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万历二十年八月，大明九边之一，宁夏城。 哱拜（bā bài）站在城头，悲慨不已。脚下的城墙已经是第二次被决口的黄河水浸泡了；不远的高地驻扎着大明帝国能够征调的近一半的机动部队；望向北方的荒漠，除了偶尔依稀见到几股淡淡的狼烟，始终不见蒙古的援兵。  大明九边 城中北楼依旧传出妇女悲惨的嘶嚎和兵士近乎癫狂的大笑声，哱拜苦笑着摇了摇头。一切都完了，此战败局已定，自己这些年叛蒙降明，从蒙古鞑靼的一位部族族长，靠着杀自己的族人，积功做到了大明的副总兵，现在又叛明附蒙，被明军围困在此，自己到底图个什么？ 人生如梦，短短一年不到，发生的事情却足以改变许多人的命运。哱拜闭上双目，紧紧握了握腰间的佩刀，似乎想从冰冷的刀柄那，寻求到往昔的荣光和温暖。 哱拜之乱爆发的思考哱拜之乱，即万历三大征之一的宁夏之役。史料记载，万历二十年，哱拜纠结自己的私人武装，伙同宁夏部分边军，发起的一场叛乱。此役于万历二十年二月爆发，于同年九月结束，大明平乱大军以决黄河之水倒灌宁夏城，城中溺毙军民无算，明军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为了平定哱拜之乱，在朝鲜局势风起云涌之时，大明抽调精干将领，征调了帝国近一半的机动作战部队，耗费军饷两百余万两。 相对于援朝抗倭战役和播州之役，后世对于宁夏战场的关注点要相较前者小得多，甚至很多人觉得，这场战役的波及范围仅限宁夏周边，影响十分有限，如果说一定要注意到什么，则会把此战看作是李如松的成名之战。  明军图卷 诚然，很多人知道这场战役，也是因为李如松的出彩表现。但朝史暮想请诸位想想，为什么这么一场影响范围十分有限的战役，持续时间也仅仅是一年不到，却被放进了万历朝三大战役之中？ 朝史暮想，这场战役带给后人的，更多的是对大明帝国制度上和当时边军人性上的思考。为什么，一位蒙古部族的首领会投降大明，并且在其军事生涯中建功无数，以副总兵之职致仕？为什么在他退休在家，依然能够有这么大的能量，发动一场覆盖宁夏周边的叛乱？他为什么要叛？那些宁夏城的边军又为什么会转换刀口，屠戮自己昔日的战友同胞？ 带着这些问题，朝史暮想和大家一起走进420多年前宁夏城的滚滚红尘。 哱拜的遭遇哱拜，原先是蒙古鞑靼部的一个小酋长。因为鞑靼部内部的斗争，哱拜家破人亡，一气之下，带着人投降了大明。《两朝平攘录》记载： 哱拜者，故黄毛鞑子也。嘉靖中驻牧山后，屡盗边民头畜得利，因投黄台吉部。吉恶其狡悍，颇忌之。拜遂与土谷赤、阿术尚虎不害及华人被掳者郑旸等前后三百人叩塞降，夏镇开府王崇古受之。 时任宁夏巡抚王崇古接纳了哱拜，这个时期应该是在嘉靖末年。此时距离“俺答封贡”尚有几年，大明和蒙古的关系还是非常紧张的，战火不断。于是，哱拜因为骁勇善战，得到了重用。  蒙古骑兵 不要觉得蒙古人为大明作战是一件很稀奇的事情。早在朱棣时期，其组建的三千营就是一水的蒙古骑兵；明英宗朱祁镇的“曹石之乱”，曹吉祥的义子就是带着一群蒙古兵在北京城里杀进杀出；而大明九边中，亦有不少因为各种原因加入明朝作战序列的蒙古兵。 哱拜擅兵，经常带着骑兵突袭蒙古人的老巢，且战功卓著。渐渐地，哱拜笼络了一批蒙古人和宁夏土民，《两朝平攘录》又载： 更选土著健儿，丰其资凛，号为家丁，建牙则列侍卫，出征则为选锋。 从这段文字里，我们知道哱拜笼络的这批人，基本上就算是自己的私人武装了。战士为兵，闲时为仆。据说，哱拜的这支私人武装人数大概在两千余人左右。 袭扰蒙古部族的聚集区，维持边市的秩序，帮助平定周边的兵变，哱拜一步一步从游击将军，到参将，以至宁夏副总兵。退休后，儿子承袭了指挥使之职。可以说，哱拜在宁夏地区，有着非常大的影响力和军事实力。 如果事情没有变故，哱拜一族就会在宁夏城繁衍生息下去，一边帮着大明抵御蒙古人南下，一边享受着汉家文明带来的奢靡享乐。  宁夏古城 事情的转折点发生在万历十七年。 宁夏新任巡抚党馨到任了。党馨一来就和哱拜不对付。时北方有警，宁夏这边要派兵去支援。党馨让哱拜一个曾经的部下带兵前往，退休在家的哱拜不愿意了，表示自己还没老，带兵经验也更加丰富，救援的任务可以交给自己。 党馨完全不理会。于是哱拜就越级找了经略，争取到了这次领兵权。党馨非常反感哱拜越级上报，于是就给哱拜穿了小鞋。《明通鉴》记载了二人的第一次冲突： 馨恶其自荐，马赢者不与易，有余马亦不给拜，拜怏怏而去。 哱拜在出发前想换一批好马，党馨不批，也不给足够的马匹备用，哱拜只得“怏怏”而去。 哱拜归来，马上就被人告发吃空饷。党馨马上抓住此事不放，一副上纲上线的样子。但是在明代，边军将领吃空饷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不然哪有这么多钱养自己的私人武装。而哱拜一回来马上就被告发，这后面有没有宁夏巡抚党馨的操作就很值得怀疑了。  明代官员 但毕竟是被告发了，哱拜总要把事情处理了，和当地巡抚关系闹僵也总不是事。于是哱拜打算缓和双方紧张的关系。 党馨向哱拜索要树瓜的种子，哱拜忙不迭给人送去。谁知党馨却嫌弃东西不够好，还把哱拜派去送种子的人活活打死了。哱拜忍了，心想也许党馨是要真金白银，于是派自己义子送去财物。哪知党馨大怒，训斥了哱拜，把哱拜的义子关了起来，并打算继续追查哱拜吃空饷的事情。 事情发展到这，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党馨是打算向哱拜下死手了。而从写奏疏的水平和大明朝廷对于文官武将的区别对待来看，哱拜估计是够呛的。哱拜身上背的那点军功，根本不足以打消朝廷对归化蒙古人的猜忌。 客观地说，哱拜已经被逼到绝路了。 边军的悲惨境遇其实从嘉靖时期开始，国家的财政状况一直不怎么好。严重的时候，经常发不出军饷。而且因为边将对军屯田地的侵占和屯军的奴役，也经常导致大量的士卒逃亡。 宁夏这边，我们又要提到了党馨。 党馨这个人的性格，张居正曾经给过一个评价：“有小才，刻而且暴”。党馨为人严苛暴虐，边军士卒稍有小过，便给予严厉的责罚。作为宁夏巡抚，治下有民众交粮纳税迟缓者，便马上杖责。  白银 在万历十九年年底，党馨要求士兵把从万历十七年到万历十九年亏空的银子都补上，并且规定谁要是做不到，就从每月的粮饷里扣。这还没完，对于还不上钱的士卒，党馨连冬衣都不发放。 边军的士卒本来就过的紧巴巴的，粮饷都不够花，还经常时断时续，现在党巡抚又搞这一套，不满的情绪开始在宁夏城军营里发酵，蔓延。 一个叫刘东旸的哥们，开始串联了。在这里有必要说一下，当时宁夏边军底层士卒里是有一个组织的。具体什么性质的组织，现在谁都不知道，但朝史暮想估计应该类似于一种底层人民的互助会的形式，也可能是类似白莲教的隐性分支。你就说大明对底层士卒有多不当回事吧，这种事情几乎不可能在现代军队系统里发生。 刘东旸的串联工作很 成功，通过这个组织，马上笼络了一批对党馨不满的边军底层士卒。同时刘东旸找到了哱拜的儿子，双方一拍即合。 边军里不是没有流言，大家都知道有大事要发生。可党馨依旧不在乎。有军官请求党馨给士兵们发放军饷，缓解矛盾，安定底层士卒的情绪，党馨再次置之不理，还一副能把我如何的臭屁样。  明军图卷 万历二十年，二月十五日。底层士卒再次讨要军饷，党馨不发。二月十八日，兵变爆发： 十八日己酉已时，贼蜂聚帅府，......众贼嚷骂出门，沿街号召，各要穿甲随众，不从者杀。遂往攻河西道。 好一句不从者杀，一场滔天之祸已酿，不可挽回。 哱拜之乱爆发的深层探究我们从上文可以看到，这场兵变爆发的原因，似乎都和宁夏巡抚党馨有关。党馨把哱拜逼得无路可走，党馨把底层士卒逼得无法生活。但是，在这些看似偶然事件的背后，其实却有着更深层次的制度原因。
我们知道，明朝和宋朝一样，也是推崇以文治武的。从朱元璋开始，明朝的皇帝们都知道，自己最大的威胁来自于统治阶层内部。而手握兵权的武将，更是重点防备对象。 所以从明朝建立伊始，就从制度上对武将进行压制。五军都督府的创建，同兵部的职权分离，都是为了保证武将无法彻底全面掌控兵权。 在明初，武将的地位还过得去，起码勉强能和文官平起平坐。到了中叶以后，武将地位便开始直线下滑。同级别的武将，遇到同级别的文官，如果不行下属之礼，就会被认为是无礼之举，很可能会被弹劾。  明代官员 随着人口的增长，明代又是鼓励子承父业，武将的职位越发泛滥。任何东西一多，就不值钱了。而随着内阁的权柄日益加重，文官集团的话语权越来越高，并且完全控制了军队的调动，后勤保障，粮饷发放，将领的升迁，试问如此情况，武将怎会不畏惧文官。 哱拜以副总兵之职致仕，其官职只是略低于身为宁夏巡抚的党馨，但是却对党馨一点办法都没有。明知道党馨欺人太甚，哱拜依然一忍再忍。当得知党馨上疏弹劾，是要把自己置之死地的时候，哱拜第一个念头不是如何上疏说明情况，反而是决定拼死一搏。 从这个情况我们不难看出，当时哱拜的绝望和无能为力。亦可知身为地方主政文官的党馨，其给哱拜的压力有多么巨大。
想造反是一回事，有没有实力造反是另一回事。哱拜之乱，大明帝国为了镇压这次叛乱，可谓是下了血本，这和叛军强悍的战斗力不无关系。除了边军自身的战力，哱拜那两千人的私人武装更是实力不凡。 其实在正德年间，就已经有将领私募家丁。嘉靖年间，大名鼎鼎的戚家军，俞家军，本质上也是戚继光和俞大猷的私人武装。再说直白点吧，就是将领用吃空饷得来的钱，养自己的私人武装。  蒙古骑兵 剧照 出现这种现象也是一种无可奈何。因为国家正规军的战斗力实在没法看。而将领总是要打仗的，打败仗了是一方面，要是丟了性命就太不合算了。于是一些将领就吃空饷，建立起自己私人武装，无论从兵源素质，训练水平，装备质量，粮饷待遇上都要远远高于国家的正规部队。 皇帝当然看着不爽，这分明是将领在帝国体系之外，搞了一条自己的忠诚链。要知道这些私人武装几乎只听命于创建者。但还是那句话，正规军的战力实在是太渣了，而这群私人武装能打仗啊。 哱拜之所以敢造反，就是因为手里有这么一支两千人的队伍在，让他在宁夏周边地区活动非常得有底气。而事实证明，后来在战斗中，哱拜的这支私人武装表现出的凶悍战力，的确让官军吃尽了苦头。
还有党馨和边军底层士卒的矛盾，说白了就是银子的问题。从明代中叶以后，边军的饷银问题就一直困扰着大明朝廷。 还是土地兼并的问题。大量军屯田地被上层将领据为己有，很多屯军士卒甚至变成了将领的私人“农奴”。如此一来的直接后果就是军屯的产出大幅减少，大批的军屯士卒无法忍受压榨而逃亡。 这又造成了两个问题。国家要开始投入更多的粮饷补贴军费，士卒的逃亡又让更多的将领有了吃空饷的名额，加剧了军队腐败。  银库 从明代中期以后，西北边军的兵变就开始频发。嘉靖元年，宣府边军因为粮饷哗变；嘉靖三年，大同兵变。当时大同这边的情况是，从正德七年到嘉靖四年，一分钱粮饷都没有发到边军士卒手里。十三年啊！整整十三年不发钱粮，换了你，你受得了吗？ 换而言之，朝廷要是给予边军足够的钱粮，党馨至于还要求宁夏边军补偿亏空吗？至于还抠抠索索地发钱发粮吗？ 哱拜之乱爆发的一个重要因素，就是大明帝国严峻的财政危机。
汉家有句俗语叫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论场面话说的有多漂亮，骨子里始终对着异族抱有持续的戒心。 哱拜就处在这种非常尴尬的位置。 从蒙古叛变过来的哱拜，为了取得大明的信任，可以说其为大明抵御蒙古南下立下了汗马功劳。不客气地说，哱拜最后仅以副总兵的职位致仕，这是有失公允的。 当初要提拔一名宁夏游击将军，兵部尚书推荐了哱拜。但是由于所谓的夷夏之分，哱拜的提名被否决了，理由是“降夷，不可用“。哱拜怎么做呢： 悖拜闻之，自行称病，请避贤路。  古代将领 行了，哱拜知道自己蒙古人的身份，始终是得不到上层的认可的，何必自找麻烦，干脆自己退出竞选。但一些熟知边关兵事的文官还是为哱拜打抱不平，如时任宁夏巡抚的罗凤祥，陕西总督高文等。在这些人的保举下，哱拜终于在大明的仕途上更进了一步。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大明高层对哱拜这类归化的武将，始终抱有强烈的戒心和不信任。亦可见，地方文官集团说话的份量委实不轻。当这份话语权从保举哱拜变成了弹劾哱拜的时候，比如党馨正在做的事情，那哱拜的确非常有可能被终结在大明的政治生涯，甚至连命都保不住。 从以上几点，我们可以透过哱拜，边军士卒和党馨的表面纷争，看到背后是大明朝严重的财政困局，以文治武的体制弊端，将领私卫的泛滥和夷夏之观等问题的综合影响，是一个个问题长期的积累过程，以致最后爆发了哱拜之乱。 结言大明朝走到了万历年间，虽然有张居正短暂的十年革新，但始终没有触及到根深的制度变革，两百余年的积弊已经开始显露。黄仁宇曾经说过类似的话，即万历年，无论皇帝是勤政有加还是贪图享乐，内阁阁臣是推行新政还是调和矛盾，文官们是廉洁还是贪腐，武将是进取还是畏战，其历史发展的轨迹已经难以改变。 万历帝 像 万历二十年哱拜之乱的爆发，在貌似人祸的表象下，其实是各种政治制度弊端，文化观念，财政状况等多种因素的共同影响。边关将士军饷都经年累月地拖欠；屡立战功，功勋卓著的异族将领得不到应有的尊重；高高在上的文官集团又死死地掌控着所有的话语权，让其他人辩无可辩，这样的情形，边关怎么稳定，如何保证不出乱子？ 宁夏之役，即平定哱拜之乱，作为万历朝三大征之一，对宁夏周边地区造成了严重的破坏，使得大明国家财政情况更加危困，加速了明朝的灭亡，也充分反映了大明制度上的缺陷，对晚明的朝局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亦对后世有积极的借鉴意义。 朝史暮想，总有些干货可以在历史中挖掘。 参考资料：《明史》，《明实录》，《两朝平攘录》，《明代万历“哱拜之乱”研究》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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