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阴嘉树清圆——周邦彦词选读（二）

浪淘沙慢 商调

昼阴重，霜凋岸草，雾隐城堞。南陌脂车待发，东门帐饮乍阕。正拂面垂杨堪缆结。掩红泪、玉手亲折。念汉浦离鸿去何许，经时信音绝。  情切。望中地远天阔。向露冷风清，无人处、耿耿寒漏咽。嗟万事难忘，唯是轻别。翠尊未竭。凭断云留取，西楼残月。  罗带光销纹衾叠。连环解、旧香顿歇。怨歌永、琼壶敲尽缺。恨春去、不与人期，弄夜色，空馀满地梨花雪。

【评注】脂车，车轴涂上油脂，以示准备远行。乍阕，刚刚结束。红泪，犹言血泪，出王嘉《拾遗记》载薛灵芸典。换头连举五种遭到破坏的美好事物。“旧香顿歇”，用晋韩寿典，意谓情人赠香已失芬芳。“怨歌永、琼壶敲尽缺”：王敦常于酒后咏曹操“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诗句，每以所持如意打唾壶，壶口尽缺，见《世说新语（豪爽）》。陈延焯评此词：“蓄势在后，骤雨飘风，不可遏抑。歌至曲终，觉万汇哀呜，天地变色，老杜所谓'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也。”

忆旧游 越调

记愁横浅黛，泪洗红铅，门掩秋宵。坠叶惊离思，听寒螀夜泣，乱雨潇潇。凤钗半脱云鬓，窗影烛花摇。渐暗竹敲凉，疏萤照晓，两地魂销。  迢迢，问音信，道径底花阴，时认鸣镳。也拟临朱户，叹因郎憔悴，羞见郎招。旧巢更有新燕，杨柳拂河桥。但满眼京尘，东风竟日吹露桃。

【评注】“渐”“底”均为宋时口语。“渐”犹正、正是，“底”犹里。镳（biāo），马勒，指马，鸣镳即马嘶。“叹因郎憔悴，羞见郎招”借用无稹《会真记》莺莺“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句。“旧巢更有新燕，杨柳拂河桥”暗用韩偓《香奁集·春昼》“藤垂戟户，柳拂河桥。帘幕燕子，池塘伯劳。”“但满目京尘，东风竟日吹露桃”，上句用陆机《为顾彦先赠妇》“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下句暗用李义山《嘲桃》“无赖夭桃面，平明露井东。春风为开了，却拟笑春风。”

少年游 黄钟

朝云漠漠散轻丝，楼阁淡春姿。柳泣花啼，九街泥重，门外燕飞迟。而今丽日明金屋，春色在桃枝。不似当时，小桥冲雨，幽恨两人知。

【评注】上片追忆恋爱故事。“柳泣花啼”三句说云低雨密，花柳憔悴，燕因毛湿飞得吃力。

忆江南 大石

游妓散，独自绕回堤。芳草怀烟迷水曲，密云衔雨暗城西。九陌未沾泥。  桃李下，春晚未成蹊。墙外见花寻路转，柳阴行马过莺啼。无处不凄凄。

【评注】“怀”、“迷”、“衔”、“暗”，精妙。下片暗写无人荒凉之境。

渔家傲 般涉

灰暖香融销永昼，蒲萄架上春藤秀，曲角栏干群雀斗。清明后，风梳万缕亭前柳。  日照钗梁光欲溜，循阶竹粉沾衣袖，拂拂面红如著酒。沉吟久，昨宵正是来时候。

【评注】上片现境，过片前三句实写追思，结二句收回现境，挽合昨日相见回忆。“销永昼”与李清照《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相似，而有欢愉、愁闷之别。歇拍笔致明秀欢快。“日照钗梁光欲溜”较描写美目转盼更富暗示、象征。“循阶竹粉沾衣袖”暗示女主人公内心激动。

浣溪沙 黄钟

楼上晴天碧四垂，楼前芳草接天涯。

劝君莫上最高梯。新笋已成堂下竹，

落花都上燕巢泥。忍听林表杜鹃啼。

【评注】上下片均为前两句写景，后一句缘景入情；上片写远景，极尽空间寥廓之感，下片写近景，发抒时光流逝之慨。“落花”句写春花落为燕泥。“忍听”句出李中“忍听黄昏杜宇啼（《钟陵禁烟寄从弟》），而运典自然，一如己出。“林表”，即林梢。

浣溪沙 黄钟

雨过残红湿未飞，疏篱一带透斜晖。

游蜂酿蜜窃香归。金屋无人风竹乱，

衣篝尽日水沉微。一春须有忆人时。

【评注】全词前五句，句句景语，画面独立，又均蕴藉含情，彼此关联。“窃香”二字包蕴爱情暗示。换头首句写室外风竹成韵，而所待之人未归；次句写室内沉香经过一天燃点，已变微弱，女主人公却无兴致添香。衣篝（gōu）：即衣薰笼。薰衣服的竹笼。宋高承《事物纪原·舟车帷幄·薰笼》：“晋《东宫旧事》曰：太子纳妃，有衣薰笼。当亦秦汉之制也。”沉微：隐蔽，隐伏。

满庭芳 夏日溧水无想山作 中吕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渌溅溅。凭阑久，黄芦苦竹，拟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漂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

【评注】首二句化用杜牧“风蒲燕雏老（《赴京初入汴口》）与杜甫“红绽雨肥梅（《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诗意。“午阴嘉树清圆”用刘禹锡《昼居池上亭独吟》“日午树阴正”句意，“清圆”二字绘出绿树亭亭如盖景象。“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凭阑久，黄芦苦竹，拟泛九江船。”出白居易《琵琶行》“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瀚海：大海。修椽：长椽。“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点化杜甫“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绝句漫兴》）和杜牧“身外任尘土，尊前极欢娱”（《张好好诗》）。本词“多用唐人诗语，隐括入律，浑然天成。”（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

一落索 双调

眉共春山争秀，可怜长皱。莫将清泪湿花枝，恐花也、如人瘦。  清润玉箫闲久，知音稀有。欲知日日倚阑愁，但问取、亭前柳。

【评注】“争秀”出新。“莫将清泪滴花枝”三句与李清照“人比黄花瘦”有异曲同工之妙。

隔浦莲 大石

新篁摇动翠葆，曲径通深窈。夏果收新脆，金丸落、惊飞鸟。浓霭迷岸草。蛙声闹，骤雨鸣池沼。  水亭小。浮萍破处，帘花檐影颠倒。纶巾羽扇，困卧北窗清晓。屏里吴山梦自到。惊觉，依然身在江表。

【评注】上片移步换景，富于变化；下片气势顿起，活画心境。“新篁”“翠葆”词藻精美，“金丸”“浓翠”色彩斑斓。“脆”写出丰硕果实之叹，“金丸落，惊飞鸟”套用李白《少年子》“金丸落飞鸟”句。“帘花檐影”代指作者居屋，搅混“浮萍”“帘花”“檐影”，构成朦胧的水中图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