把她拉到小树林，打了她。我在另一边跟朋友一起挨整，没看见她。第二天老师就把欺负人的同学拉过来，老师指着那个打人的同学问：“你说他们打了几巴掌？”他们说我打了八巴掌。老师就生气地对他们说：“你们打沈城（指作者）可以，为什么打她？”

那个女孩第二天就转到另一个学校去了，走的时候在我耳边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清。其实我只是个孩子，我的生活却如同噩梦，直到今天我有时候也会梦到我在学校里被人拿刀一下下地扎，就是没有人救救我。

后来，我忍无可忍，拿了根铁棒跟那群人打了起来。结果他们把别人玻璃打碎了，说是我干的，我只能跑了，那个我们村的一直在骂我，结果我被压在地上打。我伯娘拉不动，又去叫了人，等人叫到了，我鼻子上已经有了一个长长的血线，缝了七针。我包着纱布，走在班里每一个人都嘲笑我。

我爸爸因为我破了相，每一天都在懊悔，只能喝酒过日子，他没有骂我，只是沉默。后来他去给战友修房子，顺带喝点酒，在回来的路上出车祸死了。他是为了接我和我姐才着急回来，结果车子打滑。我还在学校读书，不知道咋了，我爸爸今天没有来接我，那个欺负我的同学的家长骑了辆摩托过来了，把我一起给接走了，啥话也没说，我直到家才知道我爸已经永远没了。

从那天后也没人打我了，但是他们把我爸死的照片传的到处都是，我直到在网吧上网看QQ空间才知道，但是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啥办法也没有。

熬到了初三，我不想读书了，就去我堂哥的小厂上班，一共五个人，厂子年收入有六七十万。他们是做纺织品生意的，我就负责剪线，上料，这样做了一个月。

我堂哥教徒弟的时候避开我，轮到我了就讲几句。有一次他们都出去KTV玩，不带我，说要我多学技术，我就学吧，他们回来的时候机器坏了，就说是我弄坏的。过了几天，他们买了个大榴莲，自己和师傅吃了，把皮留了下来炖汤，说要我去上料，上完回来连皮都没了。他们去上了个厕所，我就偷吃了点肉，他们就把我给提了上来，说我是头猪，是个好吃懒做的人。

我没法子，我知道虽然他是我亲戚但他们眼里只有钱，钱，钱，我觉得很委屈很无助，但是又没有人帮我，回去的话他们又说我不能干，我心里就想着干脆死了算了，或许就不用再给他们打工了

做了半年，他们一分钱也没给我，还说按照以前的说法，教徒弟，徒弟还要给师傅钱，不给师傅干几年怎么有本事呢，我就没法了。后来他们一直骂我，大概到了七月份，我实在受不了，他们甚至连我看手机都骂，我跟我妈说要不然我回来吧，我妈说你回来大家都瞧不起你。我说瞧不起就瞧不起吧，我干不了这活。临走了，我手机被堂哥的小儿子给摔了，一千块钱的手机，他们就赔了个老年机给我。我回到了家。

我妈让我去上个技校，我去了。初中那帮打我的人和我不同班，他们给我道歉，说不打我了。因为我本来坐第一排，结果被本班人打了一顿，我没办法只能自己去最后一排了。他们早就知道我爸没了，瞧不起我，我想认真学习，他们就说我是读不来书的，结果只能自己走到后面，再不走他们又要打我了，如果我还坐前面，他们的人就要坐后面，不方便聊天，那我就别想好好读书了。

 

我坐在最后一排也看不清黑板，坐在周围的同学也没人学习。老师说了可以打别人班的，不能打自己班的。我把我手机借给其他人玩了一下，结果就不见了。这会儿好了，赔我个手机电池都鼓包的，我知道他们是把手机拿去卖了，我知道他们一直干这样的勾当。后来这帮人把体育老师打了一顿，我觉得这个学校没必要待了，就跑路了。

我在职业学校学了点smt（贴片技术）的手艺，就是操机给板子贴芯片，容易学。在学校基本上一天下来，上午讲理论，下午实操，但实际上老师除了最后毕业的时候不会给你讲真东西，都是在打混，一天下来除了上课就是上课，讲些什么pn结，电子泡什么的，基本上没有一个人能听懂老师讲的东西。上课都是老师在上面讲，大家在手底下玩球球大作战。

2016年的时候，我职专第一年，有一次老师搞活动时问，家里有一百万的人举手，有一个人举手了，他又说家里有五十万的举手，有五六个举手了，最后说到有十万块钱的人举手，大家都举手了，我没举手。老师就当着我面说，不要学这个人，没钱事还多，你们要好好学习，不要以后当“五保户”，这个人一看就知道以后要“打流的”。

我非常感谢这位老师，因为他，我被那帮谈恋爱的人打得眼睛肿了起来。那时候老师问我班上有谁谈恋爱吗，我就告诉他了，结果第二天我就被蒙着衣服打了一顿，我不知道是不是老师讲出去的，但是从那天后，我就只能谨言慎行，老师在问我话，我就跟他打马虎眼。

让我感动的是，那对情侣后来被找家长后，家长竟然默认了，也不管他俩了。被打以后，我回到家说是摔的，我妈说怎么摔才能摔到眼睛，我就照实说了，还有两年才能毕业，我不是能够坚持的人，我跟我妈说要不我还是出去打工吧。我妈同意了。

我觉得读书是好的，学习也是好的，可如果只是读书不育人那就是最坏的。人是一张白纸，如果不教育那就只能变成一块脏抹布，但是如果老师变了，不想教育学生，那就是师之惰了。如果让我选择读书还是工作，我想还是读书好，没有书读，只能被人瞧不起，就像我一样。但如果老板瞧不起打工的，那么哪怕他是你的亲戚也无济于事。

在这个世界里，光明似乎是一张对联，上联是光明，下联是黑暗，横批是苦难，我总是在想：救救孩子们吧。

作者：沈城

排版：热带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