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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粹阅读丨庞培:井水声音相碰青石井壁上斑驳残缺的《论语》

 置身于宁静 2022-06-02 发布于浙江

呈回

我两次去呈回古村,都没看到除村民以外的一个人影。而村民,也只有三两个人,三两次照面,一个颓然锄地的老人。一个扛着山里砍下的毛竹一大捆走路雄昂的中年人。一名吆喝着在竹园旁喂鸡的农妇。然后:村尾一口古井。我已有好多年没看到这么莹洁澄澈,生龙活虎童年般清凉的井水了。借菜地旁的吊桶,吊上一桶来喝、洗手、洗脸——立即听到了古村落空空的千年深山里的回响。听到水声洌洌的《百家姓》,听到水里的炊烟袅袅,村里孩童的课读声。小牛犊的稚嫩舌头以及连绵的茂密的青草,井水声音相碰青石井壁上斑驳残缺的《论语》——相碰山里人家的片断人生——相碰竹园上空的雾,夏天里的冬天。秋天里的春天。春天里的秋天。冬天里的夏天。井壁,谦卑的往昔的脸。

整个古村落,静谧空寂得让人心慌。古老进了人的鼻孔。闲适到了新奇的地步。每走一步路,都恍若进入一个午夜时分的梦境。没有一个村民活着开口,跟我们说话。据说,村落座落在六百多米海拔的山坡,比海拔865米,面积更加大的庄后村路略低,但比杨家堂稍高。而且,后者的村民先祖,全是从呈回村这里迁移过去、繁衍生息而成。因而,呈回村外貌上,有一层婴儿古老的胎衣感,也即,由于它的小、偏僻,它保留下来的时空隧道,更具世事盛衰之沧桑。它是宋琴,而非明琴,琴弦的音色不一。村子悬崖上的参天大树,将屋宇耕田遮蔽得严严实实,如同一群畅游在溪水中的鳜鱼,鳞片闪着水渍。整个村庄,有一种不谙世事的出家人气质,仿佛入定的老僧,多年面壁,自有一种寻常没有的肃穆深沉,在路入脚底下油然而生。

村落,像礼佛用的佛龛,常年虔诚的烟火,熏黑了包括空气光线在内的一切。村子后面,有超过1000多棵的百年古树。其中,11棵高高低低,生长在村民必经的水口。所谓“四山环抱一水绕”。正对应呈回两个方块汉字的偏旁笔划。四山,即村落前方由东向西依次耸立的笔架山、谷堆山、元宝山,村落后方同样由东向西的铜锣山、滚鼓山、七尖山。所有这些山岭,又正对更高的名叫“谷堆山”的山峰。群山,将此小小的村落团团呵护。一条清嘉庆年间的青石板道穿林而过,浓荫匝地,古树氤氲。唯人的姓氏,在荫凉间闪闪发亮。

第二次走村子里的石板道,走近那口古井,我不敢相信我曾来过。我一时怔忡:除了远古、古朴、古老,这座村庄已不对外界吐露片言只语。如同深闭的蚌,朦胧中内视它深海熠熠的那粒明珠。

斋坛

或许,有过别的山居生活。但像我这种从未在松阳深山里住宿的人,说话会有多么不靠谱!

松阳不比江西婺源,婺源有朱熹、江永,有宋明理学。有最明晰意识的徽派建筑群落,亦保存得最为完备。婺源的地貌,都为古黟地,也即黄山山脉的外延,甚至逶迤成半边的丘陵沟壑。中间,亦有古道、凉亭、歇脚亭、旧的宗祠书院。主要的差别在于,平原多面积,起伏错落。在婺源境内,路人一会上山一会下坡,节奏一如西方爵士乐,恍惚迷离。松阳境内,就一个完整的平原,四方平展开的松古平原,其余皆四围合壁式的深山老林,终年云雾缭绕。在松阳,旅人只要一出县城,几乎立即就要登山。不进深山,几乎看不见那些藏之深闺的古村落:石仓、下宅、六村、七村、界首、斋坛、黄岭根村、酉田、官岭、赤溪、横樟……全在深山里,都有些不为人知。除了一个根据古老的阴阳风水术成形的山下阳村;在松阳旅行,大都在连绵环绕的山道上。小车、中巴、客车,都在爬坡,走盘山公路。庄后村,山道能够通车的部分,夏天刚刚完工。有些深山还在修路。路窄窄,大多简易的类型。驾驶员往往出一身粘汗,惊呼(我就坐在最便于观景的副驾驶座):“……下回有人再来,要切记两点:一、要预备新车!驾龄长的老车根本爬不了。二、驾驶员一定四十岁朝上,10年的驾龄以上!”他一边流汗,一边猛拧方向盘,动作一如误入原始森林的伐木工人。

我来松阳,至少三次以后才意识到这里特殊的山路、地貌、路况。如此完整意义上的深山里的县城;如此繁丽,堪称华丽的自然风景,一个人匆匆来去,根本看不了,也看不大见什么,光山路之颠连,就够人受的了。

松阳县城,也许是中国可数的几个一出城就须去往深山,去爬山的小城之一。

山和平原之融合、差异,构成松阳地方特殊的魅力,再加美丽如歌的松阴溪。

平原、山脉,被一条真正典型的田园江南式的河流缓缓围合,双手合十。

松阴溪,浙江省境内第二大河流之上游部。

一阴一阳,谓之日月。

西归道路塞,

南去交流疏。

唯此桃花源,

四塞无他虞。

这是880年前,北宋状元沈晦在松阴溪旁吟出的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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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

夜深人静时,我希望我的窗外是延绵的群山。希望自己(甚至想像)是个古人。我生活在古代。周围是“终年似太古”的深山老林。我果真听到了风声,像是从广漠的森林茂密的高山植被上吹过。一种类似松涛般的“嚓嚓、簌簌……”声。也许是下雨了,但又不像是雨,是些树枝被风吹倒在木头房檐的刮擦声,缺乏一场雨落下来时的空气的重压。我在温暖的被窝里甚至觉得寒冷。窗外,天色黑得真像是在山区,一种人迹罕至的山里人家的幻境陶醉了我。为什么不是呢?我有什么理由不活着同时是个古人?我居住的地方,为什么不是松阳?有任何省份、县域,有比闽浙赣三省交界处更偏僻神秘的吗?这么多密集的崇山峻岭,不为外界所知晓的森林、乡村、河流。空气永远停顿在黎明前夕最微妙的沉睡时段。世界永远像是在天朦朦亮的清晨时分,甚至太阳还没跃出云端山巅。山里的生活不需要太阳,有百兽活跃的月亮足矣。我为什么不是活着的野兽群落的一种?为什么不是树上高大的枝柯悬落下来的一条蛇?满足得不言不语,只在幽暗天光里“吱吱”作声?我在我的爬行途中,难道需要发明文字和语言,作自身命运的记号?我为什么不是山上的草、小径、荆棘?福建、江西、浙江……对于植物而言它们是什么?通过睡眠,我好像正在生命的本原体内部穿行。来回逡巡。岩石般嶙峋、沉静的风。从远处吹来生命原初的意图和气息。谁从这深夜的风中嗅闻不出山野林泽的致命清新,谁就无权活到天亮。大山,像松古平原周遭那样的崇山峻岭,随时在我们的身边,时刻围绕着我们,仿佛母亲、渡口、入殓师或收尸人。

在时间的旅馆客舍,我们终得以平静入睡,恬淡如梦;因为坟墓就在身边,你熟悉的屋子里。坟墓就在书房、卧室,甚至卫生间微弱光照的灯盏位置——在这些风声里。在黑暗深山的荒僻的小径。

坟墓就在窗外。我每前行一步,就把自己埋葬。

(节选自庞培《月出松阳》;画:田恒刚

转自: 一座城市的三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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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村记》

庞培 著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17年4月

本书包含两篇长文,《寻村记》一文为作者在各地村庄游走的客观记录。作者的足迹遍布无数个村落,从海边到西域,从云南到漠北,在无止境的游走中,作者遇到并且深入了一个个村庄,感受着村庄这个存在了数万年的事物对于人类的恩惠和接纳。作者尽量从客观角度,为读者介绍村庄的概况、历史、风貌、细节和颓败,少有主观发挥,以极其克制冷静的文字刻画出令人心绪沸腾的往昔的生活图景。

《孤零零的黄山》则将黄山作为唯一的写作对象,综合自己的登山、游历经历,从一切可能的角度来书写黄山,并将黄山至于整个世界之中加以观察和描绘,将黄山同一切事物进行比对,例如音乐、哲学、建筑、异域、历史等等,是一篇全然不同于以往任何作品的“黄山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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